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香居的每一個丫頭婢子都知道,一向安分乖巧的吉小月開始頻頻犯錯,不是失手打碎一個茶盞,就是給主子煎的藥忘記端上來。盈兒也不止一次的站出來替她說話,但見她絲毫沒有悔改的跡象,便漸漸死心。
日子一日比一日涼,這一日,吉小月忽然被王妃派遣去送些名貴的補品給側妃娘娘。雖說王府裡什麼都有,但這一份心意卻是重要的。尤其,葉側妃不久前難產痛失孩兒,天氣亦是愈發寒冷,這些補品閒來沒事了,燉來飲下,總還暖暖身子。
青韶如此吩咐的時候,盈兒不免又是囑咐她要小心些,可莫再出了什麼差錯。在笙香居,王妃並不計較,可到了別人那裡,難免會小題大做。吉小月感激萬分的望着盈兒,心底裡卻是倏然覺得青韶王妃還真是好心腸!
可說這些日子她犯下的每一樣錯誤,不是有她在場,只她是南宮蒼罹的人,如此想,也就覺得無所謂了。反正,她不過要一個結果。至於過程是怎樣的,無關所謂。
那一晚,南宮蒼罹到底是將她安然無恙的送回笙香居她的小房間內。只末了,瞧她如是無人一般鑽進被窩安眠,便附在她耳邊低語:“本王便要看看,本王如何殺不得你!”難不成,這王府中已然有她的人?
南宮蒼罹隱匿在暗夜中的嗤笑,那樣冰冷無情,恍若嗜殺天下般的絕情無謂,霽月緊閉雙眸,卻還是清晰的察覺到他的敵意。只仍舊無語,不急不急,還有許多日子,受些苦便算了。
然這苦卻遠遠比想象中來得快速,以一種急不可待的姿態向她襲略而來。霽月沒有防備,因爲,吉小月不應該有防備。
所以,霽月在望見葉傾雪被燙的通紅的手指時,只得慌亂無措的俯身跪在地上,不住地道歉,不住地磕頭,不住地……請求責罰。
這一次,終究是無法避過。不是在笙香居,即使王妃怎樣心善,也無法容忍自己的丫頭傷了才難產的葉傾雪。
於是乎,三堂會審。每一步都按照設定的可能來實施。
葉側妃痛暈了過去,嬌柔的側妃娘娘,只是想着這一隻纖纖素手就此毀了,心中難以承受。然後,葉側妃的貼身丫頭怒不可遏的賞了她幾個巴掌。痠痛的臉頰頓時虛脹起來。
最後一個步驟,是在錦王府大廳。主位上端坐着王爺和王妃。兩側旁分別按照身份的級別不同而坐了幾名年輕女子。
霽月一直垂首,只一直默數目光所及之處有幾雙繡鞋。
四個。霽月微微一驚,原以爲身爲一國王爺至少應該十幾二十多個妻妾的,卻不想只有這麼幾個,怪不得這麼多年竟然一個子嗣也沒有了。霽月忽然徑自嘆一口氣,該不會是這王爺本身不行吧!這樣想着,可笑之間,便也不覺得隨之即來的疼痛有多麼可怕了。
“小月,你可知罪?”卻是王妃青韶的聲音。
霽月愈發垂了腦袋,哽咽着聲線說道:“回娘娘的話,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這次傷了側妃娘娘,還請娘娘責罰。”
