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小月深吸一口氣,凍得通紅的手指穩穩地拖着手中的木盤,另一隻手卻還是頗有些顫抖的擡起敲了敲眼前這扇緊閉的門。
“進來!”房內倒是迅速,頃刻便有了迴音。吉小月推門走入,微微低下的頭只能夠看清腳下的路和不會撞到不該撞的人。循着目光所及之處的幾雙靴子,吉小月利索的將茶盞放好,便要退身出門,卻不想身前竟是突兀的蹦出一個高大的青色身影來。
那人單手握住她的肩膀,不滿的嘟囔,“你是新來的丫頭吧,怎麼看我沒位置坐,就不爲我沏茶?”
吉小月一怔,那人用的力氣忒大了些,一掌下去幾乎擊碎了她的骨頭,可她亦是惶然無措間,只能生生的捱了一掌,無法躲避。她驚異的擡眼,順勢看清了他的服飾打扮,以及在座的幾位男子。末了,方纔驚恐的跪下去,聲聲的求饒致歉,“奴婢錯了奴婢錯了,請公子恕罪,奴婢這就再去爲公子沏茶。”
“無趣!”那人見她這般,滿腔興致都被攪擾,只怏怏的跳開來。吉小月卻是如蒙大赦,直起身子就快步走了出去。只是想起那應允了的一盞茶,才頭痛開來。無奈之際,亦只能又沏了一盞,端了進去。
只這一次房內談事的諸人卻是不再避她,任她擡起頭循着之前那位公子的位置將茶盞放好,卻不多加阻止。
轉身之際,右手旁的男人突然開口,倒似是有些迫不及待之感。“王爺,依屬下之見,當初這儲位之選本就應是王爺,那老頭彌留之際不清醒,但這天下不過王爺翻雲覆雨之中,怎會怕了他?”吉小月微微側目,那男人憨厚中直,濃眉大眼,身形健碩,一眼望去便知應是一位武將。此刻端坐在椅上,大掌扶着椅柄,青筋微微凸顯,話中真假並不讓人作疑,只那發上卻還戴了宮中冠帶,便顯得有些可笑了。
食君之祿,卻又說着這般陽奉陰違的話,吉小月並不想過多逗留,這些話本就不應她聽,此時聽來,只願頃刻忘記纔好。
“這茶……是你所沏?”吉小月倏地停下,那道聲音悠悠然傳進耳側,不過數日前才聽見他的聲音。只是這一日,聽來這樣的探究,便是另一番滋味。
吉小月恭恭敬敬的迴轉身,半闔了眼眸,在這一室寂靜的空氣中小心道:“是,王爺。”
南宮蒼罹靜靜的打量着眼前躬身而立的女子,她那一聲王爺叫的小心翼翼,卻又仿若飽含了所有的意義。若他不知,只當她的膽怯,若他知,便是提醒,是告誡。且不論隔牆有耳,單是屋內的這幾人,亦未必全是推心置腹的誓死效忠。
“你的手藝並不好。”南宮蒼罹抿了脣角淺笑,一旁落座的人看他笑意不明,竟是不約而同地隨他審視起房中央不起眼的婢子來。
吉小月的手依舊垂放在腰側,聽罷南宮蒼罹的話才又倏地跪下身來,誠惶誠恐般說道:“奴婢……奴婢,奴婢以後……以後一定更加認真隨盈兒姐姐學習,不敢再……稍有懶怠,還請王爺責罰。”
“你錯什麼?”耳畔忽然響起一道磁性的聲音,“我就覺得挺好喝的,是他無福消受。”說罷,竟是慵懶無謂的跳到她眼前,不由分說就扯了她的手臂迫她只能乖乖起身,吉小月仰起臉才發覺竟是之前嫌她無趣之人。想起方纔王爺的責怪,復又垂下頭,十指不安的搓着衣角,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他一襲青衣,雖不十分華貴,卻是一眼便讓人明確那身份定然高貴,非一般人可比擬。頰上稚氣未脫,卻也是十六七歲少年光景,溫和柔潤的臉頰和南宮蒼罹卻有三分相像,同樣的薄脣緊抿,只他咕噥着對南宮蒼罹的不滿時,便失卻了那一分傲然絕世的霸氣。發上玉帶在他俯身之際隨着額前碎髮垂落,遮擋了半邊臉頰,乍一眼望去,竟是多了分女人亦難有的嫵媚妖治。
南宮蒼罹睨一眼再次毀他一盤好棋的少年,向着房中央恭敬立着的少女,似是頹然無力道:“你下去吧,以後好生學習就是!”
“是,奴婢多謝王爺!”吉小月說罷,終於是暗暗舒了一口氣擡步走出。伸手關門之際,卻是依舊熟悉的調侃聲傳來,“既然五弟喜歡,這丫頭就送了你可好?”
“不要!”悶悶地拒絕聲傳進耳朵,吉小月一滯,未敢過多停留,提了步子就漸漸遠離。
“當真不要?”南宮蒼罹靜靜凝望着少年,眸中戲謔卻是真切流露。
“不要不要!”少年驟然放大了聲貝,不耐的說道:“說了不要就是不要,大哥何時這般囉嗦了?”
