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輕不可聞,卻依舊準確無誤的落進南宮蒼罹耳裡,那諷刺的意味幾乎讓他發狂,但知她仍在病榻上,只得狠狠壓抑,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坐於牀側,單手鉗住她的下巴,微微俯首凝視着她,仿若呢喃一般嘆息:“你果真不怕死?”似疑問,似嘆息,又似挑逗一般的決絕。
“是王爺不捨得!”她瞳眸清冽,聲音清脆動聽,全無面對盈兒時的嘶啞難耐。此刻,不推不拒的迎着南宮蒼罹的視線,脣角落在他的陰影之下,勾起一道冰徹入骨的弧度,“王爺可曾記得,那晚霽月說,若我死去,會有人傷心。那人……便是王爺您自己。這天下間,許是沒有誰介意霽月的生死,可王爺在乎,王爺的天下,少不了霽月的幫扶。”
南宮蒼罹頓時覺得好笑,她的自信卻不像憑空而來。而且,那霽月山莊的主人確是一位十六歲的少女,名叫霽月。只那霽月山莊,卻是在南國之地。她的臉他已讓綠兒看過,並非高明的易容術,是將旁人的臉生生貼在她的臉上,爲保真實,還在面部塗了玉藻,除非時辰到了會自然脫落,否則,若要生生揭下,整張臉便當真毀了。
“那你不妨告訴本王,你有什麼?”南宮蒼罹挑眉嗤笑。她費盡周折要留在王府,無非是爲了除夕之夜的宮廷盛宴。按時日推算,那日,她的臉便會重見天光。
“我有錢。”她平靜地說罷,仰起頭就要坐起身,南宮蒼罹望見,倒是眼尖的搭了把手。卻仍是忍不住暗自咕噥了一句,“被人俯視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南宮蒼罹微微蹙眉,對她的無禮絲毫不介意,只揪了她的前句話沉聲問道:“多少?若你將南國國庫的鑰匙奉送與本王,本王也許會信你說的話。”南國本就是三國中最爲富庶之地,若是當真有了國庫的鑰匙,這天下,便是頃刻就入囊中。
然則,一個小小的霽月山莊,拿來擺設不過幾件古飾花瓶,倒還未抵得上他這個王府,竟然也敢妄稱有錢。若是如此,天下擁有錢財之人,豈非數不盡數。
“國庫?”霽月再也忍不住眸中不屑,嗤笑出聲,“那該有幾個錢?”微頓,又是打量起這個被選中的男子,他的確心思縝密,心機深沉,她在這方面確實不是他的對手,不過也幸好,他們不會是對手。這才悠悠然笑道:“既然王爺不相信霽月的誠意,那霽月就告訴王爺一些事,也好讓王爺相信霽月纔是。”
既然她要助他,便要他的完全信任。否則這天下,稍有不慎,便是生靈塗炭。一將功成萬骨枯,也不過如是。
良久,霽月才凝着窗外的暗色,坦言道:“你的傾雪側妃和傾顏侍妾,並不是我所殺,我全無功力,又受此重傷,斷不會去傷人。只她們因我而死,卻是真的。”
“額?”南宮蒼罹凝眉看着眼前的女子,依舊是那張落進人堆裡便再也找不見的臉,只聲音清脆,因了身子虛弱,竟是多了股溫婉的味道,連那份清涼都少了許多。
他介意的自然不是那兩個女人,葉傾顏只需厚葬並給予她的家人豐厚的補償即可。至於傾雪,雖是葉闌的妹妹,但非一母所生,也不過富商之女,他是王爺,這些事根本不足爲道。他關心的是霽月背後的勢力。普天之下,能如此強大,卻又隱匿的如此只好,這些陰暗的力量讓他心驚。
它該如何強大,纔會讓一個原本柔軟嬌弱的女子,擁有如此的自信。甚至殺了他的人,亦可平平靜靜的坦白。而他動用了所有的勢力,卻仍是對她一無所知。彷彿……塵世之外的天人。所有一切,皆事不關己。
“她們或者應是鳳舞殺的。”霽月猶疑道,對於具體的情形她並不清楚,亦是隻能猜測幾分,“他負責保護我,自然見不得我傷了一根手指。”
“鳳舞?”這兩個字由他來重複,卻還是抵不住那意外的衝擊。深邃的瞳孔裡強烈的震驚幾乎無法遮掩,便完整的暴露在她眼前。霽月無謂的眨眨眼,淡淡地說道:“嗯,第一殺手。”
只是極快地,便恢復鎮定,沉聲發問,“你僱了他?”江湖傳言第一殺手只拿錢辦事,開價常常高的嚇人,通常一條人命便要數十顆夜明珠纔會出手,但卻從未失手。殺人於無形,一劍致命,輕功與風速不相無二。至今爲止,還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正面目。
而她,竟然僱了他?這……
霽月望向他,攤開手卻未說話。那模樣,似無奈,又仿若無可奉告。
南宮蒼罹碰了一鼻子灰,卻是靈光一閃,緊緊地盯着她的瞳眸,“他原本就是你的人?”也只有這一種可能。殺手的身份只不過用來遮掩。否則,每日裡在生死間徘徊,要那麼多的錢財何用?
