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被喚作雲兒的中年女子驀地擡起頭來, 露出一張姣好的臉龐來,端是看出當年定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子,只歲月風沙到底是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眼角的紋路細細滑過, 愈發襯得滄桑。
她突然打斷鳳圪的沉思, 嘆息道:“都那麼多年的事了, 你想他做什麼。”這麼些年, 他們見面的時候不多,卻也還是清楚的知道,有些傷口提不得也碰不得。
鳳圪自回憶中猛然驚醒, 攤開手掌,半是無謂半是自嘲道:“若是真忘了, 又怎能陪你費盡心機做了這麼多事?”
雲兒擡起頭來, 惱怒的瞪他一眼, 甚是不悅地斥責道:“事已至此,你莫要說你要回頭。”微頓, 又是自懷中掏出一塊火紅色的令牌,淡淡道:“鳳凰令在此,你最好祈禱我能多活幾年,來日方能將你兒子的蠱蟲拿掉,否則……”餘下的話, 她到底是沒有說出口。然而兩人都是明瞭, 爲這一仗他們籌劃了二十多年, 再沒有回頭的餘地。
甚而, 是沉靜淡定的。這場得以預料結局的戰役, 鳳圪只覺得沒了半分意思。他大半生的時間都用來做這些事,突然到了結尾, 竟有些空落落的感覺。
雲兒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按着現在的情形,霽月不出幾日便會回來了。到那時,纔是真正的有一場好戲要看。
“雲妹!”鳳圪突然開口喚她。
這卻是另外含義的稱呼了。雲兒的步子猛地一滯,隨即仍是頭也不回地離去。
鳳圪久久的凝着那道纖瘦的背影,他明白她心中所有的苦和不甘心。可是,事情到最後,他心中所想再沒了當年那股恨意。他只要他的莫邪能夠好好地,如此,便是足夠了。至於那位喚作“霽月”的姑娘,他實難顧及太多。
三日後。
霽月在墨離畔那一處,終於得到鳳莫邪最準確的消息。大戰定在三日後,他們仍有兩天的時間趕回去。
“你確定……放我回去?”霽月不確信的盯着他。這三日來,她不停地追問他具體時間,他只說再等等,再等等。她看得出他眼中的不安,如今,乍然同意了,她倒有些不確信了。
鳳莫邪聞言,只是淺笑。“我們同你一起回去。”
“我們?”霽月放下手中的茶盞,甚是驚異的瞧着他。
“自然是我們。”鳳莫邪衝她笑笑,“我和鳳舞,我們兩個陪你一起回去。”
“鳳舞?”霽月激動地抓住鳳莫邪的手臂,眼眸亮晶晶的追問道:“他也在這裡嗎?我怎麼從未見過他?還有你們……你們兩個怎麼會?”
鳳莫邪好笑的凝着眼前的女子,倘或還未有人如他一般知曉她細微的心思呢,她實在太容易知足,不過是提及鳳舞還安好無虞,就開心成這個樣子。是她心內太苦了麼?
鳳莫邪輕輕將她攬入懷中,脣角微勾,笑意明朗。
良久,鳳莫邪方纔將她放開,瞧着霽月滿是疑問的眼眸,忍不住伸手勾了下霽月的鼻樑,淺笑道:“如果不是他,誰每日裡兩頭跑給你傳遞消息呢?”
“是他麼?真的是他,太好了!”霽月滿眼的興奮,可不過一瞬又是冷下臉來,撅起嘴瞪着鳳莫邪,不滿道:“那你怎的不早告訴我?”
鳳莫邪攤開手,無奈地撇撇嘴,“我可是從未與你說過,鳳舞有出什麼意外。”
“你!”霽月狠狠地瞪着他,念及旁事,又是趕緊追問道:“那他總是這樣兩邊跑,身子吃得消麼?還有,你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又怎麼會……”
鳳莫邪瞧見她愈發着急的模樣,一時間竟不知是爲着鳳舞開心,還是爲着自己無人憂心而感覺悲哀。
然而,屋外隱秘的兩道身影卻是憑着極其敏銳的聽覺將這些話收入耳中。其中一人自是不覺間勾脣笑了笑,甚是溫暖怡人。另一道影子,卻是仍舊冰冷的倚靠在樹上,只眉頭微蹙的那一瞬,瞧得見眼中細微的痛楚。
“你這樣關心他,他知道了不曉得多高興呢?”鳳莫邪輕輕握着霽月的肩膀,眸光卻是望着屋外的那一片叢林。收回目光後,迎上的依是霽月探究的神色,如此,笑意愈發瀰漫整張臉頰,只得特意忍了忍,方纔簡略解釋道:“鳳舞的輕功你又不是不曉得,再者,千里馬多得是,哪裡累得到他?至於我們兩個是如何相識的,我的霽兒,他寸步不離的守着我,自然會遇見我。”
鳳莫邪將極爲複雜的事,三言兩語便輕鬆搞定。霽月聽得卻是一頭霧水。自墨離畔趕往漢霄皇城,便是千里馬配上輕功卓越之人也需一天一夜的時間,若是來回,便需兩天兩夜的時間。便是鳳舞這般輕功武功極爲頂尖之人,也不可能在她來墨離畔的最初日日皆有新的消息傳來。因爲,那便意味着他一天便是一個來回,且沒有休憩。然而有一件事,她總歸是理清了,鳳舞現下是安全無虞的。她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她還有鳳舞,至於鳳莫邪,姑且也算是她同一個戰壕的吧!
