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霽月終歸是不曾料到,事情遠遠不似想象那般簡單。不過翌日,鳳莫邪帶來的最新消息便是, 白韶華不治身亡, 徐暉在城中仍舊安然無恙。霽月暗暗推算着時間, 自漢霄皇城趕往墨離畔即使快馬加鞭晝夜不停亦是需要兩天兩夜的行程, 縱使鳳莫邪的手下輕功非常再算上中間有人接替, 如此,九韶死去卻也是前天的事了。
一整天,霽月都是木木的坐在躺椅上, 她忽然不知道眼下這份安穩是不是該維持下去。除卻對青陽哥哥和南宮蒼罹的擔憂外,她不得不承認, 這份無憂自在, 終歸是她所喜愛的。甚而, 她已然開始習慣了鳳莫邪的擁抱,習慣了有他在的溫暖。
一直到日落黃昏時, 鳳莫邪端着熱騰騰的飯菜從廚房中走出來,霽月靜靜地瞧着他忙裡忙外的情景,有那麼一瞬的錯愕,就這樣度過餘生,大約也是不錯的吧!可也不過一瞬, 她擡頭便凝間暗下的天色和那深色的湖水, 心事又是重了一分。
一頓飯罷, 霽月方纔開口問道:“這些都是你的安排嗎?”
“嗯。”鳳莫邪微微點頭, 眼眸亮了一亮, 瞧見霽月清冷的深情,頓如一碰冷水澆滅他心中脆弱的火苗。只得又是搖搖頭, 道:“是父皇做好的安排。”他以爲這一頓飯終於合了她的胃口,卻不想她問的仍是有關那一戰,那不可抗拒的結局。
“你也知情的,對吧?”霽月看着他,微微一笑。
鳳莫邪有一瞬的迷離,隨即清醒,這些日子以來,他的身子不知爲何愈發不濟,總是恍恍惚惚不甚清醒。“我們無法阻擋的,霽月。”他輕輕嘆一口氣,那條環環相扣的鎖鏈被串聯了二十多年,他們不是對手。
良久,霽月方纔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敘述道:“你父皇……他與我師父認識。”
鳳莫邪震驚的看着霽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據他所知,所有往事和最隱匿的故事,瞞得最深的大抵也只有霽月一人了。她又怎會清楚父皇與雲師父認識?又是從何時知道的呢?
“是故交。”霽月繼續道。
“你是猜的?”鳳莫邪驚道,然而再想否認卻是晚了,如此只得走上前去輕輕攬了她的身子入懷,輕聲安慰道:“霽兒,他們的恩怨便由着他們去吧,我們能夠做好自己已是難得。”他實難說得太多,只因他自己亦只曉得太少。
但那一晚,父皇同雲師父的談話並不曾避着他,只信息量太過強大,以至於他一度以爲是他的耳朵出了問題。如此,方纔不顧一切的將霽月帶出那座皇城,遠遠地,再也不要回去。
“莫邪,這天下遲早是你的。你是鳳凰仙子的左半邊翅膀,只要鳳舞死去,再沒有人能威脅到你。至於南宮蒼罹,不過是讓他來走個過場罷了。”
“天人已死天下定,這可是千年前鳳凰仙子親口所說。莫邪,你想天人果真是那南國皇子容榭麼?那可是個非人非鬼的東西!”
