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盈兒走至笙香居的門前,輕手撣落身上的雪粒,方纔走進去,輕手輕腳的走至敞開的窗前,就要關閉之時,忽聽暖帳裡傳來一道溫軟的聲線,“盈兒,外面可是下雪了?”
“是啊主子,盈兒這就將窗子掩上,免得屋內進了風雪。”
暖帳內的人兒卻是並未答言,不多時便伸出一雙素手掀了簾子,懶懶的坐起身,對着那道翠綠色的身影遙遙道:“盈兒,服侍我起身吧!”
“是!”盈兒應下,熟練地服侍青韶梳洗打扮,依舊是簡潔大方的流雲髻,王妃懶怠得麻煩,總是讓她輕輕鬆鬆挽一個髻便好,發上戴的唯一一隻金步搖還是王妃帶來的嫁妝。
盈兒靜靜地凝望着銅鏡中嬌美無雙的女子,一時竟是愣怔出神。
青韶也不惱,握了她微涼的手指,笑道:“盈兒,你是不是有話要說?”那般欲言又止的模樣,可不像平日裡性子直爽的盈兒。
“主子……”盈兒一怔,眸中清冽頓時充盈了一片薄霧,愣愣的看着溫婉的青韶,愈發的不知如何開口。
青韶淺笑,這盈兒倒是真心爲她好,只可惜了……
“你有話不妨直說。”
盈兒卻是忽然盈盈俯身下去,一字一句請求道:“奴婢想請求主子給小月配幾件暖和的衣裳。”
“就這樣?”青韶挑眉,垂首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盈兒。眸中隱隱泛起複雜的情緒。
盈兒連連點頭,微頓,才又小心翼翼補充:“小月只是一個三等女婢,要等到大雪紛飛除夕之時纔會發放棉衣,奴婢……奴婢只是不忍心看她……”小月昨夜已經受了寒,此刻喝了藥卻還是昏迷不醒,她便再也看不下去。
“她的身子怎會這樣弱?”青韶抿了脣清淺問道,雖是質疑的聲音,眸光卻是依舊溫和,手指縮進寬大的袖擺裡,泄露了那一閃而過的巨大驚異
平常百姓家的女子,哪裡會身子骨弱到這種地步?況且,王府內即便是到了極冷之時纔會發放棉衣,這時的婢子卻還是有幾件厚厚的中衣,每日裡做事又多,斷不會有受了寒之說。除非……她本就嬌弱!
“啓稟主子,小月她……她昨天是代我值夜,正好趕上今天凌晨的大雪,這才受了寒。所以,奴婢纔想……”
青韶審視着一直垂首顫顫巍巍生怕一句話說錯的盈兒,不禁心下一軟,到底是柔柔笑道:“那你就去同王叔說一聲,多領些棉衣給那些丫頭們提前發了,就說是我的意思。”既然要做好事,不然就做給大家看好了,也免得小月一個人受到優待,再被人排擠。
許多事她還沒有完全弄清楚,斷不能在這個時候出什麼亂子。不是便好,若是,便絕不能出現任何差錯。
“謝謝主子,謝謝主子!”盈兒不住地磕頭,聲音微微顫抖,卻又笑意分明,確是激動地厲害。
青韶俯身扶她起來,不由好笑,“盈兒,你何時也這麼關心別人了?”她一向只對她盡心盡力,還不曾對別人這樣上心過。
盈兒卻是忽的垂首下去,哽咽道:“主子,小月也是一個可憐的人。”
“你想起以前的你自己了。”青韶輕輕嘆息,人有時就是這般,無論怎樣狠心無情,卻總見不得仿若當初的自己出現在眼前,如利刃一般劃過你緊緊封閉的心,不由自主的就想對她好。
“嗯。”盈兒乖巧點頭,再無別話。
當初也是這般,王妃還不是王妃,只是她的小姐,是兵部尚書的千金小姐,三小姐青韶。
她不過是街頭的乞兒,混在一堆男孩子裡走街串巷的行乞。那時,她已經餓了許多天沒有進食,看見剛出籠屜的肉包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吃。然後,她果真是做了,拿了那大肉包子就跑,只不過來不及放到嘴邊就被壯碩的大叔拎了起來,她害怕的瞪大雙眼,包子眼睜睜的就要被人奪去,她狠命的掙扎,想要奪回,卻被人一手打掉,落在地上,不一會,就有一隻狗爬來,銜了肉包子溜走。
她忽然尖叫起來,聲音脆響,穿透力極強的劃過路過人們的耳朵。眼看就要被人猛揍,她還不想死,只能滴溜溜的轉着黑亮的大眼睛,想辦法掙脫開他的束縛,然後逃跑。
卻不想,那一聲聲尖叫,倒是吸引了女扮男裝出門逛街的小姐的注意,然後,終於算是得救。
在那之前,她還從未想過,會就這麼突然的出現一個人,她來改變她的一生,不必再爲衣食發愁。
小姐會教她府裡的規矩,將她留在身邊侍候,因了那份關懷,無論在尚書府還是錦王府,都未曾有哪個丫頭敢對她有半分欺凌。
她這一生,眼中便也只有小姐一人。
吉小月的風寒不過幾日便漸漸好了,王妃着人發下來的棉衣也極是暖和。這一日,府裡的人忽然都一齊忙碌起來,被王叔吩咐去給王爺和王妃上茶時才忽的聽說,原是王爺的側妃葉傾雪要生了,此刻王爺和王妃一正起守在傾緲閣的外廳等裡面的消息。
吉小月躬身端着熱茶走進去,小心翼翼的在王爺和王妃面前放好。她一直垂着頭,根本瞧不見王爺和王妃是什麼樣的神色。未聽到命令,也只是躬身垂立在王妃身後。
內廳裡不斷地走出着了粉紅棉襖的婢子,端着一盆盆的血水走出,吉小月身前的女子忽然坐立不住,倏地站起身來,揪住一個丫頭就着急地問道:“傾雪她怎麼樣了?”
