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葉闌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將醉雲樓大門緊封便同他們再一次去了昔日漢霄皇朝的皇宮。
霽月同青陽哥哥和葉闌抵達的時候,鳳雲正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 霽月略略後撤一些, 倒是葉闌轉過身來與他們道:“不知在下可否能與鳳雲單獨說幾句?”
青陽微微點頭, 單手攬了霽月的腰身便要回到地面上去。然而懷中女子卻是怔怔的一動不動, 青陽低低喚了一聲“霽兒”, 霽月仍是聞所未聞一般。青陽只得側臉對上葉闌的眼眸,淡淡一笑,示意他隨意怎樣都好。
他如何能不知道, 他的霽兒只怕並不曾真正信了這位葉闌先生,她雖是恨着怨着鳳雲師父, 卻也是從未想過要她死的。
葉闌瞥向那男子一直堅定守護的女子, 她的眼神空洞, 彷彿一切都不在眼中,然而那份堅定執着他依是看得清澈。如此, 也不再顧及,顧自轉過身走向那匍匐在地上的女子,輕口道:“鳳雲,你便是寧可死也不想再見他一眼了麼?”
地上的女子仍是一動不動,霽月同青陽只得冷冷的看着這一切, 葉闌此舉他們多少清楚是爲何意, 然而只爲了一個已經故去多年的人而妥協, 霽月只覺得, 這份可能性委實低了些。
葉闌卻是未曾有分毫的意外, 只是顧自蹲下身,略略湊近了鳳雲一些, 方纔依着低沉的嗓音循循道:“鳳雲,那可是這世上唯一一張同他相似的臉了。南宮華笙呵,你還記得他的臉麼?怕是歲月如梭,你一早便忘了吧!”
“我沒有……”地上的女子終於發出些聲音,霽月驚詫的凝着這一幕,葉闌卻是緩緩舒了口氣,繼而仿若不屑地反問道:“沒有?鳳雲,你們多少年不見了,二十年了吧!你腦海裡大抵也只剩了一個輪廓。可是,昔日離錦皇朝每一個見過月離的人都曉得,諸位皇子中,唯有他那一張臉與南宮華笙最是相像。你果然不去見一見麼……在你臨死之前。”
霽月幾是清澈的聽見鳳雲在聽罷這話後傳來隱隱的抽泣聲,雖是微弱,卻也足夠他們三個分辨。她亦是在剎那間明白,緊緊支撐着師父二十年如一日籌謀這一切的並不完全是仇恨和偏執,這其中仍有她的愛。哪怕,那份愛已無法被當事人認可。
葉闌極是耐心地等着,等到那抽泣聲消失不見,方纔沉聲道:“鳳雲,你可否想過,等你入了黃泉之路望見他,卻是再也不能辨認出那張臉來。”
入夜之時,鳳雲換了乾淨的衣裳,頭髮亦是經由霽月的手打理整齊,除卻面容尤爲憔悴,眼眸間仍是當日那個深邃不可琢磨的鳳雲。
空蕩蕩的宮殿,鳳雲端坐在昔日皇后額藍坐的那個位子,靜靜地瞧着眼前的三位年輕人。凝向霽月時,忽的幽幽笑道:“你今日放我離去,日後可是莫要後悔。”
這句話說來似是最後的提醒,然而入了耳,卻是曉得那份挑釁挑的尤其厲害。
冷風一陣陣的襲來,霽月不禁瑟縮着身子,青陽與她坐得近一些,將她的雙手握在手裡輕輕暖着。青陽哥哥的掌心溫熱,只她終歸是不小心觸及到青陽哥哥的指尖,那是冰涼更甚門外冰雪的意味。她知道,青陽哥哥是在以內力化作暖息還爲她取暖。霽月小心抽出手,反手握了握青陽哥哥冰涼的指尖,衝他溫暖一笑,示意他安心便好。那一次死去,雖不曾連帶着將她腿上的頑疾一同洗去了,卻還是還了她較爲完整妥帖的身子。她現下這一身功力,放眼江湖,再是無人能敵。
葉闌的嗓音響徹在耳際,卻是另一番清冷薄涼。他道:“但請你將月離還給我們。至於後悔一事,現在說來尚早。”
“好!”鳳雲勾扯起脣角淺淺一笑。笑意冷冽淒寒,霽月瞬時便看清了那笑意的深意,此番爲了月離一人便將她輕易放掉,只怕日後是必然要反噬,而到了那時,只怕他們還難得承受。
第三日。鳳雲終是帶着他們三個到了目的地。霽月從未想過,師父幽囚月離的地方竟是南國一間最是普通不過的青樓。只有關硃砂,師父她不曾提起,他們也懶得果真給鳳雲添一個幫手來。
抵達時,正是落日黃昏之景,鳳云爲他們三人挑了極好的房間,只端坐着心上落日餘暉便好。因則姑娘們夜晚醒來接客,到那時才能將月離一同請出來。他們且在那裡等一等好了。
三人便果真如此端坐着,只個子揣着心事,面上神情便都不大好。倒是鳳雲看來心情極好,瞥一眼青陽與霽月,終是將眼眸落在葉闌身上,輕笑道:“我突然想,如若給你選擇,南宮月離和白韶華只能活下來一個,你要誰活?”這種問題看起來偏激可笑,然而卻是最能捕獲人心的一種。
霽月聞言,只別過臉,定定瞧着橘色光影以極其緩慢地速度下墜。她其實熱愛初生的朝陽,但這番光影,委實漂亮。
葉闌聽罷,只落魄一笑,頃刻抿脣黯黯道:“如何能有選擇,青韶已然不在了。”他其實一早便知曉她的身份,她是白家一族僅餘下來的那一個。只青韶這個名字存留在記憶裡許多年,一時難以改口。
鳳雲卻是尤爲清明,不再揪着這個問題追問下去。轉而無謂道:“葉闌軍師,你可是恨我,恨我手下的人將白韶華欺侮至死,嗯?”她說來尤是動聽,似乎連嗓音都開始漸漸恢復清潤。只狠厲決絕,卻是從未少一分。
欺侮至死!
