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深夜, 霽月終於如願抵達漢霄皇城外。依着她的位置,正好能夠清澈的看見城外南宮蒼罹軍營,還有城內寂靜的夜晚。
額上印有曼珠沙華的男子靜靜地站在她身後, 目光略過遠處的營地, 收回時不經意望向霽月的側臉。這一夜沒有月光, 只有蒼涼的光線隱隱打在她的臉上, 是一如既往的蒼白。他靜靜看着, 只覺得擁有如此樣貌的女子,實不該受如此罪責。
恍惚間,他突然望見霽月的笑容來。一度, 他以爲是他的錯覺,險些要擡手揉揉眼睛。終於確認是她真的笑了, 是她回過神來凝着他的眼眸, 張了張嘴, 似要喊出一個名字來。卻是噤了聲,微微一笑轉口問道:“你……有名字麼?”
他詫異的看向她, 復又默默垂下頭,不曉得在夜色裡,他的臉色是否不聽話的紅了紅。
霽月卻是渾然不介意一般,只轉過臉凝着遠處的一頂頂營帳,緩緩道:“你看這夜色蒼涼如水, 我又是愛極了曼珠沙華, 日後……我喚你沙華可好?”
“沙華?”他低聲呢喃重複, 不是不知道這兩個字不過是眼前的女子隨意拎來, 可還是不由得裂開嘴扯出一個笑容, 用力道:“好好!日後姑娘便這般喚我就好。”
“嗯。”霽月點點頭,“沙華, 你喚鳳舞現身出來吧,我有事要與你們兩個說。”彼時,她說來不過是個平常女子,甚而連平常女子都不如。她們尚且能夠正常生活,她卻是要掰着手指細數剩下的日子。而她又是身懷有孕,身子虛弱得緊。
沙華點頭,轉身便衝着身後寂靜處吹了聲低低地口哨。不一會兒,鳳舞便現身於她眼前。
霽月看着到了這最後一刻留在她身邊的人,終究是咬咬脣,鎮定自如的看着兩人,鄭重道:“接下來我說的話事關天下蒼生,你們兩個……須得生死不計替我辦到,你們……可好?”
鳳舞同沙華皆是鄭重的點點頭。霽月分別於他們兩個耳音囑託,不過一刻,兩人便將她一人丟在那座不高不矮的土坡上,分道揚鑣離去。
霽月良久的凝着那兩道策馬離去的身影,終是暗暗嘆了一口氣,瞳眸到底是茫然無助的斂下,手掌覆在隆起的小腹上,這才略略心安了些。
是去漢霄皇城,還是進一進南宮蒼罹的營帳呢?霽月凝着前方,不知是該前進一步,還是退回去纔算妥當?來之前她便想好了最好的對策,卻還是在第一步就生了猶疑之心。她想去見一見他,她不知日後還有沒機會再見到他。彼時,怕是不由分說便刀劍相向的吧!終歸,是她讓他腹背受敵,讓他頃刻間便要失去所有,讓他漏了軟肋給旁人瞧見。
這一夜,霽月終究是哪裡也不曾去。明日便是兩國交戰的日子,這一夜,她須得找個地方好好歇一歇。好在城外仍有幾件客棧,她便隨意挑了一間留宿。
客棧內來來往往客人卻是不再少數,想來是大戰在即,不免有些來瞧熱鬧的江湖俠士,或是其中有軍中之人也未嘗不可,甚而是被師父以鳳凰令招來的武林絕頂高手亦有可能。
霽月披了件極寬大的斗篷,亦呆了斗笠遮住面容,幸而她本不是嬌小玲瓏的女子,如此特意發出粗啞的嗓音喚小二爲她開間客房的時候,卻也有些像一個男人。然她到底是不曾留意,有同她一般的女子坐在隱秘的角落裡。她等她來,等得心焦難耐。
翌日。
兩軍對陣的氣勢如想象中一般硝煙瀰漫,沙塵漫天飛舞,她立在高處不能準確的望見在最前頭的那位主帥可是南宮蒼罹?
可城門上的男子卻是頗有些熟稔,霽月略是想了想,便念起那男子正是背叛了南宮蒼罹的黃蓑將軍。這事鳳莫邪同她簡略講過,那男子本就是吃皇糧的男子,只覺得當朝皇上安穩懦弱,實在不像他當初想象,不能圓他精忠報國的夢。如是,才入了南宮蒼罹麾下想要大展宏圖。可這般男子,往往最是不安穩,他身後的軟肋亦是太輕易被人看清。如是,被師父挾持了家眷,便慌亂了手腳,好歹離去時也算是念着南宮蒼罹對他頗是賞識的恩情,纔沒有將手下一干兵馬一同帶走,只孤身一人悄悄入了漢霄皇城。
鳳莫邪與她講起此事的時候,霽月還甚是無謂的笑了笑,“要我說,倘或他果真要帶着一干兵馬反叛,只怕出不了錦王的軍營。”
鳳莫邪驚詫的望着她,復又苦澀的笑笑。誰說不曾同甘共苦過便不會真正瞭解呢?眼前這個他自以爲深愛的女子,其實他從未真正瞭解。亦從不知道她看待南宮蒼罹,已是一言一笑便知道他的決定和他的需要。
大戰一觸即發,如所有人所料,黃蓑果然命人綁來一人。正是失蹤多日的洛塵。
霽月遠遠地瞧着站長在城樓上的女子,洛塵,洛連城,果然是連城,須得南宮蒼罹傾天下換得嗎?
