霽月閉上雙目,耳邊他們言論的聲音卻是清晰異常。他們說的卻都是絕密之事,只沒有將她當外人看待,霽月冰透的心才漸漸暖了起來。南宮蒼罹的情形,竟是已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然而,那次刺殺,便成就了最凜冽寒慄的東風。
置於末座的錦衣少年,劍眉微挑,直直的站起身,向着南宮蒼罹抱拳道:“錦王,他日,你行軍攻城,容蕭絕無二話,只一事相求。”
“何事?”南宮蒼罹擡眸沉聲問道。
“莫傷及無辜。”容蕭適才挺直了脊背,十七歲少年的臉上生出一抹悲涼之色。“百姓是無辜的,還請你善待南國的百姓。”
“這是自然。”南宮蒼罹爽快的應下,無謂的勾了一邊脣角,笑意薄涼,似是突生惋惜般,頓了頓,方纔幽幽開口道:“只是三皇子的生死,便恕在下不能確保安全無虞了。”
“無事!”少年清朗笑道,眉眼裡盡是釋然的輕鬆。
南宮蒼罹原本不必告訴他此般情景,如此相告,已是難得。況且,生來帝皇之家,已是身不由己。如此了了而終,也算是無憾了。錦衣少年的眸光略過闔眼休憩的女子身上,那般單薄瘦弱,他說她已是將死之人,那麼彼時,黃泉路上有佳人相伴,亦是美事一樁。
南宮蒼罹眸光輕挑,注意到容蕭望向身側女子的目光,柔腸百轉卻又深情無奈。心內頃刻便了卻了當初的賭注,他到底是賭贏了。賭這南國三皇子殿下對霽月的愛慕貪戀,如今贏了,心底裡卻是莫名泛出一股自嘲的意味來。
霽月!霽月……
南宮蒼罹輕輕嘆息,單單她那張臉已是傾國之姿,只可惜,她卻不自知。此刻悠閒的闔眼休息,仿若周側並無旁人。議事完畢,三人早已由暗門離去,各自準備手中事項。此刻,便只餘了他們兩人。
手指不自覺的擡起,輕輕摩挲她蒼白薄涼的脣畔。
“霽月,他日,你將如何自處?我又該如何處置你?”南宮蒼罹低低呢喃。瞳眸閃過巨大的悲痛來,微微俯身,薄脣輕輕覆蓋在她的柔軟之上。一觸即走,然座椅上的女子卻是未能醒來,似是當真睡着了。
南宮蒼罹一驚,剎那間竟是恍然無措的扯過她的手腕,探到若有似無的脈搏時,方纔將她打橫抱起放在牀榻上,爲她運氣調息起來。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南宮蒼罹不顧額頭上泛起的虛汗,再次探向霽月的脈搏。仍是微弱不可聞。當下,便低啞着嗓音屏息輕喚道:“玄衣!”
卻是江湖中失傳已久的隔空傳音。若非擁有深厚內力之人,是絕非有半分察覺的。
不多時,便見一道墨影掠窗而入。南宮蒼罹深邃的眸子盯着地上恭敬站立的男子,不及多想便吩咐道:“將綠兒帶來這裡,要快!”
“是!”那男子應下,轉瞬已不見蹤影。
霽月醒來之際,眼皮卻是異常沉重,她兀自伸手揉揉惺忪的雙眼,注意到身在王府的沉院,坐在牀側的男子,瞳眸一閃而逝的疼惜,快得讓她分辨不清真假。只急急扯了他的衣袖問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不是很久。”南宮蒼罹輕道,溫和的眉眼看不清真切的神色。這是他的面具,霽月心內清楚,亦不再多問。借了他的攙扶,便坐起身來攤開手掌在他眼前,輕道:“公子,將啓門珠給霽月吧!”已是入夜,如果今日不加以餵養,便又是耽擱一天了。
忽而想起那日翩躚的嗔責,“以後,可不要這麼任性了!”的確,是她太任性了,纔會弄到這一步田地。只心內,卻是全無悔意。
南宮蒼罹微怔,卻並未阻止,自懷中取出那顆泛着碧藍光暈的啓門珠放在她手中。
“公子有帶短刀嗎?”霽月仰起臉望向他。明眸既清且亮,似是這世上未染任何塵埃的清蓮。黑亮的眸子,隱隱泛着氤氳的光影。
原本,失卻了那一襲鮮紅舞衣,霽月再不是那般絕世風華的姿態,即使傾國傾城的容貌,也總少了分那大氣磅礴的優雅流暢。然則此時看來,卻是純良無辜的小女兒形態,素顏冷霜,蒼白的臉頰合着那般清麗的眉眼,褪去了妖嬈嫵媚的說辭,卻也是清麗無雙的。
“呃?”南宮蒼罹微微驚異,瞬時便反應過來,瞳眸緊盯着她清澈的眉眼,長睫微微抖動,落在臉頰上一道月牙般的光影。心中一疼,卻仍是淡淡反問:“不是幾滴便好?”
