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兒的話一句句直直指入她的心尖, 霽月無力反駁,終是垂下頭。直到緊握着衣衫的手掌心全是鮮紅的血液,方纔慌忙向前爬行一步, 伸手緊緊抓了綠兒的衣襬, 仰起臉哀求道:“綠兒, 求你, 我求你, 我還不能夠死,求你救我。”
霽月深知,這一刻的她尚且不如街上乞討爲生的人們。他們不過是爲了生計奔波, 盡是無可奈何。她卻是從頭至尾的咎由自取。她終究,仍是怨不得旁人。
綠兒微微俯首, 兩人的臉頰瞬時距離極盡, 綠兒就那般緊緊地盯着她。她實是不清楚, 這樣一個在關鍵時刻選擇苟且偷生的女子,竟是如何得了王爺的心。如此, 便是嗤笑道:“原來你也是怕死的,我還以爲你果然生死不計呢,果然是戲子呢!”那時,霽月用來形容旁人的話她略有耳聞,如今用來形容她自個最是貼切不過。微頓, 又是將身子稍稍後撤些, 擡手勾了霽月現如今已是削尖的下巴, 細細打量着眼前這張甚是刻薄的臉蛋, 嘖嘖嘆息道:“連這張臉亦是該塗抹了胭脂上臺唱一曲纔好。”
霽月鮮少被人此般俯視過, 略是掙扎了一下,未能如意。末了, 只得狠狠壓抑住心底翻滾而來的痛苦和哀嚎之意。迎上綠兒打量的目光,儘量淡淡開口道:“綠兒,以我對師父的瞭解,她綁了洛塵與麟兒想來便是爲了能夠威脅錦王。到時,若我能夠出現,以我腹中孩兒換下麟兒師父想必是願意的。”
你的孩子卻是已經落了。
綠兒瞥一眼地上一片鮮紅,本能的便要開口,好歹反應迅疾些,方纔轉口道:“你如何確定你那位師父能夠同意?”那位神秘的女子,不知是何原因,竟是能夠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來籌謀這一場變動。這些事,早已遠遠超過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預料,幾是擾亂了所有方寸。
霽月終是能夠脫離綠兒的束縛,垂下頭暗暗道:“早在幾年前,師父便知道,他……他會是我的劫。”
綠兒聽罷,不由冷笑兩聲。然而笑聲落地之後,仍是不覺間信了霽月的話。她說得並無道理,再者,霽月這孩子已然落了,以她柔弱的那般樣子,本也活不過幾天。如是果真能夠將錦王的麟兒救下,多少也算是她積得福德了。
良久,綠兒終是深沉的凝着她,鄭重道:“我便信你一次,但你決不許將今晚之事說與公子聽。”說罷,又是猛地回身,往身後的盈兒嘴裡塞了一個藥丸。盈兒原本便是個極爲普通的丫頭,哪裡經得住綠兒此番,只吞嚥下方纔驚詫的凝着她。微愣,卻也算玲瓏便明白了。這一晚,她委實知曉太多,如此,綠兒姑娘防着她也並不礙着什麼。反正,青韶王妃已經不在了,她自然也沒了多少活着的意思。
綠兒說罷,便扯過盈兒轉身離去。身後卻是突然傳來一道擲地有聲的聲音,“你恨我!”
是!我恨你!綠兒轉過身,竟是頭一回覺着霽月委實囉嗦的很!然而,還不曾開口便清澈的看清霽月的視線分明是對着她身旁的盈兒,如此,便顧自出門。既是無關公子,其他人的恩怨糾葛,她也懶得看清。
良久,盈兒終是緩緩張嘴,“是!”
霽月甚是驚詫的望着她,卻也瞬時明瞭爲何綠兒竟會那般放心的離去。卻原來,方纔綠兒餵給盈兒的藥不是別個,正是要她此生再也不能開口說話的藥丸。
盈兒的嘴巴一張一合,她卻是聽不見半分聲音。盈兒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常年呆在王府裡的小丫頭,頃刻便急的哭出來,略摸哭了一會兒,顧自靜下來時,已是平靜許多,伸出手指一筆一劃的在地上畫着。
她寫道:“你害了王妃,我奪了你的孩子,我們扯平了。”
霽月甚是牽強的扯起嘴角笑笑,“盈兒,那你可知,這孩子落了便意味着我的期限也到了。”
她輕輕巧巧的告訴她,她這番正是一屍兩命。
盈兒果然略是慌了慌,微頓,只在地上寫道:“對不起!”末了,又將之前的筆畫全部揮手抹掉,復又寫道:“可是,我不後悔,我只要不曾辜負王妃就好了。”
“辜負?”霽月冷冷的瞧着她,彷彿身陷在血水的中的人事別個,而並非她自己。“你將仇人都能夠弄錯,卻又來與我談辜負,真是可笑!”
