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兒姑娘。”霽月緩緩睜開眼來,雖是仍舊懶怠得醒來,但那道視線實是直白了些。那般明顯的審視嫉恨,要她想要忽略都做不到。如此,只能幽幽醒來,對上那道直盯盯的視線。
一襲綠衫的女子微微驚異,猶疑不過一瞬,便大大方方的在牀榻邊上的椅子上坐下,仍舊直直的打量着霽月,只勾了一邊脣角,嗤笑道:“你也不過如此!”
霽月下意識的抿脣,嘴脣乾的有些發澀,卻是無意她的譏諷,只淡淡笑道:“姑娘以爲我是如何的?”
“妖媚傾城,絕世無雙!”綠兒坦言。眼中女子與她往日裡醫治的病人並無差別,雙頰蒼白許久,此刻淺淺泛了紅暈,雙目黑亮卻無太多神采,病怏怏的女人臥牀許久,實在難以將她與衆口相傳的妖女混爲一談。尤其,她的脣畔已然乾澀開裂,此刻雖算不上形象全無,卻也同絕世無雙無半點關係。
霽月聞言,卻是不氣不惱,瞳眸一片瞭然。“綠兒姑娘如此稱讚,霽月可不敢當。”
“稱讚?”綠兒不屑地挑眉,忽又問道:“你怎知我的名字?”
“昨夜你們爭執,我曾醒來。”霽月擡眸打量着眼前這位號稱醫聖的玉庭君的徒兒,此刻的她全不似昨夜那般,彼時,至少聲音柔軟動聽。此刻,晶瑩玉潤的紅脣,卻是跳出那樣尖刻的話來。
“你醒過?”綠兒大驚,心中憤然難平,手指緊握成拳,下一刻卻是倏地抿脣冷笑:“原來這一切皆是你所設計,自始至終怕都是爲了公子的雪蓮吧!”
霽月一怔,驚異於綠兒如此迅速地反應能力。只一瞬,便又恢復常態,然那明顯的閃躲之色,卻是沒能躲過綠兒直盯過來的視線。衣袖中緊握的手指,頃刻舒展開來。
霽月仰起臉朝她禮貌的微笑,“綠兒姑娘,我有些渴了,你扶我坐起身可好?”心下卻是瞭然,她既已知曉,她又何必如她所願強詞奪理的狡辯呢?那般浪費力氣之事,她可是從來都不喜做。
“好!”綠兒脆聲應下,聲音清雅溫軟,彷如天籟。啓脣淺笑間,已是小心地扶她起身,並倒了杯熱茶放她手邊。
霽月飲罷,下意識伸舌舔舔已然開裂的雙脣。這才淺笑盈盈道:“姑娘怎麼沒有隨公子出征呢?”
“公子讓我留下來照顧你。”綠兒輕道,瞳眸一閃而逝的落寞,渾然未覺此般情景,哪裡有半分照顧病人的姿態。
“你去尋他吧!”霽月幽幽嘆口氣,側過臉不去看綠兒強裝的鎮定,“公子身爲將軍,難免受傷,有你在也好有個照應。”玉庭君的唯一徒兒,總不會謬傳。
“你容許?”瞳眸閃過興奮的火苗,卻又倏地黯淡,擰眉盯着霽月謹慎道:“你想做什麼?”
霽月睨她一眼,眸中清澈坦然,直截了當的攤開手,繼而微微笑起,“我答應過公子,要保他後方無虞,自是傾全力而爲,斷不會做任何有損公子之事。”倒是綠兒留在這裡,不小心傷了她可就不盡好說了。
執念入深的女子,總沒有太多定力,判斷力更是難免失誤。
“我如何信你?”綠兒眸光一凜。
霽月見她探究的模樣,不禁失笑,“綠兒姑娘總不會也要我發誓吧!”微頓,靈光一閃,便伸了素白纖細的手掌,攤開在她眼前,勾脣淺笑道:“不如這樣好了,姑娘既善用藥,想來也善用毒,就給霽月吞服□□好了。”若是哪日,她做了什麼傷及公子之事,綠兒自可不給她解藥。
綠兒聞言,卻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良久,才盯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果真不怕死?”似是篤定了的事,卻又萬般猶疑,不敢確定,或是不想要確定。
“早晚而已,並無太大差別。”霽月微微闔眼,揉揉微痛的太陽穴。與太聰明的人對話,總是有些費力氣。
屋外冷風驟起,黃昏時刻的太陽幽幽懸掛於西方,橘色的光暈並不讓人覺得溫暖。屋內的兩人,卻是因了那一句輕飄飄無謂的話相對無言。
綠兒本是自小起便呆在師父的藥閣,不問世事,也不曾想過會追隨公子身側。
