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霽月到底是以王妃娘娘貼身侍女的身份,默默無聞出現在離錦皇朝的大殿之上。
早在進來之際,霽月已經暗暗審視過殿內的情形,一如鳳舞傳來的信息,大殿中央有一隻碩大的巨龍,金色的龍頭高昂,龍鬚在空中傲然飄揚。霽月不禁輕笑,果真如此。那麼,這一切當真是不會白費了。面頰上的麪皮已經鬆軟到可以輕巧的脫落,只此刻的她卻是笑不得,不然,便會漏了破綻,生出多餘的意外來。
霽月垂首恭敬地立在王妃身後,南宮蒼罹則事不關己的抿着玉杯中的酒釀。她低垂的眼眸看不見旁人的視線,自然不知道整個大殿上所有人的重心都圍繞在錦王王妃的身上。亦或知道,卻不以爲意。
錦王與錦王妃成婚多年,未有子嗣,卻是依舊恩愛如初,這在離錦皇朝卻算是一個傳奇的。那樣專情的男子,那樣幸運的女人。
然而很快,一衆的樂師舞女擁上,絲竹管絃之聲不絕於耳。那美妙女子的袖擺和着大殿內清亮的光線栩栩如生,彷彿下一刻便會羽化成仙,翩然飛去。
最美的卻是當今皇上不久前封的虞妃娘娘,那一曲高山流水,磅礴大氣,卻又悠然自得的流露,原本深宮閨怨的腔調不見絲毫。一衆的大臣紛紛撫掌,或諂媚或真心的讚歎聲。霽月垂首立在青韶身後,只無謂的勾脣冷笑。好戲,就要上場了呢!
果不其然,那一襲華貴宮服緊裹的嬌軀,盈盈走至大殿中央,衝着上方着有明黃龍袍的男子優雅的施禮,玲瓏誘人的聲線一字一句說道:“啓稟皇上,臣妾與錦王妃多日不見,姐姐最善舞曲,今日就讓臣妾與姐姐琴瑟和鳴可好?臣妾前些日子新學會了一曲琵琶獨奏,正合了這樣團聚的除夕之夜呢?”
她說得在情在理,又是那樣溫婉乖巧的模樣,讓人不忍拒絕。只那眸中深邃,瞳光渾濁,讓人一眼看不到底。柔軟的眸子晶瑩如水望着高座上的男子,似恃寵而驕,卻又婉轉深情般凝望。
“這……”那男子明顯是一怔,看向一旁南宮蒼罹的目光亦是猶豫不決。微頓,卻只是輕道:“這便要看錦王妃的意思了?”如此,輕輕巧巧的就將問題拋給了無辜至極的錦王妃。
一衆的大臣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一直寂靜不作聲的錦王和錦王妃,這虞妃娘娘與錦王妃是親姊妹,他們卻是知曉的,但皇帝與錦王的關係卻是複雜微妙的緊,今日裡,虞妃娘娘這樣做,好意卻是未有多一分的。且看愛極了錦王妃的錦王會不會捨得了?
青韶不動神色的輕笑一聲,提了力氣就要站起身,下身卻是倏地一點力氣都用不上,眸中一閃而過的驚慌,只一剎那又快速的遮掩過去,不疾不徐的側過身,略帶暗示的看向仍舊顧自飲酒的南宮蒼罹。
南宮蒼罹卻只是在酒杯舉起之時,留一個安慰的笑意給她。
“虞妃娘娘可真會說笑?”一道清冽的聲音響起,不輕不重的擊進在場所有人的耳膜。衆人皆下意識的尋找那道聲音的源頭,卻是望見錦王妃身後一個不起眼的婢女,緩緩走出,一步步走至大殿中央來。
衆人直接尖銳的視線望在她的身上,於她而言卻是若有似無一般,不痛不癢。
只見那女子步步生花,似是用極了高貴典雅,卻又極盡悠然自得的走至所有人面前。她無所顧忌的抽了腰間束縛的粉色絲帶,身上那件粉色棉襖頃刻自她掌中飛向空中,瞬時漫天棉絮飛揚,似雪花一般悠悠揚揚墜落。
褪去厚重棉衣的她,卻是滿眼的紅。嬌軀纏裹了一層層紅色絲綢,她徑自轉起圈來,不一會兒,便望見她纖細的腰肢,玲瓏誘人的身姿。她足尖輕點,身後的紅色絲緞胡亂飛舞,卻是舞娘慣用的長綾。只那般明麗的色彩,晃得所有人都睜不開雙目。那樣耀眼的顏色,驚透了一世的白。世間萬般顏色,皆落在她那一身鮮紅的舞衣之上。
她輕笑淡然,悠悠然立於大殿之上,清貴優雅,卻只彷彿是孩童,仍有雙親在側撒嬌侍寵,言笑無忌,放肆且眉眼微垂。
所有的事,發生的太措手不及。不過一瞬,不起眼的婢子,竟蛻變成這般模樣。
霽月遙遙望着那個雍容華貴的女子,不禁挑眉嗤笑:“虞妃娘娘可真會說笑?王妃千金之軀,怎能做此戲子供人娛樂?”她說罷,卻是倏地盈盈俯身,在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是何種狀況之時,再度昂首對上高坐之上的男子淡淡笑道:“皇上,霽月願跳一曲《鳳凰引》恭賀皇上大婚封后!”