霽月思索良久,只輕輕舒了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
“嗯。”鳳莫邪依是望着那片叢林勾脣笑笑,轉臉又是瞧着霽月道:“霽兒,你先休息休息吧,待入夜後我們便啓程。”
霽月終是心滿意足的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知道的卻是,鳳莫邪在她身後,久久的凝着她的背影,凝着她走過的那段短短的路程,出神許久。
那一聲“我們”,他說來輕巧,卻是到了開口那一刻,到了望見霽月開心地笑意那一瞬,也還是沒能確信,這一聲“我們”裡可曾有他自己?他知曉,總有一天,他將完全不能自控。到時,最先傷害的人,怕就是霽月。
這是一次盛大的賭注,他這一日的不放心,很有可能導致未來某一日他對霽月的傷害?這般抉擇,折磨得他幾乎崩潰。
甚而是叢林中一人佔着一棵樹的兩道身影,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在霽月與鳳莫邪的談話過後都是怪怪的。是極爲深沉的靜謐,是死一般的沉寂。完全不同於以往兩人習慣了的沉默,這一回,是其中一人明顯有了怒氣,另一人卻是輕飄飄的全然不再狀態,甚而,他開心得很。
時光在兩人中間依着極爲緩慢地姿態滑過,生氣的那道身影忽的飛身掠到滿眼笑意的那人身邊,眼眸死死地盯着他,良久,方纔一字一句甚是刻板道:“你就這般開心?”
鳳舞眨眨眼,算是迴應。他對他,實在沒有半分好感。然而開心卻是真切的。在霽月確認了他仍舊在她身邊之後,第一反應是問他現如今身體如何,而不是他能夠爲她做些什麼。她心裡是真正地記掛着他的。如此,又怎能不讓人開心呢?
“可我不開心。”那人悶悶道,確然是音色冰涼,沒有一絲溫度可言。
“爲何?”鳳舞故意反問道。
那人卻是分毫不覺鳳舞話語間的戲謔,只開口道:“鳳莫邪與她道,是你輕功卓越。那意思分明就是傳遞消息這件事是你一人在做。”
“嗯。”鳳舞點點頭,表示瞭解。可轉口又是毫不留情提醒道:“不然,你大可在她眼前現身試一試?”
“我……”那人驟然無語,隨即飛身回了自己原來的樹上。
入夜時分。
霽月早早站在那兩張躺椅前,等着鳳莫邪如往常一般從叢林深處走來。可是,這一夜,她卻是再也沒有等到他。他們在墨離畔呆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她腹中的孩子也是五個多月大了。她特意穿了件寬鬆的衣衫,多少能夠遮一些過分顯露的肚子。往常,每每到了夜間,他便會自叢林深處走來,蠻橫霸道的攬她入懷,有時甚至光天化日之下便將她打橫抱起一路走到溫軟的牀上。
她那時並不覺得如何,如今想來,鳳舞竟是時時刻刻看着呢,不免有些尷尬彆扭。可這份彆扭來不及擴大,她便清楚地意識到,事情到底是發生了變化。
這一整天,她都沒能休息好,只怕鳳莫邪會突然反悔。到了這一刻,他終於還是反悔了麼?
霽月軟軟的跌坐在躺椅上,一道墨影便飛身至眼前,“鳳舞!”霽月幾是興奮的尖叫,不由分說便撲到他的懷中,緊緊地環抱着。
鳳舞抱住她,許久,方纔輕輕放開懷中的女子,特意溫軟了嗓音,道:“霽兒,我知我不應當與你說這些,但你必須聽着。”霽月聞言點點頭,便聽鳳舞板了臉孔一本正經道:“首先,你不應當回去的。其次,即使你回去也不能改變任何事情。最後,霽兒,你身懷有孕,且是五個多月的身孕,到時只會是負累,你在其中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你如是真的在意翩躚與青陽的生死,在意錦王,便留下來。鳳莫邪會將你照顧得很好。”
霽月乍然間脫離了鳳舞的攙扶,整個踉蹌着後退兩步,險些摔倒。她知道,她如何能不知道,現如今的她沒了半點用處,那散功水的作用日復一日的侵入身體,每每她想要試一試的時候,再沒有能夠順利衝開的時候。她怎能不清楚,現如今的她不過是個廢人?
可是要她留下來,裝作什麼也不曾發生,她做不到。
良久,霽月方纔擡起頭,迎着鳳舞痛惜的眸子,嚥下洶涌而來的淚光,揪着不算理由的理由沉靜道:“可我是鳳凰仙子的後人,我是鳳凰仙子的後人啊鳳舞,我總歸有些用處的是不是?”說到最後,她終歸是無力的癱軟在他的胸前,淚水頃刻打溼了他的衣襟。
鳳舞輕輕抱住她,心如刀割般難過。可是念及仍有一個柔弱的女子在等他,便又恢復了鎮定冰冷的神色。翩躚終歸不如霽月,霽月即使再不濟,也還有那麼多人心心念唸的牽掛着,保護着。可翩躚不同,她不過是個平常女子,只一手琵琶彈得玄妙,連一身功力也是爲着那琵琶才能施展。
他們自小便圍在霽月身側,他是世代相傳的使命,翩躚卻是他無意間撿到的小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