幼時起,便見過太多生死,但師父卻從不讓她過手那些性命垂危之人。師父常說,“綠兒,這人哪,自出生起,便只此一條性命,日後,你可要好生照顧自己。這亂世,你安心做個惜命之人便罷。”螻蟻尚且偷生,她從未對師父的話有過任何懷疑。
卻是在藥閣遇見公子之際,心神盪漾,恍若門外透亮的天色都晦暗起來,滿眼滿心都只有那個一襲素衣墨裳的男子,劍眉星目,冷顏如霜,薄脣染了一絲血跡,卻是絲毫不曾影響他修長挺拔的身姿,那般俊美,恍若世間只此一人。
悠悠然回神之際,卻聽他沉聲開口道:“還請姑娘通報,南宮蒼罹求見醫聖玉庭君先生。”
她一滯,惶惶然清醒過來,瞬時想起師父囑咐過的不要輕易暴露了一身的醫術。這本領,如遇良人,便是濟世之德,如被人利用,便是不如放任自己飲一杯毒酒纔好。
綠兒張張嘴,略一狠心就要找藉口推脫,卻不想那男子竟是再次朗聲道:“請姑娘通報,南宮蒼罹求見醫聖玉庭君。”他此般哪是請她通報,分明就是要聲音朗朗直接便讓屋內的人聽了清晰。
她這才注意到公子手中環抱的女子,胸口長箭直直穿透了單薄的身軀,血液雖已止住,但是端看那般情形,若要活命,卻是沒有幾分把握。
當下,便別過眼冷聲道:“公子還是請回吧,師父他不在閣內。”
“不在?”南宮蒼罹驚詫間,腳下竟是一個站立不穩,險些跌倒。垂首望了眼懷中女子,她微涼的笑意還停滯在脣角,雙眸緊閉,氣息微弱不可聞。
“公子回吧!”綠兒嘆息一聲,莫說師父早已不在了,即便是師父在,對這女子卻也是無十成把握吧!擡首望見那男子眸中淒涼悲哀之色,心下竟是酸澀難忍。一時間,竟是有些希冀,性命垂危躺在他懷中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那一刻,她全然忘了師父的叮囑,這亂世之中,她應做一個惜命之人。
不料,南宮蒼罹卻是猛地上前一步,走至她眼前,急切地說道:“姑娘既是醫聖的徒兒,想來也是醫術了得,蒼罹懇求姑娘救她一命可好?”
他的眸中隱有,那般傲然的男子,脊背挺得筆直,卻是在面對她的時候,微微屈身,聲聲的道出那一個“求”字。綠兒只覺渾身一顫,常年來冷清的眉眼對上南宮蒼罹如夜般黑眸,瞳孔中千般幻象,唯那懇求的悲涼之色落進她的眸子裡,彷彿整個人都被吸了進去。心甘情願的沉淪,墜落。
那夜,她終究是使了渾身解數救了那女子一命。之後,對於公子的請求,竟是一一鬼使神差般的應下。
他直言不諱的告知她,他要結束這亂世,他需要她的幫助。醫聖玉庭君的弟子,當舉世無雙。玉庭君一生救人無數,單是那份恩情,將來他便也用得着。甚至,會有大用。
綠兒並非不知他的心意,卻終究是感動於他的直言相告。
那一天,她坐與他的馬車之上,,身側安眠之人卻是那夜救下性命的女子。他卻是獨身坐在車外充當馬伕。一襲黑衣,衣袂飛揚,她愣愣的凝着他英挺的背影,方纔後知後覺的驚醒,不過幾日,她竟是已然離開住了十幾年的藥閣了。
後來漸漸知曉,那女子不過是他的手下,同她一般的身份。爲此,她竟是暗自開心了許多天。
如此相守,轉眼已是三載光陰。
“綠兒姑娘,綠兒姑娘……”霽月揮手在她眼前晃晃,綠兒這纔回過神來,憶起公子臨行前的囑託,斂眉低聲道:“你好生休息吧!公子讓我照顧你,綠兒聽命做事便好。至於其他,便不勞姑娘費心了。”說罷,就要轉身離去。
不想,衣襬卻是被人扯住。綠兒回頭,望見霽月固執的眉眼,只聽她道:“綠兒姑娘,你我皆知,公子的性命重過一切,若你不能違拗,便只去公子身邊做個普通士兵,便不會被發覺。”
綠兒卻是忽的勾脣笑起,踱步走至桌邊坐下,單手支了下巴,眸中清澈盈盈,含笑望着牀榻上的女子,此刻看來,多了些鮮活的生氣,整個人竟是也動人起來。“你爲何一定要趕我走?”那般通情達理的情形,當她是傻子麼?
“不……不是!”霽月失笑,她的思維轉得有些過分快了。如此聰明剔透的女子,南宮蒼罹的眼光,果真是不錯!