這四個字端是青陽一個真正置身事外的人聽來依是殘忍過分了些,更何況是葉闌。那一夜,他望見青韶安寧祥和的躺在牀榻上之時,是真正地安寧祥和。他不曾見過青韶被送回來那一刻的面貌,如此,聽得那四個字,頃刻明瞭青韶她到底受了怎樣的苦?
而有關這些,連帶着霽月亦是不曾深刻探究的。她只曉得青韶是因了葉闌死去,卻不曾想,這其中還有這一番周折,如此念着,那徐暉果然是罪有應得。
葉闌張了張嘴,囁嚅着,終究是一句話說不出來。
鳳雲清澈的望見葉闌眼眸中閃過深切地痛苦和無法迴轉的悔恨,那痛苦愈發洶涌時,鳳雲只覺得心頭從未有過的暢快,於是,愈發冷笑逼人道:“噢!葉闌先生想是還不曉得,當年白韶華的親弟弟便是同樣地被那人害死。如果不是當年她親眼目睹滿族被害,眼睜睜望着幼弟被人□□,又如何奔了我,又奔向南宮蒼罹,呵!這般忍辱負重,委實委屈了她!”鳳雲一邊說着,一邊又是嘖嘖嘆息,然而已然渾濁的雙眸中閃爍的分明是清澈的不屑和嘲諷。
這一生,她已然再是見不得癡心女子。尤其是,愚蠢至極的癡心女子。到頭來,她只覺得她們實在可笑。
葉闌如此聽着,幾是踉蹌着後退兩步,不可置信的盯着鳳雲。若非青陽眼疾手快的拉住他,他幾乎就要自二樓跌落到外面的街道上去。
“你不信?”鳳雲呵呵的笑笑,無畏的挑眉道:“你是不信她遭受了她幼弟一般的屈辱,還是不信她多年來一直在背叛着你們?”
“師父!”霽月倏地開口打斷她,然而也只喚了這麼一聲,便別過頭不再言語。
卻是鳳雲不覺間一個愣神,她以爲霽兒必定恨極了她,再不會叫她一聲師父,方纔那一聲看來不過是本能。然而,正是因了本能。她才驟然間覺得,這些年教養的徒兒終歸是沒有白白教養,
青陽輕輕握了霽月的手,暗暗撫慰道:“霽兒,你便是心疼白韶華,有些事就更該讓葉闌知道。背叛不背叛的,都不緊要。”說罷,瞧見霽月微微闔上眼,方纔轉過臉對葉闌緩緩陳述道:“如若你是覺着她受了太多苦,承了太多委屈,現下已經晚了,倒不如哪日你兩袖清風得了清閒去她的青花冢前同她說一說。如若你不信她往日裡有過的背叛,那我便可以清清楚楚的告訴你,這些年有關南宮蒼罹的近況,白韶華一直有斷斷續續的告知我們,但從未涉及真正的秘密。唯有最後一次,仍是鳳雲師父逼了她,如若不殺了南宮蒼罹便取了你的性命,如此,她才選擇了結果自己。不然,你以爲她多年清冷淡定,不過,見着了你爲着南宮月離的事傷神便如此魯莽麼?”
葉闌靜靜聽着,一雙瞳孔沒有一絲焦距的擴散開來,直至茫然空洞無依無靠。這些事,素未有人告訴他,他也從未往深了去想。
青陽沒道明的他又如何不懂,青韶望見他那一回,不過是個刺激,一個致命的刺激。
鳳雲凝着葉闌絕望哀憐的模樣,愈發覺得心滿意足。可眼前乍然晃過南宮月離那張臉時,眼眸倏地暗下。此生,她不過一件事不能如願。便是,親眼看着南宮華笙在她眼前痛苦地哀求,他的眼中只有深深的懊惱和懺悔。現如今,他一了百了的去了。她只能找來這張和他相似的臉來折磨方纔能夠慢慢泄了她心中積壓多年的怨恨。
如此,眼見着天色漸漸暗下來,二樓各個廂房開始有姑娘們的說話聲時,鳳雲與青陽一個眼神,青陽便走過去將坐在輪椅上的她緩緩推出廂房,那些個姑娘見是鳳雲現身,頃刻靜了下來。
鳳雲一一略過,朗聲道:“姑娘們,去將月離兒請出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