是她願跳,心甘情願做一回戲子。卻不是請求。不需答案。南宮蒼罹凝着她的眸子心中忽的一顫,卻又匆忙掩過眸中慌亂,垂首顧自飲酒。戲子?他卻是忽略了,她極有可能不過是一個戲子。天生的演技,所以眸中清冽,身軀柔軟,性子倔強,一切不過是一個局。
然……鳳凰引?
只在古書中才有記載的舞曲。只有絕世之資的女子纔有魄力駕馭。不然,便污濁了那磅礴大氣的舞姿,彷彿不小心就會沾染了世俗的塵埃。遺落了千年的舞曲,竟然只是她不緩不慢的吐出口,似嬉笑着問你要不要回家去那般簡單。
在所有人的錯愕中,她卻只是急速轉身,寬大的袖擺高高揚起,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臂,那一道晶瑩的綠光自袖中飛出,直直的飛向席間的一名着了純白衣衫的男子。
“葉公子,幫霽月一個小忙可好?”她的笑意突生溫婉,卻又淺淺夾雜了魅惑之意要人推拒不得。
那男子望着凌空向他飛來的碧色玉簫,正中他的眉心,其中夾了強勁的內力,當下,卻只能穩妥接過。
再望向那名女子之時,卻見她已然甩了紅綾舞動起來。一時間,只得求救一般的望向高臺之上的男子,這種情況,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他亦不知,公子是否知曉?
“咳咳……”皇上接收到那男子遞過的視線,終究是輕咳,沉聲喚道:“錦王,此事……”
只是,話還來不及說出口,殿中央的女子卻是忽的飛身前來,與他不過咫尺之離,她的身子輕盈,像是一隻天生的飛鳥,在他面前幽幽停在空中之際,袖擺拂過臉頰,揭去了那張柔軟的麪皮,露出一張絕美的臉龐來。目如清水,深色的瞳孔微微泛着碧色,薄脣勾起一抹促狹不及的笑意。似無奈癡然,只笑看一場世人慌亂地表演。
他倒抽一口涼氣,被誘惑的瞬間,清醒之際瞬時明白過來,此種狀況最清楚的不過是……刺客!
那兩個字還未及喊出口,霽月卻是已然幽幽向後退去,無限綿長的紅綾於她伸展開的雙臂中,不住地盤旋環繞。於是,所有的話只停留在喉嚨深處,連發出聲的慾望都不再有。腦海中全部思緒,只想就這樣放肆下去,得一場貪歡之餘。
她單膝蜷曲,頭高高昂起,漆黑的發沒有任何束縛的直直垂下。她的雙臂展開,幽長幽長的紅綾在空中傲然的飛舞,她的身子亦隨着那紅綾柔軟的變換成各種形狀。甚至於,在許久的時間裡,她的足尖都未曾掠過地面,只那麼幽幽然輕鬆自得的甩着手中紅綾,在空中停滯。
衆人都看的癡了,前一刻仍是平庸無常的女子,轉眼間,已是傾國傾城之姿。那樣耀眼的紅,似是獨獨爲她而生。似火一般的顏色,似浴火鳳凰一樣的震撼。
哪怕是南宮蒼罹有所預料,卻是從未想到她要做的事竟然會這般明目張膽。而且……她的臉,果真是傾國之姿。而那純白衣衫的男子卻是早已吹起手中的碧色玉笛,悠揚的聲音伴着霽月張狂無忌又極盡妖媚的舞蹈,要人心生生碎裂,卻又心甘情願一般,只願,時間頃刻停止了纔好。
一衆之人,聽了那白衫男子的笛聲,似是從不知曉他的笛聲竟也是如此悠揚境界極高的地步,不禁又是這一陣唏噓。
不少人清楚,葉家公子葉闌溫潤如玉,清秀如風,文采斐然,卻是鮮少有人知曉他會吹一口好笛。笛音如人,沉緩清雅,似從遙遠的天際幽幽傳來,似有溫暖的春風拂過臉頰,連這殿外的寒冷都不忍侵入。
南宮蒼罹繼而抿着杯中美酒,凝望着殿中全神貫注跳舞的女子。那樣厲害的輕功,怎會沒有一點功力?