“聰明!”霽月忽然清爽笑道。本就無意隱瞞,此時他說出來,她也只是默認。
“你要去除夕之夜的宮廷盛宴?”南宮蒼罹定定的望着眼前的女子,雖然她已坦言,但她的話他卻無從驗證。
今年的除夕之宴不同往年,各國皆有使者前來恭賀皇上不久前大婚封后。最緊要的,莫過於當朝太后娘娘終於放權,自此皇上才得以親政,而不必事事受限於人。
彼時,太多人在場,他尚且不知道她要做些什麼,又如何能放心?
霽月微笑點頭,並不作僞。但見他眸中探究並未遮掩,便循循善誘說道:“王爺只需讓我以王妃貼身丫頭的身份進去即可,除夕之夜一過,霽月便將南國國庫之啓門珠雙手奉上。”
南宮蒼罹猛地俯身鉗住她的手腕,壓低了嗓音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的眸中深邃望不見底,瞳眸幾近猙獰的神色,驚得霽月忍不住微顫,那般仿若陰暗至極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氣息。他南宮蒼罹此刻宛若一個從地獄深處緩步走來的修羅使者。她的性命,於他掌心,不過星子眨眼閃爍的一瞬間。
“你弄疼我了。”霽月痛呼,她纖細的手腕在他掌中有着隨時都有碎掉的危險。額角微微泛出虛汗,到底是艱難地張了張嘴,“南宮蒼罹,你若是想要那顆啓門珠,最……最好放開我,你弄疼我了!”
南宮蒼罹不禁冷笑,卻是當真丟開了她的手,斜睨她一眼,勾脣笑道:“你膽敢威脅本王?”
他雖如此反問,所有的思緒卻都停留在她那聲直直的呼喚上。這麼多年,似乎很久都沒有人叫他的名字了。經她一叫,恍然之間,竟是有些陌生。
“霽月不敢!”霽月冷笑,擡手揉揉已是一片青紫的手腕。末了,只顧自小心地躺下,以免牽扯到傷口,旁若無人的閉上雙目,他的氣息依舊存在,霽月微微蹙眉,小臉緊繃的幾近抽搐。
這個男人腦子有問題是不是?她幾乎可以清澈的察覺他的審視,那樣直白又□□裸,銳利的仿若兩把鋒利的匕首,直直的插進她的心底深處,害得她生生地生出彷彿這一生都這般無處可逃的錯覺。
霽月倏地睜開眼,對上他灼人的視線。南宮蒼罹濃郁幽深的瞳孔,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眸中萬千幻象似洶涌的潮水朝她涌來,霽月溺於其中,找不到逃生的出路。他未說一句話,她就輸了。
似乎過了許久,霽月才兀自垂下頭,斂眉遮掩住那一閃而過的嘆息哀怨,輕道:“霽月要歇了,王爺請回吧!若是王爺仍不信霽月,霽月亦是無法。鳳舞總算一個線索,王爺可以派人去查,多少會知道些事。至於霽月自己,還請王爺放心,王爺結束這亂世之前,霽月只認王爺一個主子。”末了,只得在心底默默地添一句,這是霽月的命。
他那樣的神色,那般銳氣,有哪個女人能夠躲得過?只她清醒一些罷了。
“本王忽然很想……”南宮蒼罹微頓,俯身略略靠近了她,攏眉靜靜瞧着這張極盡平凡的容顏,伸出手指細細摩挲,喟然而嘆:“很是想知道你的臉是否當真傾國傾城?”
