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窩在翩躚身邊呆了數日, 邊關的消息不斷地傳來,她這身子卻是將養的愈發好起來。唯獨,打落腹中孩兒一事, 每每她提起, 翩躚權當沒聽見一般, 她自打來了玲瓏坊便未曾見過青陽哥哥, 如此, 明知一層霧水蒙着眼睛,也只得作罷。
不過數日,南宮蒼罹已經率領部下順利攻下漢霄三座城池。霽月靜靜聽着翩躚一日一個喜訊傳來, 卻總覺得彷彿是哪裡不太對勁,只一時想不起來。
而漢霄城中一處平常的人家, 正有一個黑衣人背身而立, 身後之人卻是恭敬非常, 一直低着頭等着那黑衣人開口。
良久,那人終於道:“她既是時日不多, 那便由她去吧。”
“是,主人。”
一直垂首躬身的女子到底是撤身出去,再回眸,屋內哪還有那黑衣人的影子。
霽月這一日終於是想起這場戰役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卻是來不及再與任何人說了。正是夜深之時, 她被人從玲瓏閣擄走, 一路向東, 一直到溫潤潮溼的地界方纔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她不是不曾有知覺, 相反, 她一路清醒,只念起腹中胎兒和那張戰役, 心內糾結萬分拿不定主意。這孩子掉了便是掉了,她未必怎樣心痛。但這一仗,南宮蒼罹一路北上,勝得忒容易了些,彷彿每一個守城將領都是他的人,只等着他前來,然後打開城門恭迎大駕。她實難想象,這其中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若說青陽哥哥拿着她的鳳凰令召集天下英豪,那麼,輾轉間將這三位名將拿捏在手中倒也不在話下。可既是如此,青陽哥哥卻也不必一句話也不同她說,甚至於連問及翩躚,她也是緘默不言。
她只得靜靜等着,等這個能夠將她從玲瓏閣帶出的人,給她一句說辭。
然則,霽月到底是小看了這人騎馬飛馳的行程,亦高看了她自個這副破爛身子。那人將她放下馬時,霽月幾乎腿腳麻得厲害,幾乎不能站穩,那人卻是知曉一般,單手攬了她的腰身,霽月亦不推拒,如此,她的整個身子卻是都依賴着他。既然來便來了,她有的是時間問他。
他突然將她抱起,大步朝向那沸騰着河流走去,深色的河水要人一眼望去便似是忘川河一般驚懼,霽月卻是一眼便明瞭,是了,這便是三國相交的另一處,正正是墨離畔。流水常年沸騰,水色深如濃重的墨水,素未有人探一探這河水的深淺。興許有過,只不曾再走出來。
他卻是靜靜地抱着她一路走,一直走到那河水的邊緣,一直向裡,一直等待那漆黑的水流漫過他們彼此的脖頸。她必須緊緊地環着他的脖子,將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纔不致被淹沒。
就這般一直走,眼見着流水已是沒過她的下巴,滑過她的嘴脣進入喉嚨。霽月終是忍無可忍,用力仰起頭,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眼眸道出他的名字:“鳳莫邪!”
她許是有太多問題要問他,這一刻,卻只想狠狠地叫他一聲。莫不是被人下了蠱,來這一處與她殉情不成?
鳳莫邪聞言,微微一怔,仍是緊緊地抱着她向水深處走去,嘴脣卻是明顯向上勾了勾,在他自個被水淹沒之前,衝着水下霽月的臉龐溫和微笑道:“這水許是能治一治你這副身子。”說罷,便整個人潛下水去,緊緊擁着霽月一同向下墜去。
霽月幼時曾被師父訓練過水性,可即使是那時,她的水性也不見得多好,此時早已過了多年,她這副身子又是不中用。如此,不過憋氣憋了一會兒便有些撐不住。鳳莫邪在水下卻是凝着她緊閉的眼眸笑了笑,隨即吻上她的脣,緩緩度着氣息。
霽月瞪圓了眼睛,隨即又是緊緊閉上。罷了罷了,南宮蒼罹奪了他的城,這些只當是她對他的一點補償吧!
然她終歸是小看了鳳莫邪,霽月上岸後瞧着不遠處的房子,便明瞭鳳莫邪分明是要打算住上一段日子。只她的雙腿經過那水的浸泡,卻是漸漸恢復了知覺。如此,也就掙開他的環抱,一個人寂靜的走在前面。及至那房前的躺椅前,方纔軟軟的跌坐下去,甚是虛軟無力地擡頭凝着他,問道:“你打算住多久?”
鳳莫邪也不看她,顧自在另一張躺椅上坐好,眼眸沉靜道:“這樣不好麼?你做你的霽月,我做我的莫邪,墨離畔的景色卻也配得上我們兩個。”
“我須得知道……”霽月斂下眼眸,一字一句道。
然而鳳莫邪到底是截了她的話,迅速道:“好!”微頓,又是補充道:“有關這一仗,有關他,有關你想知道的一切,只要你問,我便會同你說。”
霽月得到想要的答案,方纔緊緊地闔上眼,沒了一絲力氣,沉沉的睡過去。
鳳莫邪起身蹲在她身旁,擡手輕輕覆在她放在小腹的手上,方纔還是沉靜淡定的眼眸,忽的閃爍起明媚的絕望和哀傷來。
霽兒,若我永是你的半邊翅膀,那該多好!