說來,她仍是利用了他,騙了他,撒了謊。說來,他仍是誤信了她,仍是大意了。南宮蒼罹望着對面的男子,那便是南國三皇子,一旁的位置卻是漢霄王朝的太子殿下。那樣癡戀,深入骨髓心甘受惑的目光,他不禁輕笑,霽月,怕是你不知道吧!無論你是否有那啓門珠,單單你那張臉,便已是傾國傾城之本!
只是,這樣的她,於他而言,卻是極致危險。
笛聲將盡之際,霽月忽的墜落在地上,卻只是借力讓她更高的飛起,柔軟的身子輕緩的飄起,穩穩落在那巨龍的腰側。她伸展雙臂,單腿擡起,修長的脖頸揚起完美的弧度,手中紅綾翩翩飛舞。墨黑的長髮在空中肆無忌憚飛揚,若有似無般,掃過柔軟的龍鬚,輕柔的纏繞。
時間忽然間被定格。大殿之上明亮的燭火,只映徹了她一人的絕世之資。
“鳳凰展翅!”忽然有人不自覺地低呼。這舞姿極盡美麗,極盡奢華,此刻映着那巨龍高大的身軀,卻只覺得龍鳳呈祥的絕配。此般完美,又這樣鬼魅不似真實。
她傲然絕美的身子遺世獨立般站在巨龍腰側,不受驚擾。南宮蒼罹擡眼望見她眸中清涼,平靜無波無瀾,唯有的,不過是對這場景的癡然不屑。所有一切,明明她就站在漩渦中心,卻又一副旁觀者的姿態,優哉遊哉的打量着殿內的衆人。或笑,或輕抿了脣角,或蹙了眉宇,或癡戀至極忘記身在何處,忘記自己是誰。
她這是要明目張膽的告訴世人,她霽月今日起就是站在錦王南宮蒼罹身旁的。南國霽月山莊的主人是錦王的人。不必等待盛宴結束,此事就足以爲所有人知曉。
南宮蒼罹心中忽生氣惱,卻只能靜等宴會結束。她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卻是無謂的微笑,無所事事的狀態要人又氣又恨,卻又無可奈何。
直至霽月停下,重又落於殿前,雙手放在腰際,盈盈俯身下去,“啓稟皇上,大殿之上,霽月此生只跳這一回!”她的話清冷,明明垂首下去,態度恭敬,卻是擺明了一副你奈我何的驕奢。
青韶不是戲子,她亦不是。這用鮮血堆積的地方,她斷不會再來。但倘若有人心甘做那一世的戲子,她自然不會阻攔。
衆人這才緩緩回過神來,只目光卻仍是有意無意的掠過殿中女子身上。此般絕色,竟只是錦王府中的一個小小婢子。眼看端坐於皇上身側的女子,當下最受寵的虞妃娘娘,相較之下,也不過得了個美則美矣,卻無氣質,無靈無神。剎那間,連那份大氣磅礴的氣勢,都萎靡不見。
而她那聲自稱“霽月”,朝堂之上雖然鮮少有人知曉南國之事,更不甚明瞭江湖中事,卻是仍有不大不小的議論聲想起。
“霽月,不就是霽月山莊的莊主嗎?”
“那霽月山莊不是在南國之地?”
“那……錦王這是要做什麼啊?”
殿內恢復平靜之際,高臺之上的男子終是不緊不慢地開口:“錦王,今日之事,你作何解釋?”那女子絕非平常之輩,功力非凡不說,單那傾國之姿就足以讓無盡熱血男兒連手中刀箭都拿不穩妥。
而錦王又實非莽撞之輩,今日之事,倒真是有些蹊蹺了。
南宮蒼罹睨一眼已然站回青韶身後的女子,只恭敬地站起身,施禮道:“啓稟皇上,霽月乃臣身側之人,今日安排只想給皇上一個驚喜,還請皇上不要責怪霽月莽撞。”
衆人不約而同的嘆息一聲,這個藉口倒是用的恰如其分。縱是皇上也不好說什麼。身側之人,可妾侍,可婢子。倘若今日之前不是妾侍,今日之後便也是了。他人,總還不好去打王爺的女人的主意。
縱是皇上,雖無意責怪,然方纔那女子飛來,只平靜的看着他,他卻仿若被人鉗住喉嚨,幾近窒息。生死不過須臾,卻只得了錦王一句“驚喜”,可當真是又驚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