霽月望見他那樣認真地姿態,心內只覺得好笑,卻是依舊冷冷清清說道:“王爺說笑了,助王爺得到天下的人是霽月本身,無關這張臉。彼時,王爺征戰在外,霽月自是會傾盡全力助王爺後方無憂,糧草盡足。”
南宮蒼罹怏怏收回手,看着她坦誠相待,卻是依舊那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心中莫名竟是泛過悲哀的決然。聞言只笑問她:“那霽月想如何傾盡全力?”
“呃?”霽月一驚,還未反應過來,身子就被人覆蓋,眼前碩然放大的俊顏,黑眸入夜,英挺的鼻樑微聳,脣角若有似無的勾起一抹邪肆的笑意,霽月屏住可能混亂的氣息,卻見他俯身下來,湊近她的耳垂,輕輕呼着熱氣,低啞着嗓音幽幽道:“以身相許如何?”
“不可!”霽月斷然拒絕,推開他覆蓋下來的身姿。
南宮蒼罹倒是配合的起身,微微眯着眼,錯開她的注視,冷笑着反問:“那你要如何傾盡全力?”連這幅身軀都不捨,還有什麼是捨得的?他不嫌她毫無姿色已是難得。
“萬死不辭!”霽月定定的望着他的眼,一字一句說道。彷彿宣誓一般鏗鏘凜冽。
“當真?”南宮蒼罹倏地側過身來。緊緊地盯着她清澈如溪的眸子,她沒有撒謊。也就是那一剎那,南宮蒼罹幾乎完全篤定,無論她是爲了什麼,肯爲了他的天下萬死不辭卻是真的。
“當真!”霽月堅決說道,毫無推辭退卻之色。這是命定的軌跡,她本就無法逃脫,此刻看開了,卻是輕鬆了許多。
霽月見他許久都不言語,想他是否仍不相信,便抿了下又有些乾澀的脣,輕輕喚了聲:“南宮蒼罹,日後我便也同他們一樣喚你公子吧!”
南宮蒼罹一滯,這個女人到底還要給他多少“驚喜”?只側過身望見她依舊平靜無波的眸子,卻是沉聲回了句“隨你!”
“那公子可否扶霽月下牀?”
南宮蒼罹微微有些疑惑,卻還是伸手扶了她的手臂,半抱着讓她起身。卻不想她竟是一步步艱難地走至門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掙脫開他的攙扶,伸出四指向上舉起,一字一句道:“蒼天在上,厚土爲證,自今日起,我霽月必定助公子結束這亂世。天下一統前,霽月這一世只認公子南宮蒼罹一人,心甘情願爲公子大業萬死不辭!若有違誓,霽月將受剜心之痛,且不得好死。若紅塵破亂,霽月必挫骨揚灰,死亦不得安寧。生生世世,皆爲奴爲隸!”
南宮蒼罹愣愣的看着她,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剜心之痛,不得好死,紅塵破亂,挫骨揚灰,死亦不得安寧,生生世世皆爲奴爲隸!這些字眼,哪裡還是誓言,分明是千愁萬恨之人的血咒,詛咒的那人卻是她自己。
眸中女子卻是顧自站起身來,手指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襬,她額角的虛汗不住垂落,卻還是硬撐着,脫口而出的只是一句,“公子現在……可願相信霽月?”身子卻是凌空而起,霽月望着將她打橫抱起的南宮蒼罹,那深邃瞳孔中並無疼惜,只是平靜。洶涌暗潮隱匿其中是怎樣的顏色,她不清楚,也無興趣知曉。
“我信你!”南宮蒼罹替她掖好被角,方纔沉聲道。
霽月一滯,瞬時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來,柔柔道:“謝謝!”
南宮蒼罹大步離開,霽月望着那道素衣墨影,輕聲呢喃,謝謝!
謝他自初始便斷了他們兩人之間的可能。那三十鞭,鞭鞭抽在她的心上,此生都無法痊癒。這樣,他們便也算扯平了。
朦朦朧朧間,終是再次沉沉睡去。依稀是師父清冷的笑顏。
師父曾說,他是她的劫。
霽月不信,自然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