“責罰?”王妃青韶的聲音忽的清冷嚴厲起來,“豈是一個責罰便能容你?王叔,你說,誤傷主子,照府中規矩該如何處置?”因了王妃娘娘的怒氣,一衆看戲的女人也都收斂起來,端起身子坐好。只大家心中無一不是冷笑,這小月怎麼說都是王妃的人,此時傷了側妃,不論是不是王妃的意思,此刻都是要避嫌的。只可憐了這丫頭,她那主子要顯擺她清高,自然就得拿了這重手去下。到時,留不留得這條小命,都還未可知。
於霽月身旁站着的男人亦是一怔,王妃娘娘心善是衆所周知,但今日這事,他自是清楚王爺已然放手不管任由王妃的處理。故此,他亦只是垂首恭敬道:“杖責三十,逐出王府。”
“拉下去吧!”王妃青韶斂下眸光,揮手吩咐管家去做。公子已然知道了她的身份,雖未曾告知她,卻還是說過這女子是留不得了。她便只能實行。儘管心中那抹疑問仍不能解答,卻還是步步驚心走過,不能出了差錯。
不論是與否,這女子總不會死,他日總還有知曉的辦法。
只是,誰也不曾料想,跪在地上的婢女會突然悲痛哀哭起來,聲聲撕人心肺,一下又一下的用力磕着頭,一邊又是扯着粗啞的嗓子哀求道:“娘娘,奴婢知錯了,奴婢真的知道錯了,娘娘,求娘娘不要趕奴婢走,小月蒙娘娘相救,這一生便只認娘娘一個主子,奴婢……奴婢求娘娘,求娘娘不要趕奴婢走,奴婢再也不會了,奴婢一定會小心的,求娘娘不要趕奴婢走,奴婢離了娘娘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奴婢求娘娘,奴婢願受雙倍杖責,求娘娘不要趕奴婢走,奴婢生死都是娘娘的人,奴婢求娘娘……”
大廳內忽然間就變得安安靜靜的,彷彿一根針墜落便能擊碎人脆弱的心靈。盈兒看着跪在地上不住哀求的女子,淚水頃刻充盈了眼眶,卻又礙於眼前的狀況,只能生生的忍住。甚至於一旁那些女人,看着一下擡起,又一下磕在地上的婢女,額上不一會便有鮮紅的血跡留下,心中都生出不忍來。縱是葉傾雪那女人,怕也不會如此狠心無情。畢竟,傷了手,卻不會要了命。更何況,這丫頭還是青韶自個救的。
青韶看着眼下這種情況,一時間亦是拿不定主意,她還無法確定她的身份,她還不能讓她死,可這小月,分明是在求死。鎮定了思緒,方纔對着一直安靜站着的矮瘦男人厲聲吩咐:“王義,本王妃說的話不管用了是不是?還不快把她拖下去,杖責三十,逐出王府!”
“是!”王義躬身應下,再不敢有絲毫拖沓,指揮着廳外的小廝說道:“你們還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把她拖下去!”一聲令下,那一排整齊的小廝,瞬時走出兩個,上前來扯了霽月的手臂就要向外拖去。
“慢着!”
一道慵懶而磁性的聲音響起,王義立馬給那兩個小廝使眼色,那小廝見狀,便將霽月丟回地上。霽月艱難地跪好,很快便見到一雙黑色靴子出現在眼前。
南宮蒼罹屈身蹲下,伸出手指分開她凌亂的頭髮,那血跡和碎髮黏在一起,卻又不曾弄髒他的手。
南宮蒼罹睨一眼她渾身骯髒不看的衣裳,還有高高腫起的臉頰,不由嗤笑道:“你叫小月是吧!”
