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待小鈺應下, 她獨自一人按着來時的路走回住處,夢玲不知去了哪裡。霽月不知怎麼就突地想起方纔那一刻牽扯來的的笑容,看來彷彿安靜祥和, 沒有太多波折, 可是, 不過面對的人是一個小女孩, 倘或換成了南宮蒼罹, 只怕她不自覺便露了本來面目,哪還有力氣佯裝出笑容,欺人欺己而已。
南宮蒼罹?
霽月勾起脣角苦笑, 眼瞼微垂,星眸無力。她怎的又想起他來了?如此, 竟是一夜無眠。天色大亮之時, 她仍是前一夜呆坐在牀邊的模樣, 火爐燃的依舊旺盛,大約是夢玲來過, 她出神有些過分,便沒有發覺。
霽月拖了虛軟的身子走到桌邊,隨意拾撿些擺放用的點心充飢,又喝了杯涼透的茶水,尚不及將手中的杯盞放下, 便見一道身影風一般略過厚重的門簾, 襲至她身前來。
“你來了。”霽月微微垂首, 輕聲喚他:“太子殿下。”
他來得如此快, 倒真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鳳莫邪卻是絲毫鎮定不得, 一眼望見她手中的茶盞,不由分說一掌便擊落在地, 殘餘的茶漬飛濺一地。霽月倒是懶怠地看一眼,只忽的擡起頭來,凝着眼前的男子。
堂堂漢霄王朝的太子殿下想來並不覺得他此刻憤怒的模樣,落進旁人眼裡不過一個可笑而已。至多,他的反應有些超乎了霽月的預料。她知道他會急會介意,卻不想來得這樣迅速,反應如此強烈。若非她做好了心理準備,怕是這一驚一乍就難得抱住腹中胎兒了。
深沉的瞳孔冷冽分明,鳳莫邪周身皆散發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氣,即便是緊跟着他的腳步追來的夢玲仍是不自覺打了個冷戰,立在原地,不曉得該是前進一步,還是靠後些安全。
“你還是不肯要這個孩子?”鳳莫邪冷冷的凝視着她,冰寒的視線幾乎穿透她的骨骼,霽月手上沾了些茶水,濡溼冰涼,只聽得他的怒吼:“你到底要怎樣才肯要這個孩子?他是我的骨血,難道我連決定的權利都沒有?”說到最後,鳳莫邪幾乎是哀求,可是憤怒掩蓋了一切。
他倏地轉過身,對身後待命的女子冷聲吩咐:“還不快去請大夫!”
夢玲一怔,慌忙垂首應下,躬身迅疾道了聲“是”便掀簾而去。
霽月卻只覺得可笑,胸腔蔓延開來的荒誕氣息濃烈不可一世。只幸好,足夠清醒。如此,未擡頭便低低重複他的話,似疑問似呢喃,“你的骨血?”
“是!”鳳莫邪凝見她不以爲意的姿態,愈發不可控制的咬牙狠狠道:“自然是我鳳莫邪的骨血。”
霽月自懷中掏出一隻手絹來,食指一圈圈繞過,恍若想起什麼一般,只悠閒自得問道:“哦?倘或霽月沒有記錯,殿下曾經可是許諾要與我比肩而立共享盛世繁華,那麼……”她忽的頓下,復又凝嚮明亮的燭光,柔柔笑道:“殿下可曾打算好給予我怎樣的名分?如此躲藏偷生,可不是我霽月山莊莊主的喜好。你可知道,我要走,還未有人能攔得住。”
“你……”鳳莫邪大吼,寬厚的手掌揮在半空,硬生生停住。
漆黑深邃的眸子遮掩住許多不爲人知的東西,未有糾葛不清的情愫,□□在空中。他要怎樣開口,才能告訴她,她除了生下這個孩子已經是別無他法。這孩子生來便是索命來的,倘或霽兒固執定要拿掉他,只怕性命丟喪不過須臾。只有先保住這個孩子,多些時光,纔會活下來的可能。至少,十月懷胎,霽月還可陪在他身邊七月。
霽月擡頭看向他掌心清澈的紋路,依是安靜不爲所動的姿態。只顧自走出他落下的陰影,纖瘦的身姿落入一片光明之下,方纔幽幽道:“鳳莫邪,我落你一個孩子,還你一曲驚鴻舞可好?”