“呵呵……”南宮蒼罹輕笑,執起茶盞輕輕啜飲,不再作聲。卻是一旁着了天空藍長衫的男子,悠悠然站起身,長身玉立,踱步走至那少年面前,毫不介意的執過少年才飲過的茶盞放在脣邊輕輕啜飲了一口,飲罷方纔莫名輕嘆,一句話未曾多說。
轉身之際,袖擺忽然被人扯住,青衣少年一雙清澈的黑眸如夜,定定的盯着他,不甘不願的追問:“葉闌,你爲何嘆息?”
其他幾位聽他如此問,也將目光投向獨獨站着的葉闌,好奇之色溢於言表,未有絲毫遮掩。
葉闌微微垂手,望向少年彆扭的樣子,竭力忍住落在脣邊的淺笑,不痛不癢認真說道:“我只是好奇……六爺是不是長大了?”
“呃?”少年一臉懵懂,卻是其他幾位憋笑憋得幾近吐血。幸而一旁還有溫熱的茶盞,繼而竟是不約而同的端起茶盞放在脣邊作爲遮掩。不過是好奇的事,何必用得着嘆息?幾人望着少年彆扭無辜的表情,臉頰上的肌肉愈發抽搐起來,隱隱痙攣。
南宮蒼罹還算淡定之人,見葉闌忍得也有些無力,嘴角抽搐的幾乎破壞了那樣溫潤如玉美好的形象。這才風輕雲淡的開口,“離,你何時懂得憐香惜玉了?”
少年一滯,“憐香惜玉?”瞳眸望見南宮蒼罹一閃而過的狡黠,以及其他人竭力忍住的笑意,腦中轟然一聲,臉色一陣青白,霍地站起身,厲聲叫道:“葉闌!”說着,對着他就是一掌。怒氣沖天的模樣,分明是用足了十成的功力。
葉闌卻是無謂的笑起,也不接他那一掌,竟是順着他的掌風點了腳尖疾速向後退去,及至窗口之際,只微微弓了身姿便躍然而出。只留了含笑的尾音響徹在少年的耳膜內。
“離,你的茶……我怎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餘味?”
“你!”少年猛地跺腳,耳邊毫不意外的響徹起綿延不絕於耳的大笑聲,只得提了步子也循着葉闌的方向飛身躍出。
南宮蒼罹亦是脣角含笑的看着雙雙躍出的兩人,眉宇不經意的蹙起,長長的嘆息聲落在心底,卻是要人只是無力的面對眼前的一切。譬如:他府內書房的木門不就是在前方嗎?論地理論便捷,不該跳窗的吧!南宮蒼罹艱澀的揉揉額角,示意衆人都散了吧!
月離平日雖然玩笑慣了,心思卻是謹慎的,今日之事,卻是他失了妥當了。
入夜,漆黑的書房內,一道黑影穩穩落在書桌前,恭敬地俯首抱拳道:“啓稟公子,果真如公子所料,這幾月以來,城中並無外域之人入內。偶有經商之人,卻並未過多停留,和往年一般無二。”
“是否太正常?”隱匿在黑暗中的身影緩緩走出。這一句,似疑問,似自問。他的身影緩緩落在月光的清輝之下,整個人都顯得朦朧起來,身後光陰落下一個修長寂寥的影子。清涼如水的眸子透過窗子遠遠地想着笙香居的方向望去,剎那間,竟是失神忘卻了身前同樣墨影正在等待他的吩咐。
良久,南宮蒼罹才倏然轉過身來,深邃的瞳眸蓄積了與之年極不相稱的滄桑和陰鷙,冷冷道:“繼續查,做過就會留有痕跡,一絲也不要放過!”
“是!”那人應下,說話間已經飛身而出,不見蹤影。
南宮蒼罹凝眉孤獨佇立,修長身形沒落在月光清輝之下,愈發清冷寂寥。
吉小月揉揉痠痛的脖頸艱難地睜開眼時,便望見不遠處安然佇立的男人。他一襲墨衣,負手而立。脊背挺得筆直,落進她的眼裡,卻是生生的變了味道。彷彿這陰暗的環境中,獨獨他一個人,所有其他,都只是陪襯。亦或,萬千衆生,亦不過陪襯。
吉小月站起身,掃了一眼他們現在所處的環境,四面皆是密不透風的牆壁,唯有他所站立的位置,有一盞明滅不定的燭火,彷彿是要引人走向光明。
“王爺……”吉小月怯怯的喚了他一聲。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不足以讓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那樣自然而然的自信卻是最大的疏忽,果然,南宮蒼罹轉過身,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扣着地面,焦灼人一般的向她走來,終於在距她不過咫尺的距離停下,盯着她低垂的腦袋,冰冷質問:“你怎知是我?”脫口而出的卻是那一個“我”。說來,那個王,卻是他不屑的吧!