霽月倉皇無力的垂下頭,扁着嘴巴輕輕道了聲“是。”隻身前的人卻分明不讓她如願,勾了她的下巴,硬是讓她看清廳內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他眼中的嘲諷和倨傲。
南宮蒼罹本就是自負的人,只此刻,那神情落進霽月眼裡,便猙獰起來。
霽月配合着他的動作,無比慌亂又無比驚恐的瞪大了雙眼,心內的冷笑卻是愈發響亮起來。
“你很想留下來?”南宮蒼罹保持着脣邊的微笑,聲音細碎輕巧的落在空氣中,仿若呢喃。
“嗯嗯。”霽月積極地點頭,只是下頜被束縛,微微動彈,便彷彿有種骨頭被人生生拆下的疼痛,如此,便也只能衝他艱難地眨眨眼。
“那本王便再給你一個機會,本王不是你的主子,不似王妃,斷不會輕易趕你走……”霽月見他倏地停頓,方纔機警的想起以彼之身還彼之道的措辭來,便更加配合的擠出幾滴眼淚來,似是感激死了王爺此刻的恩情。
只是,南宮蒼罹距她那般近,又怎會看不清她神色中的隱藏的虛假?自始至終,這女人都是鎮定自若的,她幾乎什麼都不怕,她用着她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她自己,甚至於……她不怕死。杖責六十,即便體格健壯的男子也會失了半條性命,更何況是她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
南宮蒼罹一把甩開她,口角卻是依舊言笑道:“本王給你兩個選擇,一,仍是杖責三十,逐出王府。二,鞭笞一百。自此,你生是本王的人,死亦是本王的魂。”
霽月心中一驚,廳內所有的人也是愣在當場。不再是杖責,卻是鞭笞。這幾乎等同於直接賜以毒酒。而這痛楚,卻又比毒酒來得漫長殘忍。然那允諾,竟是虛空的一個妾侍之位。
誰都知曉,府內一名王妃,兩位側妃,都是官宦家的千金小姐,她一個丫頭婢子,至死,不過是一個妾侍之位。
寂靜的當下,王妃青韶張了張嘴就要開口求情,卻是另一道堅決凜冽的聲音先一步響起,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如墜落的珠子散了一地,來不及收拾,便四散着跳遠。
她道:“奴婢謝王爺恩賜!奴婢小月願鞭笞一百,但奴婢只是一個婢子,此生唯求報娘娘恩情,從未想做王爺的人,奴婢只願日後呆在娘娘身側,侍候娘娘,求王爺恩准!”
“王義,取鞭!”南宮蒼罹凝眉厲喝。瞳眸深邃望不見底,薄脣緊抿的弧度微翹着上揚,眉宇微攏,眸中戾氣掩藏在瞳孔深處,只青韶看得清晰,這是他發怒了。他是那樣一個驕傲自負的人,冷峻的臉龐勾起冰魄般寒冷的弧度,他斜睨着那個膽敢一而再的忤逆忽視他的女人。
青韶也只暗暗擔憂,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她終究是再也說不得什麼。
王義極快的便取了鞭子來。卻是南宮蒼罹的蛇鞭。幾年前南宮蒼罹深入荒林,獵了無數毒蛇,取其身上最柔軟的皮,後又拿藥湯泡過,便鍛造了這看似柔軟的蛇鞭。眼下的境況再明顯不過,是王爺要親自施鞭。
衆人看到那鞭子之後亦是不約而同地望向王義,他還真是有眼色,曉得王爺怒了,需要出氣,府內那麼多根鞭子他不拿,偏偏拿了這根出來。這蛇鞭是由離錦最擅長制鞭的工匠細心打造了一百多日才做成。據說打在人身上,不出三鞭,便是皮開肉綻。
衆人想着接下來可能會有的血腥場面,紛紛取了手絹放在鼻尖。唯有盈兒,豆大的淚珠不聽話的一顆顆滾落下來,
王爺這是要小月死啊,可是爲什麼即使要她死,還要折磨她呢?三尺白綾,或者一杯毒酒也是好的呀!盈兒緊緊地閉上雙眼,再不能看下去。
“啪!啪!啪……”
每一鞭,南宮蒼罹毫不留情的抽打在她的背上,後背傳來一陣陣的疼痛,柔軟的皮肉彷彿被人生生的撕裂開來,伴着火熱的灼痛感。鮮豔的血液瞬時染滿了衣襟,雙眸生澀的厲害,只是愈發的腥紅。
霽月忽然想,如此這般,便是他們的開始嗎?
他的決然無情,似是在昭然若揭般嘲笑着她的愚昧。她總自信不會輕易死去,然則此刻卻是心知,那灼痛感席捲而來,胸口窒悶喘不過氣來,背後的疼痛無限蔓延,只覺得彷彿如此就會離去了一般。可是,不!不能!終究是不能。
霽月不知道南宮蒼罹到底用了幾分的力氣,只知道雙臂被人按壓在地上,腳也是動彈不得。只死死地咬住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視線越來越模糊的時候,仿若看到了所有人的不爲動容。唯有盈兒一直流淚流個不停,卻也沒有開口爲她求情。
罷了罷了!盈兒也不過是一個小丫頭,明哲保身是所有人的本能吧!只是青韶……霽月望向王妃青韶低垂的額角。等哪一日,她知道了她是誰,不知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