盈兒乍然擡頭,憤怒的瞪着霽月,狠狠在地上寫道:“王妃臨死之前仍舊一聲聲念着你的名字,這事王爺他們都知道,你還能說什麼?”
“呃?”霽月詫異的斂眸思索,卻原來,竟是如此麼?
突然,腹部疼痛愈發猛烈的傳來,霽月垂下頭,極是艱難地在身邊一同尋找,方纔找見綠兒離去前隨意丟在她身前的褐色藥丸。再是顧不得附和着溫水吞下,只放進嘴裡便硬生生嚥了下去,直待身子緩緩恢復些力氣,方纔顧自艱難地爬起身,靠着牀腳軟軟的坐着。
“盈兒……”霽月極是虛弱無力的一句句解釋道:“你侍候青韶多年,可是明白爲何她身爲王妃多年卻始終沒有子嗣?是王爺待她不夠好麼?還是青韶本自的身體不大好?”
盈兒明顯一滯,有關王妃多年沒有子嗣一事。最初的最初,王妃便沒有幾分放在心上,倒是她替王妃心急的很,勸了好幾回,方纔悄悄請了大夫來看,都說一切無恙,懷有子嗣只是時日的問題。然而,時日愈久,她便愈發着急,唯有王妃始終淡定如初。甚至有時候,她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王爺的問題?可是這種事,很快得到驗證,那便是王爺的側妃同妾侍在某些方面過得很是幸福。這些,在她們同王妃有意無意的顯擺時,總不難看清。如此,她能夠猜測的唯有,這是命數。王妃攜了極好的命數與王爺恩愛有加,如此,老天便要硬生生剝奪她其他的一些東西,如此,纔算是公平。
霽月卻是果決開口打斷了盈兒的回想,瞬時將她的思緒擊向另一個從未到達的軌道。她道:“青韶與錦王多年夫妻,卻是有名無實。青韶她……她喜歡的卻是那位素愛書生裝扮的青衣男子,他喚作葉闌。”
盈兒驚詫的一步步後退,幾乎踉蹌跌倒,到底是扶了一旁的桌子放在急促的喘息。只嘴巴一張一合急急地道出一大串的話語。她如何能不急,這消息簡直如晴天霹靂般將她心中遙遠的神話頃刻擊碎。誰能明白,在她心中,王爺與王妃的相處是永遠的相敬如賓,卻也可以偶爾開一個小玩笑,王爺對王妃又是寵溺得很。她雖是從未想過男女之事,卻還是難免羨極了那一雙璧人。那是她此生都無法企及的神話。她默默地仰望着,便覺得觀望着,亦幸福着。
可是這一刻,霽月告訴她那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用來掩人耳目的做法。她着急間,連自個再不能開口說話一事竟也忘了。
霽月卻只是淡淡的看着她,繼而緩緩道:“你不妨回你主子的房間仔細看一看,最好是那些從前從不讓你觸碰的地方,看我說得可是有錯。”
不!不不!盈兒本能的搖頭,然而腦海裡與之相關的記憶卻是珍珠般一顆顆落在她的腦海裡,要她不得不一一拾撿。
霽月瞧着盈兒那般失措的樣貌,不難想象她心中所思,便輕笑着反問一句:“只因青韶愛的不是錦王,她便不是你的主子了麼?”
“她永遠都是!”盈兒回答的果決堅定,微頓,又是模樣鄭重的凝着霽月道:“盈兒此生只認一個主子,王妃永遠都是盈兒的主子。”
霽月淡淡的笑笑,“那便好。”說罷,她便是揮揮手,示意盈兒還是儘早離去的好。再則,她還需些時間慢慢恢復體力,不然到了明日又該拿什麼來面對師父,面對……南宮蒼罹?
盈兒直起身,卻還是在轉身之前,最後走至霽月面前蹲下身問道:“那是爲什麼……爲什麼王妃臨死前仍在念叨着你的名字,而不是……不是軍師的名字?”她的記憶裡不是沒有那個總是清爽乾淨的男子,那是距離王爺很近的人。他存在在她的記憶裡是遙遠的不可觸摸,那是如同月光般皎潔的顏色,是同王妃和王爺在她心裡一樣的神話。是她這樣渺小的人物此生都無法達到的高度。可是,讓她清澈的叫出他的名字,甚或,只是蹲在霽月面前,一筆一劃的寫出,亦是不能。
霽月閉上眼眸,只苦澀一笑道:“是她極早之前求了我,如若她死去,定要將她的心意告訴了葉闌纔好。”
盈兒聽着,心下一陣痠痛,禁不住淚水流落。只得再次細細在地上寫道:“那你……怎不親自與他說?”
霽月倏然睜開眼,凝着盈兒溼潤卻是亮晶晶的眼眸,無謂道:“我怕我是沒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