“那是什麼?”綠兒笑看她。丟卻了那份凌厲尖銳,卻也是溫婉的女子,只比起青韶少了些端莊高貴。
霽月亦不閃躲,清脆道:“七星連珠,天命所歸。我是不想讓你出了什麼意外,到時天下大定,你們七個,缺一不可!”雖說,已有盛傳了二十年的天人之說,但是素未有人瞧見。倒是那七星連珠,天命所歸的說法,此下正隱隱流傳。
過了良久,綠兒才換了個位置,雙手托腮,眸中探究只增不減,滿含笑意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牀榻上的女子,“你知道的可是不少!但你可知,七人之中唯有我武功弱,這才被公子留下照顧你,你讓我奔赴前線,莫不是讓我尋死?”綠兒揚眉淺笑,不覺間露出皓白的牙齒。嬉笑的模樣,竟似一個活潑可人的鄰家女孩。
“那你如何又知,王府就是安全之地?”霽月輕笑,不動聲色反問。
“呃?”瞳眸閃過一抹異色,綠兒斂起笑意,凝着霽月的目光掠過一絲不安,她似是生來就有這樣的本領,雖目光清冷無常,卻是總要人忍不住相信她的說辭。末了,仍是淡淡問道:“王府有何不妥?”難不成還有人膽敢在王府內公然行兇?莫說,仍有公子暗中派了人保護,只說公子的王爺身份,就不會有人膽敢輕舉妄動。
霽月窺見她的猶疑,不禁失笑出聲,薄脣微抿,細細嘲諷道:“想來綠兒姑娘亦是玲瓏剔透之人,怎麼這時反而愚鈍了?”微頓,望見綠兒的不解之色,方又繼續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般道理,當今皇上應是最清楚之人,彼時,公子拿下南國國君,江南十一省皆在公子掌中,綠兒姑娘以爲,皇上會讓公子安全無虞嗎?單單一個功高蓋主就足以九族盡誅。”
想來,除夕那夜的刺傷已是查出指派之人,自是南國南國三皇子容蕭無疑。如此,這亂世結束的第一筆便是完美描繪。箇中緣由,不必萬分清晰,只知,這第一場戰爭終於是找到合適的緣由。
真實也好,藉口也罷。天下人眼中,皆知離錦皇朝絕不甘願受此蔑視,當要絕地反擊。吞併之意明媚異常,卻是論誰都說不得什麼。
“你是說,皇上會拿我們牽制公子?”綠兒大驚,雖不甚擔心公子的處境,她亦不憂心生死,早在隨他離開藥閣之日便以生死相許,但是想起公子曾爲了紫檀開口求她,便不難想象他日,公子爲難的情景。不!絕不!她絕不能讓公子爲難。微怔,方纔疾步走至霽月跟前,坐於牀側,沉聲問道:“那你呢?”
“生死由命!”霽月無謂的攤開手,知她是同意了她的提議,復又堅決道:“不過,公子天下一統之前,我不會讓自己有事。”此生,如若不能看着這亂世終結,怕是死了也不心安吧!
綠兒頓時啞口無言,的確,她的確不會有事。爲保住性命,不惜欺騙公子,吃了那雪蓮。她原本時日不多,卻是因了那株雪蓮生生多留了許多光陰。忽而開口道:“你不想知道,那株雪蓮能保你幾年無憂嗎?”似乎從她醒來開始,她就從未關心過這個問題。
真真的不擔心突然死去嗎?
死亡並不可怕,但若是毫無知覺的死去,怕是會有遺憾的吧!
綠兒微微蹙眉,不禁細細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來。她亦不過是芳齡二八的年紀,卻仿若有種看破塵世的清寂。全不似平常的女子,或笑,或痛,都是能夠牽扯身體裡隱秘的神經。唯有她,不怒不急,即便是對待公子,仍是清冷平淡的。從頭至尾,都是如她一般的身份。聲聲的呼喚,都是“公子”。那般恭敬,眉眼低垂,未有不妥。
然而,女人的直覺總是異常敏銳,尤其,那還是她深愛的男子。綠兒幾乎可以確信,霽月對待公子絕對有着不同的感情。只那感情卻又不全是愛情,裡面究竟摻雜了什麼,她卻總是猜不透,看不清。
霽月,她可真是一個謎一樣女子。
“如果綠兒姑娘願意告知,霽月當然很想知道。”霽月無謂的笑起,清澈的瞳眸微微眯起,露出月牙一樣的形狀。
綠兒一怔,望見她可愛的模樣,心中不知爲何怒意飆升,冷冷的甩下兩個字,便翩翩離去。
“三年!”那株千年方纔一見的雪蓮遇上她此般羸弱的身子,仔細照應的情形下,亦不過三年光影。
只偏偏她那副明媚突生的笑意,惱人的厲害。明明前一刻還是同她講着天下大勢的女子,只一瞬間便化作了嬌羞的小女兒形態,明明演技拙劣被她看出虛僞的成分,卻還是生生的覺得那樣的表情不是她的。只是彆扭而已,便突然就怒了。
身形一轉,眼尖的望見隱匿於暗處的墨影,遠遠地望見他們對她打的手勢,才幽幽地拋下一句:“即日起,你便是這王府的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