鳳莫邪陡的轉過身來,眉峰高聳,眼眸冷厲,只是不及開口,便見霽月一件件脫掉身上厚重的衣衫,一邊清淺道:“只可惜現如今再不能和當初相比,恍惚也不過是十三四歲光影,自有妙人兒彈一曲琵琶,我踮腳起舞,滿山的雪景都只餘了我們二人。縱是師父,也讚一句‘舉世無雙’。”
霽月身上的衣衫褪到最後,不過餘了一件貼身的錦衣,纖薄寬敞,只燭光曖昧,仍能看清內裡姣好的身形,鳳莫邪不覺間已是心頭一緊,眼眸深處只剩下她脣邊勾起的淺笑淡然,“只可惜,此時沒有半分內力,不然……”微頓,她忽然眨了下眼睛,略帶些俏皮意味,“不過殿下不曾見過真跡,這贗品初次賞來也不致令人失望。”
纖長的手臂微揚,一大截藕白的肌膚裸露,骨骼凸凹分明,要人一眼就忘穿了這女子的瘦弱蒼白。只是那樣暖的景,那般曖昧燭光,鳳莫邪渾身緊繃,只定定的看着她足尖移動,身姿曼妙,即便是許久之後想起,他不再記得那晚那情景,不再記得心尖上的女子身子飛揚,不記得她舞姿如何動人,卻依舊忘不了那晚那心潮澎湃。
她只穿了見輕紗,足以看見玲瓏曲線,或可因了柔弱病態,三個月的身子掩在寬敞的白衣下並不見絲毫。
一曲舞罷,霽月額上出了細密的汗珠,只還好並未浪費太多力氣。夢玲不知何時已經迴轉,身後站的依是前些日的大夫。
“殿下,奴婢已將大夫請來。”夢玲沉靜開口,心知此般情景她不過是礙眼物什,可霽月那般臉頰微紅嬌俏動人的妖姬模樣實在讓人惱火。
她的話如一陣冷風頃刻刮盡鳳莫邪所有的幻想,收回鎖住霽月的視線,冷聲吩咐:“爲夫人診脈!”說罷,便負手離去。
夢玲前進幾步,取來巾帕遞與霽月,復又拿來暖身的狐裘爲她細心披好,這才轉過身令那大夫上前來。不妨霽月倒是難得好心情的打量着她,險些笑出聲來。
“有話就說!”夢玲冷冷道,毫不客氣的揭穿她刻意隱忍的笑意。
霽月稍稍正襟危坐,端正了些姿態,這才莞爾開口,“我只是覺得鳳莫邪能得你這樣的女子深愛,便也是夠了。”
夢玲方纔擡起她的手腕預備放個軟墊子,如此不必挨着桌子着了涼,聞言一滯,險些生生的將霽月的手丟下去。然而不過一瞬便又恢復如常,音色深沉道:“管好你自己吧!”性命垂危之人,竟還有心思管顧旁人□□?
“我說的都是真的。”霽月言辭懇切,未有一絲摻假。“若非我看出你待他深情,怎敢如此穿着舞蹈?”
“你……”夢玲大驚,她素來鎮定冷厲,思維縝密,卻是從未料到,霽月竟是連她那份細密的心思都算計其中。看來,倒是她小看了她。想到最後,不禁冷笑,睨她一眼,“你倒是算得清楚,倘或我不來呢?”
霽月自然不急,只緩緩開口解釋道:“你自然會來。其一,要你請大夫是他的命令,而你,素來聽從。其二,你可是未曾料到我會有此舉。其三,自然也是最重要的,沒有哪個女人能夠親眼看着深愛之人目光灼灼的盯着旁人看吧!我們都是俗人的吧!”她說罷,方纔溫婉笑起。
夢玲聞言猛地擡頭,緊緊地盯住眼前的女子,她到底還有多少不爲人所知的秘密。
那你這樣做又是爲的什麼?
心頭思緒自然而然便冒出這樣的疑問,只是不經開口,夢玲便輕巧知曉了答案。她並非天人,卻也是聰穎的女子。想來霽月此番,看來費了周折,算計了她的心思,其實從頭到尾不過是在告訴殿下一句話。那便是,她不會要那個孩子。她只不過是在表她的決心。
抑或,另類的道別。
她如此做就彷彿是在說,她寧可死,也不會要那個孩子。
可是,她不會死。
夢玲凝着她的眸子,瞳眸含笑質疑道:“那可未必!我自然是俗人,想來殿下也是。只是夫人你定然不是,夫人美貌絕倫,卻是偏偏入不得錦王之眼,倒是可惜的緊,我倒是有些好奇夫人當初是如何忍下來的?”
霽月是否入得南宮蒼罹的眼,她自是不甚清楚,但那份好奇卻是當真有的。依照當初霽月那份內力修爲,又是玲瓏剔透的女子,微微動些手段,讓那些沒用的女人死盡或是消失想來也不是難事。只可惜,最後成爲事實的只有鞭笞和備受冷落,及至如今已成事實的拱手送人。她真是搞不懂這些事霽月是如何忍下來的?
到底有多久沒有被人提起了?
霽月恍恍惚惚的,都有些記不起他的樣貌來。
“讓大夫診脈吧!”依是清淡無謂的聲音。可到底有些許失神,夢玲看得透徹,不覺間竟是有些心虛的意味。想來此處,她們竟是同命相連的女子了。深愛又如何,不過是被那人拿來利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