霽月聞言垂下頭,斂眉遮住眸中殘餘的希冀,低低道:“我怕時間會來不及。”說着,又是擡起頭來對上他的眉眼,心中怨責卻未顯露分毫。“公子,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也許下一次睡着就去了。霽月不能耽誤公子的大業,絕不!”她信誓旦旦說道,單純執着的模樣,煞是可愛。
南宮蒼罹擡手斂去她額角的碎髮,復又輕輕摩挲她精巧的下頜。良久,方纔沙啞着嗓音悶悶道:“霽月,爲何呢?爲何待我至此?”生死相許,也不過如是。
綠兒的聲音猶在耳側響起,字字句句,擊打在他的心上。
她的血可解百毒,怎會那般蹊蹺?而那晚,他身上所中劇毒,隨意一種,便足以讓他死去幾回。她的血液卻是突生了那麼大的功用。
綠兒的話卻是簡潔明瞭。
“啓稟公子,想來是霽月姑娘自小便以各種奇珍餵養,如此數年,便生了這般百毒不侵的體質,連同血液也可解百毒。”
“但,世上藥物奇珍千萬種,是藥三分毒。如此,霽月姑娘羸弱至此,便不足爲奇。”
沒說的卻是,有太多藥物相生相剋,一齊出現在她柔弱的身體內,不斷地衝擊會帶來怎樣的疼痛,而日復一日,那些藥物的功用溶於血液,她要受多少折磨。即便綠兒未曾說起,但凡習武之人又怎會不懂這樣簡單的道理?
唯獨,有關於她身無內力卻輕功異常卓越之事,縱是綠兒身爲江湖人稱“醫聖”玉庭君的徒兒,亦是一無所知。
他心中愈發不安,竟是連開口詢問的勇氣都沒有。她舉眉望天發下毒誓的日子,彷彿就在昨天。耳邊依稀是她清冽決絕的聲音,“……若有違誓,霽月將受剜心之痛,且不得好死。若紅塵破亂,霽月必挫骨揚灰……”
挫骨揚灰呵!那樣堅決凜凜的模樣,他只以爲她不怕死,卻不曾想亦只有他後知後覺,待到錯失,方纔追悔莫及。
南宮蒼罹垂首,埋首擱在霽月頸間,寂寂嗅着霽月清新淡雅的體香,聲聲呢喃,“霽月,爲何呢?你並不愛我,何苦爲我至此?”即使愛,怕也是不必的吧!他兀自嘆息,長臂愈發擁緊了懷中女子瘦弱的肩膀。
霽月緩緩推開他,注意到桌上多出來的精緻木匣。然身前男子瞳眸輕柔似水,她幾乎深陷,垂首望見手中渾圓的珠子,便頃刻間斂了心神,愈發恭順道:“公子,霽月生來就是爲了今日,霽月不怕痛,不擔心死亡,所以,無事的公子。”一切都太過明瞭,南宮蒼罹並不是懂得迂迴之人,如此,便一步步按着宿命來吧!
終究,卻是她反過來安慰他。南宮蒼罹苦澀的笑笑,深邃的瞳眸中閃過一抹痛色,卻又迅速地斂下,取過桌上精緻的木匣放置在她的腿上,復又抽出腰間作爲配飾的短刀。
霽月接過他遞來的短刀,打開那精緻小巧的木匣子,瞳眸霍地亮起。
火玉!
聽聞當世不過只有幾小塊而已,卻不想竟是統統落入他手,被打造成如此精緻的杯子。火玉通體來看和平常碧色的玉石並無差別,只是在觸到人的體溫之時,會驟變成火焰的顏色。
霽月凝着那打造的萬分精巧的玉杯,卻未取出細細端詳。她怕灼傷了她的手,怕不小心打碎怒了他的容顏。
到底是不動聲色的勾脣冷笑。南宮蒼罹,卻原來,他自進門的那一刻起便已準備好要讓她滴血喂珠,亦虧得……還是她先提起!
冰冷的利刃劃過溫軟的肌膚,仍是那日南宮蒼罹吸吮過的位置。南宮蒼罹別過眼,大步走至窗前,又是一場大雪。冰雪覆蓋的天氣,似是襯得這人都薄情了許多。他負手而立,依舊是傲視蒼穹的姿態,天下一切,皆是掌中乾坤。然,無人可知的卻是,縮在紫衫袖擺下的大掌悄無聲息的緊握成拳。
霽月,若你離去,他日天下大定,你便是最尊貴的貴妃娘娘。南宮蒼罹暗道,這天下,除卻皇后,再沒有人能夠與你比擬。
然而,牀榻上的女子卻是無所顧忌的將手腕放在玉杯之上,望一眼不遠處寂寥傲然的背影,這才細細審視起那自手腕上,一滴滴墜落的殷紅。眼光空茫,呆滯彷彿癡兒。
每一滴,擊打在放在杯底的啓門珠上,而後,漸漸數不清數目之時,才恍恍惚惚望見,那殷紅的血滴竟似春日裡江南湖面上飛濺的水珠,悠揚的飛起,又安靜墜落。
而後,那寂靜的湖面轟然滂湃滔天起來,無數的水珠歡快地跳躍,下一瞬卻又成了滾燙的血液。
而後,眼角的倦怠再承受不住,沉沉的閉上雙目。
而後,似是有個錦衣華服男子取走了她身前的木匣。
而後,乾澀的雙脣似是觸碰到溼潤的柔軟。
而後……終於,再沒有任何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