吉小月一滯,恍然驚覺她一時的疏忽,自他出現在她的房間之時起她便清醒如常,卻是因了心中清醒,所以才下意識恭順的喚了一聲王爺,只忘記了他是背對着她的。
吉小月暗道失策,緊抿着嘴脣,腦海中不斷的飛旋着各種說辭。末了,卻是無所顧忌的昂起頭來,璀然笑道:“王爺不告而入,不由分說就將奴婢帶來這無人之處,奴婢怎能如此愚笨連夾抱奴婢之人是誰都不清曉?”
南宮蒼罹見她如此坦然,亦是一驚,面上卻是平靜無瀾。只愈發靠近了她,修長的食指勾起她的下巴,陡然勾起脣角促狹笑道:“你說你這臉,是極美……還是無法面見與人呢?”
吉小月心中自然清楚他所說之事,卻還是趁着微弱的燭火細細打量起他的容顏。
她還從未仔細地瞧過眼前的這個男人,唯一存有幻影的不過是那一次的遙遙相望,一眼,卻是平庸無畏的風流俏公子。只這一次,燈火雖是搖曳不安,她卻是難得幽幽然的凝視起來。
瞳眸深邃,內裡幻影是她無虞,此外,深處涌動的波瀾暗潮,她無心探究,卻只覺得命運天定,萬里河山,不過始於足下已矣。南宮蒼罹薄脣緊抿,眉宇冷冽,面色如霜,臉部堅毅的線條,宛若鬼斧神工的傑作,這世間,不過此一人而已。
南宮蒼罹深沉的眸光掠到她閒情逸致的模樣,不禁加大了手上的力氣,甚至摩挲般撫過她的臉頰,及至耳側,堅硬的指腹停留在不同於女子臉上粗糙的柔軟,細細□□着女子柔軟的耳垂,眸中閃過一抹譏誚,彷彿無可奈何般笑道:“說來聽聽,你到底是誰?看看……”
他忽然頓下,緊緊逼視她的眼睛,以爲會有一絲一毫的無措,只那抹由心底散發的鎮定,卻是微微挫傷了他的銳氣,只勾起脣角笑道:“看看,本王會不會考慮留你一命?”她的性命,與他眼中,尚不如螻蟻。至少,螻蟻不會如此處心積慮算計。
女子卻是毫不客氣的打掉他的大手,嫌棄一般的冷笑,卻還是踱步錯過他的高大挺拔的身軀,獨獨站在一旁,確保不會落在他的陰影之下。
“我叫霽月。”依舊是乾癟粗啞的聲音,依舊是那個吉小月纔有的乖巧聽話。只那一份清冷,落進南宮蒼罹的耳裡,卻是渾身一顫。到底是什麼人?竟然有這樣通天的本領,所有的往事都擦抹乾淨,一件不留。甚至於……那樣高明的易容術?
南宮蒼罹猛地轉過身來,雙眸彷彿蛻變成一把利刃直直的劃破她的臉頰,要人承受剜心之痛。
喚作霽月的女子卻是盈盈笑起,只那笑意薄涼,聽來只覺周身冰冷刺骨,隱隱發麻,然而那聲音卻是清脆動聽起來。她對上他的眼眸,不避不閃的坦言道:“我會讓你看到我的臉,但……卻不是今天!”她故意中間停頓,如願以償看到他驚愕的眸光,笑意愈發擴散開來。
以彼之身,還彼之道。雖然,她並不如他所願。
“是嗎?”說話間,眼前便是一陣微風旋過,霽月冷冷看着這個突然掐住她脖子的男人,不禁又是一陣冷笑。若非無法,她還真是看不上他!
“那你此時死去,可有人關心你的臉是否傾國傾城?”說着,手上的力氣更是加大了幾分。霽月玲瓏的身子被他懸空提起,竟像是捏碎一枚蛋一般簡易。
霽月艱難地張張嘴,轉念一想,還是不硬碰硬了好。只是話到嘴邊卻還是摻雜了一絲嘲弄,“自……自然,咳……自然,若我死去,他會傷心。”
南宮蒼罹見她有意坦白,愣是直直鬆開對她的束縛,她的身子沒了支撐,只軟軟的跌坐在地上,他冷眼瞧她坐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喘息,知她沒有內力傍身,卻是分明沒料到她會柔弱至此。
這時的南宮蒼罹分明是忽視了方纔他是怎樣的氣惱,雖無意取她性命,卻還是用了三分氣力,時間雖是短暫,常人卻難以承受,更何況,她不過一介弱女子,怎能承受他那樣的力氣?
霽月平復了咳嗽,這才艱難地站起身,昂首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說道:“我是霽月山莊的主人霽月,這張臉並不是易容,是取了旁人的臉附在上面,時辰未到,自然取不下,否則可就當真毀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另外,我來,便是助你得到天下。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但你殺不了我。我的命,並不是喪在你手中。”說罷,仍是不禁嘲諷自己,那一句傾國傾城未必是真,但失了她,他可是難得傾國傾城了。
萬里河山,雖然不過爾爾,以他傲視蒼穹的姿態,她認他爲主,卻未必會聽他調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