日子到底是按着鳳莫邪的初衷,一日日滑過,霽月甚至不曾有半分逃離的意思,甚或還不曾開口主動問過他有關那裡的一起。常常是他坐在她身邊,看着她日復一日隆起的肚子,一句句敘說着遙遠地方的故事。是了,那張戰爭,就像是別人的故事。他說來無畏,她靜靜聽着,好像也是無礙的。
可他還是知道,她心底還是牽掛着那裡的。每每他毫無顧忌的特意提到“南宮蒼罹”這四個字,她出神的眼眸便會稍稍收斂,隨即便又望向遠方,凝着墨離畔上方的那片霧靄,眼眸迷離,一度要他心軟想要將她送回去,好讓她親眼見着那個男子如何勢如破竹般滅了他的皇城,如何俘虜了他的大臣,如何揮劍定天下。
只他終究是不能,不是不想,是不能。
如此,只能一句一句的告訴她那些情況,不論她有沒有放在心上,他卻是不曾遺漏。
“南宮蒼罹已然攻下五座城池。”
“已然十座。”
“十三座。只剩皇城了。”
“皇城這個關隘頗有些難,南宮蒼罹這一回付出了些代價。”
鳳莫邪說罷這句話後,霽月一口飯方纔嚥下去,而她此時偏偏是害喜最爲嚴重的時候,如此,當下便轉過身,吐了一地,吐罷了又是乾嘔。鳳莫邪瞧着她那番樣子,心內不住的後悔,他當時到底是如何想的呢?他果真那般喜歡孩子麼?還是,他果然那麼想要一個他和她的孩子?或者,緊緊爲了傳承,緊緊爲了血脈純淨?
他終於分不清,也沒了機會看清。
霽月稍稍好一些,便轉過身凝着他,道:“什麼代價?”
她的語氣冰涼徹骨,連她那樣靜靜坐着,都彷彿鬼魅。但幸好,幸好入夜後他還能蠻橫的攬過她的身子入懷。她沒有抗爭,卻總是不能安睡。後來習慣了,便也能夠安然睡着。如此,他也足以覺得,這一切終歸是值得的。
“白韶華重傷。”
“怎麼會重傷?”霽月着急的抓了他手問道,隨即又是放開,黯下眼眸道:“現下如何了?”
鳳莫邪的眼眸不過亮了亮,緊接着重又恢復平靜。這是這一個多月來她第一次同他開口說話,他在她眼裡,還不如那個一度背叛了她的人呢?
鳳莫邪抿緊嘴脣自嘲的笑笑,儘量婉轉道:“皇城是最難攻克的關隘,你曉得,但凡戰役總要有個先鋒軍,她自請攻城,無人攔得住。”
“蒼……”霽月一頓,隨即轉口道:“錦王便如她所願麼?她總歸是個女子。”霽月輕輕嘆息一聲,她原也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可乍一聽來,總有些心疼。那女子終歸不過是個平常女子,想要的也不過是平凡女子的幸福。只小心逶迤,十多年來都不曾如願。
鳳莫邪凝着她,“她終歸是白氏一族的後人。”
霽月迎上他的眼眸,鳳莫邪繼續道:“漢霄皇城守城的將領,正是當年欺侮白韶風的那位。”
白韶風!霽月默默唸着這個名字,那段往事,不經鳳莫邪提起,她一度都要忘卻。那是青韶的幼弟,是她最疼愛亦最心痛的幼弟,倘或全族被滅只是激發了她心底裡所有的仇恨,那麼自己最喜愛的幼弟被人□□致死,她這一生便都要揹負着那般沉重的殘忍,即使不堪重負,也丟棄不得。
這也是爲什麼,青韶竟是那般害怕她的出現,因爲她一出現,便意味着夢魘的折磨。霽月的出現,總歸是提醒了她。
良久,霽月方纔淡淡追問道:“他們的計策是如何的?”按說,蒼罹身邊的人都在那一處,總不該讓青韶落得個重傷的情景。
鳳莫邪瞧着霽月特意做出不在意的模樣,心內愈發抽痛,他這是何必呢?她不問,他也不說好了。反正,她總有一日會知道。不論長痛短痛,總好過這每一日綿長的折磨。
然他到底是沉聲道:“□□。”
“□□?”霽月倏然嗤笑,亦虧得他們想得出來。“這是誰的主意?”
“據說,是她自己主動請纓,要做先鋒軍,要入城會一會徐暉。”
“據說?”霽月凝着鳳莫邪冷笑,“你莫告訴我,你連個確信的消息都沒有?”
鳳莫邪的心事卻是愈發黯了黯,果然,一個無關女子都比他重要。如此,音色不覺間又是低了低,“攻城前,白韶華大抵是受了些刺激。”
刺激?霽月微微蹙眉,“是葉闌?”
“正是。”鳳莫邪應下,卻又轉口道:“如是他,卻也與他無關。原是沈千夏隨軍,與他們每一人都相處的極好,離王對待沈千夏的心思亦是都知曉。沈千夏與離王,看來倒也似是情投意合。事出意外,是攻下靠近皇城那座城池後,他們飲酒慶祝,不過小酌,葉闌那一回卻是喝得酩酊大醉,顯是不省人事。最後,是白韶華在衆目睽睽之下將他扶回了營帳,如此,便也聽得他幾句醉話。”
霽月聽着,不必想也曉得葉闌定是說了有關南宮月離種種。然而,終了,也不過低低嘆息一聲,“她這是何必呢?葉闌心裡並不曾有她。”說罷,忽又覺得嘲諷,便垂下頭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