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頗有些錯愕的看向他, 卻也不過一瞬便恢復平常,無謂的淺聲笑笑。
“還是說,我應當叫你鳳雲長公主。”南宮蒼罹繼續道, 她是鳳圪的小妹, 這一聲“鳳雲長公主”自然不曾虧待了他。
“隨意。”鳳雲擺擺手, 甚是無謂道:“反正這天下頃刻便要易主, 到時, 我做不做我的長公主再論。”鳳莫邪大抵不知道,他這位一聲姑姑也不曾喚過的姑姑,頃刻間便將他推向風口浪尖, 亦是讓所有南宮蒼罹的部下知道,天下唾手可得前的障礙是那位鳳莫邪, 說不定還有被他擄走的那位妖媚傾城的女子。
鳳雲回到龍椅上, 將小小的嬰孩抱在懷中。擡眼瞧見南宮蒼罹緊緊盯着手中孩子的目光, 不禁笑道:“咦!你能眼睜睜看着洛連城死,便見不得他死了?”說着, 還刻意伸手捏了捏嬰孩軟軟嫩嫩的小臉。然那嬰孩卻似是熟睡了一般,如此揉捏,也未曾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南宮蒼罹心痛的閉上眼,鳳雲卻是突地略身而來,附在他耳側低低道:“你可是當真疼愛這個孩子, 你且放心, 自有人不遺餘力的替你救下, 彼時, 你可是記得同她道一聲謝謝纔好。”說罷, 又是幽幽的笑笑,方纔撤身而去。
鳳雲在他身側停留的時間並不短, 甚而還是抱着麟兒停留。可他終究是沒有動手搶奪,這世上不是所有解藥他都能輕易獲得。他不能冒這個險。
南宮蒼罹尚無暇顧及鳳雲口中那個會來救麟兒的人,鳳雲已是端坐在龍椅上,俯視着殿中央的衆人,不疾不徐道:“鳳凰令出天下從,爾等還不速速現身!”
這一道聲線明明低沉淺緩,卻還是因了她突然亮出的那塊火紅的令牌,整個大殿與瞬息間寧靜鄭重起來。連帶着南宮蒼罹都不由得後撤一步,這鳳凰令的由來,他搜尋已久,仍不能知道確切。古書中有關它的敘述,常常一帶而過,大抵是“鳳凰令出天下從”這一番說辭。倘或多餘些,便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說辭。
然而,在他的半信不信之間,已有幾道身影自大殿上方無聲無息的落下。並不盡是陌生的面孔,些許熟稔的便是那些年代久遠的名門望族。其中高手,不必他細數也可頃刻敵過他身後的一衆將領。
倘或只是這些,南宮蒼罹鎮定如常的,可鳳雲又是凝着他身後笑道:“步輕塵,你還不快些過來。”說着,又是衝他甚是和善的招招手。
這一回,南宮蒼罹什麼都不必說,步輕塵周遭所有人皆是後退一步,唯有紫檀仍站在他的右側,臉也不轉,只伸手暗暗握緊他的手。他的手指是從未有過的冰涼。她一直伴在公子身側,素未知曉那份有關宿命的糾纏。可她知道,輕塵被夾帶其中,甚而極有可能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這是她不曾預料到的事情。
那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有一回,輕塵自公子那一處回來,便邀她相陪喝了許多酒。後來,她愈發的勸不住他,便任由他去了。那一晚,他靜靜地躺在她的腿上,睡得安穩。只夢魘無常,她聽見他不安地呢喃。
“鳳凰令……呵呵!”他緊緊地抓着她的手,彷彿夢中有最是恐怖驚悚的東西緊緊糾纏。“紫檀,如有一日,我不得不與你對立,請別怪我。”
他的聲音極低,她須得俯下身去方能略略聽見。然而他這句話再不是先前混亂的醉意,她不知他是清醒了還是真的醉了。只曉得一件事,那便是他夢中喚着的是她的名字。如此,便夠了。
紫檀擡起頭時,落下的長髮滑過步輕塵的臉頰,不知他是否覺得癢癢的,很想伸手撓一撓。然她卻是知道,她偷偷親吻他,覺得人生很是圓滿如意。
這一刻到底是來了。紫檀緊緊地握住步輕塵的手,那般力氣,彷彿只是爲了告訴他,沒關係,即便你殺了我,我也不會怪你。
步輕塵終究是邁開步子向着前方走去,走至南宮蒼罹與鳳雲中間時,忽的迴轉身凝着南宮蒼罹,勾扯起蒼涼的笑意,道:“罹,對不起。”說罷,又是望了一眼南宮蒼罹身後的紫檀,嘴巴一張一合間,便是突兀的自袖中一把摺扇橫向脖頸。
這一手勢來得太快太極,以至於所有人還沉浸在“步輕塵怎麼就反叛了?”的事件裡,他手上的摺扇已是接觸到脖頸。眼看着就要來不及,卻是又道鬼魅一般的身影極速的滑過,一顆石子便輕易擊落了步輕塵手中的摺扇。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隱匿在那些人之中的青陽。
只他覆了假面皮,連那身衣裳也是同衆人無二的低調。
青陽瞧着定定的望着他的步輕塵,還有向着步輕塵飛奔而來的女子,不禁譏笑道:“你要別人忘了你,卻是偏生選了個這麼死法,別人又怎能忘得了?”