還有許多話,不停地在他的腦海盤旋,可當他出離那扇門之後,腦中卻也只餘了這麼兩句。
鳳莫邪不是不知曉,興許他自己也被人設計在其中,然則有關青陽並非真正的天人一事,除卻霽兒不曾多想外,想來離錦那位也是有所懷疑。如此,堪稱天人的當世便只有一人。那便是他的霽兒。
“他終究會贏的對不對?”霽月倚在他的懷裡低低呢喃。
鳳莫邪的心一陣抽痛,隨即更加用力地抱進懷中女子,“對的對的,他必然會贏,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做一個帝王。”明明比他還要清曉所有一切,卻還是任由它發展下去。
鳳莫邪看着懷中女子在他懷中緩緩安睡過去,終於是覺着,他比之南宮蒼罹,到底是沒有那般大的野心。
最初時,他甘心爲她的美色所迷惑,甚而後來,還曾想過,南宮蒼罹所向披靡又如何,他手中緊握的可是他摯愛的女子,到最後他絲毫不介意將她腹中孩子作爲要挾她自己的工具,甚或要挾南宮蒼罹也是同一個道理。可是,他總還是不曾料到,這個常常溫婉柔弱的女子,會果然寧可死也不要這個孩子。這是他的孩子呵!他想過這孩子生來可能就要受一些罪,卻從不曾想過要這孩子死去。
自小,父皇待他從不是寵愛,只是任由他去。至於母后,他長到這麼大,也未曾見過幾回,只在頭些日子纔開始被母后頻繁的叫進宮中,話中種種,不過是多年的虧欠。她恨了他的父皇一世,卻是斷斷不該將這份恨意強加給他。
末了,只道:“你走吧,我只當從未生過你。我瞧着你這張臉,便怎樣都喜歡不起來。”
鳳莫邪瞧着那張仍舊是絕色傾城的臉龐,歲月彷彿從不曾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只目光終究渾濁,早已不復年輕女子的清澈。
她與他而言,說到底,卻是個陌生的婦人。
這一回,霽月卻是睡得有些久了,直到三日後方纔醒來。她不難想象,許是鳳莫邪在她的飯菜裡下了藥也未曾可知,她探究的太多,他願意回答的卻是太少。
霽月坐起身,凝着鳳莫邪,開口便道:“漢霄皇城可是攻下了?”
鳳莫邪瞧着他,欲言又止。末了,只道:“霽兒,已經三日了。”
霽月緊緊地抓住他的袖子,鳳莫邪擡手將她的碎髮攏到耳後,儘量簡潔道:“硃砂被雲師父召回,翩躚和青陽下落不明,黃蓑叛變,離王府中的雕像被盜,南宮蒼罹的幼子與洛塵被人挾持,葉闌知曉了白韶華的心思,如今勉強能夠做事。”
天知道,鳳莫邪已經極盡可能的簡略,尤其是有關青陽和南宮蒼罹的部分,他總不能告訴她,青陽根本不止下落不明那般簡單,應是生死不明纔對。還有南宮蒼罹的幼子和洛塵,多半也是爲雲師父劫持。然而,能夠避過南宮蒼罹留下的高手將他們二人劫走,這其中蹊蹺未免過多了些。
霽月實難吸收這麼多的信息,良久,方纔怔怔的反應過來,淚水開始大滴大滴流落,一邊又是敘敘道:“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了他,當初我還那般……是我害了他。”鳳莫邪素未瞧見她如此懊悔的神情,那是寧可拿一切去補助的模樣。
鳳莫邪張了張嘴,還不及說些什麼,霽月已是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急急道:“莫邪,我餓了,有沒有吃的?”要吃飽肚子,只有先將自己調養好,纔能有力氣去想對策。霽月不停地告訴自己,淚水卻是依舊不停地滑落。直到鳳莫邪將飯菜和溫熱的粥端來,她狼吞虎嚥的吃下,豆大的淚水仍舊在蒼白的小臉上掛着。
鳳莫邪擡手輕柔的將那淚水撫掉,脣畔微微開啓,已是不自覺低低呢喃道:“你若是有在意他的一絲一毫用來在我,那該多好!”