“王……王妃,這……”小丫頭沒料到會突然被人追問,竭力穩住快步行走的身形,以免手中銅盆中的血水濺到王妃身上。一面又是慌張措辭,“娘娘她……她……”小丫頭臉色愈發泛白,難產那兩個字若是從她嘴裡說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吉小月立在一旁,面容卻是萬分平靜,仿若世間萬般喧譁都無法影響她平靜無波的眼眸。身子忽然就跌落進一片陰影之下,是王爺大步走來,攬過王妃的腰肢,輕柔着安慰:“韶兒別急,傾雪她會沒事的。”
青韶貼着南宮蒼罹的胸口,只哽咽說道:“這畢竟王爺的第一個孩兒,臣妾只……只覺得愧疚,以後,定然讓王爺多多納妾纔是。”說罷,竟是清麗的淚水滑過臉頰落在南宮蒼罹的紫衫上,胸口一陣滾燙。
南宮蒼罹只輕手柔撫着她的脊背,瞳眸深邃無法通透,裡面層層幻象,卻是波瀾不驚的勾起一抹促狹的笑意。只那笑容亦是隱在脣角,半揚不揚的姿態。一衆的婢子皆是垂首,心中無不爲王妃的大度寬容感慨,卻又覺得可惜。
王爺對王妃是六年如一日的好,相敬如賓,從未因王妃沒有誕下子嗣而稍有薄涼,而王妃亦是大度寬容,亦從未阻止王爺娶側妃,納妾侍,甚至與今日,王妃竟是比起王爺還要擔心側妃娘娘的狀況。
衆人心中雖然難免好奇,卻還是理得清道理,依照王爺對待王妃的態度,即便子嗣出自側妃娘娘,卻也不會影響王妃在府中的地位。所以這份大度,倒也顯得平常。
無人看清南宮蒼罹眼眸中一閃而過的促狹,那笑意分明冷冽,寒澈入骨,卻又帶着絲絲狡黠得逞的意味。吉小月仍舊安靜的垂着腦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做了個完整。盈兒姐姐曾經說過,身在王府之中,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只要乖乖聽話的完成主子的吩咐就行。
只是,她卻分明敏銳的察覺到了南宮蒼罹周身蔓延起的寒氣,明明生了數個暖爐的廳房,卻是讓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若非死死地咬住牙,幾乎是不自覺的要後退一步避開落在他陰影之下的驚懼。
“攙你們主子回房休息吧!”南宮蒼罹溫和的吩咐。
“是,王爺。”吉小月輕聲應下,並未擡頭瞧他。只聲音有些粗啞,不似閨中女兒清脆玲瓏形態。
吉小月攙着王妃走至門口轉彎之際,到底是下意識的用着餘光瞥了一眼已然落座的南宮蒼罹。
那一瞬,她只覺電光火石之間,他的眸光深邃清絕,卻也是好巧不巧的凝望着她的瞳眸。四目相對之際,吉小月幾乎忘記躲避,卻還是機靈的佯裝彷彿只是不經意掠過的好奇之色。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看清他的模樣,南宮蒼罹常常不在府內,即便是在的時辰,也是在書房,她只是負責侍候王妃,來得這數月,竟是不曾望見過王爺的樣貌。今日一見,倒真是俊美無雙的男子。
一襲紫衣慵慵懶懶的坐在椅上,眸光輕佻,世事瞭然皆在掌中的悠然姿態。對上她的眼眸那一刻,薄脣微抿,陡得勾起一邊脣角,邪肆的笑意張狂無忌,吉小月只覺得萬分錯愕,卻是仍舊生生的被他眉宇間的那一股子若隱似無的霸氣所吸引。劍眉星目,英挺的鼻樑,棱角分明的臉頰,合上那突然閃現的笑意,乍一看竟有些像一個普普通通風流倜儻的公子。
不過,自負了些。不過……偏偏生的太好看了些。
待要細看之時,便是被門廊所遮擋,即便只是餘光,也只有撲面而來的冷風夾雜着紛飛的雪花。
良久,吉小月只得兀自勾脣淺淺一笑,身子仍舊恭恭敬敬的彎着,小心翼翼的攙扶着眼前溫婉柔弱的王妃娘娘。
彷彿是忘卻了前一刻,在雪花紛飛中與南宮蒼罹遙遙相望的女子是怎樣的一個放肆大膽,而又絕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