紫檀卻是緊緊地抱住步輕塵,眸光望過青陽,只一聲一個謝謝不停地說。
那一幕,她知曉這一生她再不能逃脫。他凝着她的眼眸,脣畔一張一合,不過是那三個字。他道,“忘了我。”
卻原來,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殿中央美貌女子的眼淚顯然不大如鳳雲的眼,她不耐的瞥過青陽,直言道:“你莫忘了翩躚還在我這一處,我頃刻間便能要她……”
青陽無謂的擺擺手,一邊扯下假面皮,褪掉不適的外衣,一邊無謂道:“生不如死是麼?”鳳雲恨恨地瞪向他,不料青陽又是繼續道:“你可要知道,我介意翩躚不過是霽兒介意她,如是你逼急了我……”餘下的話再不必多說。
然而殿中衆人的目光卻是驚異地緊。這般男子,他們素未見過。恍若仙人臨世,不染俗世一絲塵埃。墨發直直垂落,落在純白如月光的衣衫上,只覺得他整個頭都恍惚透明的一般。就連那張臉都是泛着純白透明的光彩,棱角卻是分明,平添了許多人世的意味。
唯有南宮蒼罹始終冷清的瞧着這一切。青陽來了,那麼霽月……你也快到了吧!鳳雲說的那個會救下麟兒的是你麼?
天知道,他一面希望是她,如此便可證明她始終都是無辜的棋子,無意害得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離散。可若是她,她那般柔弱的身子,自鳳雲手裡搶過麟兒,只怕這命也是走到盡頭了。如此,便不是她吧!如是她,他這餘生,只怕都不能安穩。
大殿之上的鳳雲除卻被青陽氣到一些,倒還算鎮定。直到一名黑衣人附在她的耳側低語,她方纔露了笑容,瞧着殿中央仍舊緊緊相擁的男女,戲謔道:“步輕塵,你妹妹洛連城背叛鳳凰令,連你如今也要背叛了麼?”說着,已是有人壓着一名被捆綁的中年男子走來。
殿中人大多識得,眼前這位男子便是離錦皇朝六品大學士洛亭北。
“父親!”步輕塵急急喚道。
所有人還驚異於步輕塵的一聲“父親”,卻又有另一道沉重的聲音劃破沉寂。是一襲素衣的霽月,她終於趕來。一路暢通無阻雖有些奇異,卻只得拼命趕,再無別的選擇。
所有人轉過身瞧着乍然出現在殿門口的女子,並不是極難分辨,那身素衣也未曾掩了昔日她那份絕代風華。只那隆起的腹部卻是……
伴過一陣唏噓聲後,青陽已是疾步飛身而去,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一邊又是嗔責:“在墨離畔不是極好麼?怎的又來了?”
他的聲音極低,亦只有她一人聽見。霽月倏地莞爾一笑,緊緊環住青陽哥哥愈發顯瘦的腰身。心裡的話,再不忍說出口。
是了,他一句話便泄了所有秘密。興許不是秘密,但她的確從不知道青陽哥哥安全無虞,若她知道,也不必如此擔憂。或是鳳莫邪弄錯了也未曾可知。或是中間出了些許差錯。但是,總歸青陽哥哥此刻緊緊抱着她。
青陽放開她時,瞳眸冰冷,已是轉爲火熱。只略向旁人時,仍是依舊如玉塵山的冰雪,經年不化。南宮蒼罹定定的看着,只覺得心一陣陣的抽痛。他們相攜無依,確然是極其美好的事情。可那份痛,卻是比起對待麟兒的擔憂還要痛。
霽月側身,目光略過在場的衆人,只看向步輕塵時,眼眸是一樣的嘲諷。多好!他竟是洛連城的哥哥,虧得她果真想過要與他做朋友。
鳳雲清澈的望見這一幕,依着難得看好戲的心情,悠悠提醒道:“我的好霽兒,你不妨問問他,那一日那糕點裡夾了些別的東西,看他可曾知道?”
霽月轉身凝向龍椅上的女子,瞳眸閃過複雜痛楚的暗色,隨即無謂道:“都過去了。我將要忘了,您也要忘了纔好,師父!”微頓,又是昂起頭朗聲道:“師父,這是我最後一次喚您一聲師父。”說罷,又是睨向鳳雲身側的衆人,緩緩道:“你們可是忘了,我是鳳凰仙子的後人,你們竟憑一個鳳凰令來區分麼?”
那一羣人中略有識得她且是看着她長大的中年人,上前一步道:“少主,我等世代皆是憑鳳凰令行事,還望少主莫與莊主生了誤會,以免被旁人利用了去。”
“是了是了。”鳳雲笑笑,衝霽月招招手,示意她站到她旁邊去。“一統天下這種事你不是做得很好麼?何必爲了一個翩躚就與我生這種悶氣?”她在提醒她,來便來了,且看着她將這天下收入囊中便好,如是有所反抗,便是不顧及翩躚的生死了。
良久,霽月回身給青陽哥哥一個偌大的擁抱,走過南宮蒼罹時,定定的瞧着他的眼眸,忽而笑了笑,眼眸流轉卻是她給他的最是安慰妥帖的笑意。他忽的便知道她將要做什麼了,只開口阻攔這種事,他終是不能。不能將身後諸人性命丟棄,不能……
霽月走至鳳雲身邊,垂眸細細打量着鳳雲身側那個軟嘟嘟的嬰孩,不禁伸手逗道:“誒,麟兒,你長大後可要做一位好皇帝,知道麼?”說罷,便是直起身睨一眼鳳雲,雲淡風輕道:“說吧,你要怎樣才肯將麟兒還給他?”說着,又是俯下身以極盡的距離盯着鳳雲那張臉。她又是莞爾一笑,笑意邪肆張狂,驚得鳳雲幾是脫手將手中嬰孩丟了出去。
她看着霽月長大,幼時偶爾任性,後來日漸乖巧沉默,素未有過違揹她的時候。這一日的她,突然喚醒了她忘卻已久的事情。她一手養大的霽兒,是鳳凰仙子的後人。這一事,從未錯過。她卻是偏偏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