霽月一滯,隨即又是埋頭吃飯。這是第一回吧,第一回她竟然有了些興致發覺,鳳莫邪的手藝實在不錯。興許是她真的餓了,霽月暗暗告訴自己。
再擡起頭時,霽月的瞳眸明顯滑過一抹歉意,“莫邪,若有一天我保不住這個孩子,還請你……請你不要恨他。這些,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你要我挫骨揚灰,我也無礙的。”
“霽月!”鳳莫邪怒吼一聲,猛地拍案而起,怒目圓睜,再不是前一刻那個溫柔的同她說話的男子。
霽月明顯察覺出鳳莫邪的異常來,是了,她這些日子虛弱得緊,加上對鳳莫邪又是厭惡,便從不曾注意到他的種種異常來。
他這番猛然發怒,怒目圓睜的模樣,分明是被人下了蠱,只要牽動肝火,便會一舉一動皆受下蠱之人控制。而普天之下,懂得下這種蠱蟲的不過寥寥數人。師父正是其中一個。
鳳莫邪大步走上前來,不由分說便將她扔在牀上,欺身壓了上來。霽月慌忙暗中運氣,與指尖凝聚了全身功力,點了他的穴位,如此,方纔敲昏了鳳莫邪,虛軟無力的從他身下爬出來。
那一天,大約除了門前一閃而過的墨影,再也無人知曉,霽月一個人蹲坐在牀腳哭了多久,哭到最後沒了淚水,又開始不停地嘔吐,及至後來,只能雙手握拳不停地錘着腦袋。
錯了!錯了!她這一生都是錯的,自出生起她便是師父的棋子,原本,她當着棋子,以爲是爲了南宮蒼罹,她厭惡着他。如此,當時吞嚥散功水時都是不甘願的。可終於還是服下,青陽哥哥死了,師父也死了,她一個人悽悽慘慘的活着,再沒了任何期待,如此,只當是爲了天下吧!生死不計又能如何?
青陽哥哥乍然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怎可能一絲一毫的懷疑都不曾有?十歲恍如天人的少年同二十歲長大了的男子,這其中的差別不必想她也知道到底有多麼巨大。然而,她終是不難確認他的身份,是了,是她的青陽哥哥,是那個曾經在冰棺中緊緊抱過她的少年。可每一回,提及有關玉塵山,提及師父,青陽哥哥的言辭都是不確定的。
尤其是青陽哥哥出現的時間未免蹊蹺了些。那一晚,她與南宮蒼罹沿着玄衣的記號一路追過去,自那水中射出的箭羽分明就是要南宮蒼罹死。那挾裹而來的內力,當世並無幾個。事後,青陽哥哥便出現在了醉雲樓,甚至,還特意帶來了師父的藥膏。她不是不知道這其中種種相關,只是不去想,也不想揭穿。她總覺得,青陽哥哥不說必有他自己的道理,他是她在這世間最深重的牽掛,即使他果然錯了又如何,她便陪着他一起錯好了。
可她的疑慮終歸只是疑慮,直到青陽哥哥毫不留情的殺掉容凜天,她的心方纔猛地顫了顫。心上似乎開了朵妖豔詭異的花朵,血液汩汩流出,傷口一寸寸裂開,幾乎不能癒合。
幼時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容顏舉世無雙的少年安靜地躺在冰棺裡,看來那般瘦弱不可靠近。她曾一聲一聲的親暱的喚過他青陽哥哥,那時,她以爲這是她最與衆不同的玩伴。不同與鳳舞般的主僕相待,亦不是和翩躚一同跪在雪地裡的姐妹情深,這個少年乍一出現便佔據了她所有美好的時光。他是她最親暱的重要。
可他終於還是變了,變得殘忍暴戾。
她一度不想要探究真相,即使認真想來,也統共不過兩種可能。要麼,是青陽哥哥這十年來治癒頑疾治癒的尤爲辛苦,如此,才造成了現而今殘忍暴戾的性子。他要殺南宮蒼罹,也不過是想要她要受一些苦。另一種可能,卻是她從不敢去看得情景。正是青陽哥哥也是受制於師父,一靜一動皆是受着師父的指派。不然,如何能在南宮蒼罹都不能找到他的時候,青陽哥哥身爲一個剛剛入世的男子就能找到她。不然,如何在望見她在皇宮的第一眼便是一聲聲對不起。不然,還有誰能夠同時設計了她與鳳莫邪,而避過青陽哥哥和南宮蒼罹。
霽月知道,總有一天真相會逼到眼前來,但她且等着便是了。好的壞的,青陽哥哥永是她的青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