那一瞬,她無比的渴望能夠看清南宮蒼罹的眼眸,看清他的眼眸深處該是泛着多麼巨大的疼惜和痛苦。可到底是什麼都看不清,眼前唯有洛連城飛舞的頭髮和衣裳。她實難知道他們之間到底交談了些什麼,終了,卻是洛連城不顧一切的掙脫身後的束縛,身子輕飄飄的飛下城門,墜落在地。
霽月遠遠地望着地上那一點殷紅,慢慢綻放的巨大,不知爲何,心事卻是突然輕了許多。
那一場戰役,南宮蒼罹大獲全勝。唯一缺憾便是,曾經他身邊的側妃爲了顧全天下墜落城樓死去。
直待他們漸漸走近,漸漸靠近這座城樓,隱匿在角落裡的霽月方纔看清騎在馬上的南宮蒼罹。他似乎消瘦了些,面容也是頗有些憔悴。可那份天生的旖旎天下的氣概卻是從未退縮過,尤其大獲全勝這一刻,他率領部下入城,大抵是他最是璀璨光輝的時刻。
霽月將他身後的大將一一看過,終是發覺出異常來。
七星連珠天下定。這七星,分明缺失了不少。玄衣是他暗中的助力,不在此列倒還有情可原。可葉闌同南宮月離卻是一同不見了蹤影,此刻南宮蒼罹身後跟着的不過是英姿凜凜的雲菱,是了,到了此時只怕再不需喚她雲菱了吧!雲菱姑娘原名紫檀,是他的第七星,先前不過是隱姓埋名替他看着那醉雲樓,一同暗中傳遞消息罷了。仍有綠兒一身軍裝隱在隊伍裡,霽月得以瞧見她,卻是因了綠兒射來狠厲的目光。然她並不能確認,綠兒是真的認出她,還是望見什麼別的厭惡的人。再有,便是步輕塵了。他一身布衣,在大軍中甚是扎眼。
霽月知曉,他的七星零零碎碎只剩了這麼幾個,這場戰役,輸贏只怕不會那麼簡單。如此,便悄悄跟上他們入城的步伐。
然而,晚了,晚了,她到底是晚了一步。
縱使她一路奔跑,卻是怎樣都抵不過那些兵馬浩浩蕩蕩的步伐。他們的速度,到似是一心奔着死路而去。
大殿之上,一名只着了褻衣的女子抱了一個粉嫩粉嫩的嬰孩,旁若無人的坐在龍椅上,不時地還伸手輕輕點一下那嬰孩的額頭,那嬰孩兒似是觸了癢,不知是哭是笑便叫出聲來。
後來,許是那嬰孩哭叫的擾了那女子,她復又伸手在嬰孩的額頭上點了一下,他便沉沉睡去,再沒了一絲聲音。
“南宮……”那女子微微一頓,復又悠悠笑道:“蒼罹,是麼?”
南宮蒼罹定定的望着龍椅上的女子,微微闔眼,算是迴應。這一戰,的確是他疏忽太多。原本,霽月出現的本就蹊蹺,日後種種,確然是爲了他一人不假。他卻是從未想過,霽月本身就是被利用的棋子。天人一說,虧得他信了真。卻原來,他自己到頭來也不過是旁人的踏板。
那女子卻是因了他這一個眨眼,眼眸間不由自主的閃爍起某種情愫來。忽的,她顧自站起身,將手中嬰孩放在冰涼寬大的龍椅上,而後想着南宮蒼罹走去,卻又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下步子,衝他招手道:“你來,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不可。”步輕塵閃身到南宮蒼罹身旁,暗暗道:“這女人爲了今日謀劃了二十多年,麟兒他……罹,日後你會有更多孩子,不可一時……”
南宮蒼罹不曾答言,便向着那女子緩緩走去。直待剩了不到兩步的距離,方纔停下,與她面對面的站着。
她只着了單薄的褻衣,立在這冰冷的大殿上。臉頰不算傾國傾城,卻也看得出年輕時必然是個嬌俏玲瓏的女子。只年紀愈長,這張臉愈發瘦削,便顯得尤其刻薄殘忍。只她面容的那份蒼白之感,卻是要他不由想起另一個女子來。
那也是一張蒼白如紙的臉蛋,只容顏傾城,險些成了他的阻礙。是了,他仍就記得她怕冷怕得厲害,不曉得她的師父現如今只穿了這件單薄的衣裳可否覺得冷?
那女子卻是癡癡地看着他,不一會兒,眸光便閃過巨大的痛楚,踉蹌着後退,一邊道:“不,不,不!你不是他,你怎麼會是他?你連他的一半也不及……”微頓,她又是突兀笑道:“哈哈哈!若非你是他的兒子,只怕也長不了這麼一張英俊的臉蛋。亦可惜,你偏偏是她的兒子,可惜可惜……”
南宮蒼罹長久地凝着眼前這個教養了霽月許多年的女子,她纔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眼眸深處卻是蒼老的幾是要死去一般。良久,直待大殿中只剩了徐徐的風聲,南宮蒼罹方纔淡淡地叫了她一聲,“鳳雲。”
是了,鳳雲。只這兩個字便好,這兩個字便足以與一瞬間道明所有真相。
還是許久之前,他猜疑了有關霽月師父的真正來歷。若說他信了霽月,便是十成十的真。可對於自個被選爲一統天下的人,卻是十成九的不確信。他素來低調隱忍,如何能被人看中,並且只爲了他一人而謀劃了整整二十年。其中糾葛,他廢了許多心思仍不能得知。有關霽月山莊,本就隱晦未名。
真正讓他有所察覺卻是,鳳莫邪帶着霽月一同消失之時,他實難想象到底是什麼能夠促使鳳莫邪離開庇佑他的皇宮,唯一可能便是那位雲師父同他同他的父皇多少有些牽扯。如此調查,當年諸事,便也不算十分的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