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長時間腦子空空盯着無限循環的畫面是會眼暈的。
或者是五行陣的催眠威力太過強大,武馨芸驚醒時,身體已經不受控地從石上歪落,她連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落入了厚不見底的火灰中。
失重的瞬間,軟軟埋在細密松針裡的武馨芸從夢中猛然醒來,一如她在天狐泉邊乍然睜眼,卻發現自己仍安好地坐在石上。
若不是沾了一身的灰,她恐怕會以爲自己只是做了一個神奇的夢。
就算可以當做夢境一般述說,武馨芸也不想把任何有關五聖珠的事告訴別人。兩百多年來,三個國家雖然只把開國君主在亂世間“偶然”得到的幾顆玉珠好好收藏,奉爲聖祖遺物,卻沒真當成什麼“集齊就能一統天下”的靈石,否則也不會將其中的一兩顆珠子賜給有功之臣。流落在皇家之外的玉珠歷經朝堂風雲,又落到了旁人手裡,比如聽雁樓手中的宙淵珠。
當時每位有勢力角逐天下的領袖都得到了三顆以上的各色玉珠,你奪我搶拿到手後卻並沒發現這幾十顆珠子之間有什麼不同,所謂的“九珠連,天下全”,不過是好事者編出來的噱頭罷了。
可是,在這種三國已經穩定強大、各方勢力間摩擦不斷、蠢蠢欲動的時候,若武馨芸大張旗鼓收集玉珠,恐怕還是會引人懷疑,又將那個被聖祖們最終視爲無稽之談的說法搬上臺面,大肆宣揚。
武馨芸——天下最富有的武家之女、武林傳奇季雲瀚之徒,她想要的東西,難道會沒有什麼特殊之處?說出去誰信?
且不管九珠傳說是真是假,那些坐享先祖打下的江山、坐擁國家百年實力的君主,早已野心勃勃、對身邊的兩塊肥肉垂涎三尺了。
如果可以,武馨芸不想讓自己找聖珠的行動成爲引發三國大戰的***。雖然這個美好的願望她並沒有信心一定能實現。
契裡克城離王庭本有四天的馬程,但一行人的行李不多,馬又都是好馬,只用了三天就已能遠遠看到王庭城外的十里飄頂了。
廣袤的草原上,數十條黑石鋪就的大道從王庭城下輻射而出,將王庭城外方圓十里分成了幾區,棕白相間的圓帳在外圍零散排列着,帳頂繫着各形各狀的彩條,迎風招展,標明瞭氈帳主人的身份。氈帳間服飾鮮豔的明巖人往來穿梭,繁華喧鬧。
遠處王庭高聳的黑色城牆在彩浪的簇擁中悄然屹立,在日光下閃着點點寒光——那是駐守城牆的士兵們頭上戴着的鐵盔,和他們手上的長槍。
這便是明巖王庭的奇景之首——十里飄頂。
被壓得堅實的泥面大道上,一行人放緩了馬速,讓馬兒踏着小步前行,不多時便踏上了一條黑石路,路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一下子出現七匹駿馬,馬上的明巖漢子威武強壯,隱隱打頭的一人卻是一個看起來很是孱弱的外國小男孩,着實引人注目。
又有眼尖的看清了馬上人的樣貌,忍不住低呼起來:“是他們!他們回來了!”
聽着路人此起彼伏的驚呼,武馨芸側臉笑道:“看來你們慣常在王庭橫行霸道呢?”
五人臉上微微發紅,卻不敢還嘴,只惡狠狠瞪向覷着他們嘀嘀咕咕的路人,將他們瞪得忙閉了嘴匆匆走開。
比起卜羅五兄弟,蒼明卻是受歡迎得多。維爾蒼狼雖然甚少出現在王庭,卻還是有人認得的,就算不知道蒼明的身份,他特有的攝人氣場也能讓崇拜強者的明巖國民另眼相看,特別是待嫁的姑娘們。
比起那六個漢子,在武馨芸身上來回打量的目光也不少,可她毫不在意,就這麼招搖過市,偶爾還對着路邊滿眼好奇的小孩子笑一下。
王庭守城門的士兵遠遠就發現了這一羣來勢洶洶的人,早就板起臉準備將先他們攔下再說——區區一個外國小子,帶着幾個明巖保鏢就想在王庭囂張了?!
可當其中一個“保鏢”從那外國小子身後越出、朝城門加快速度奔來的時候,他們不由瞪大了眼睛,急忙收了長槍,右拳歸心,垂頭行禮,齊聲喊道:“貝泰督查!”
這先行開路的卻是拓勇,他堪堪在那一排已經嚇得微微發抖的守衛面前勒馬止步,睥睨着喝道:“你們還不快讓開!找打嗎?!”
士兵們一激靈,沒等腦子想清楚,身體已經自動自覺閃到了一邊,就差整個貼在門洞上了。這時,武馨芸等人也已行至門前,毫無阻攔地通過了這道重兵把守的城門,拓勇也一夾馬肚,跟在他們身後絕塵而去。
看着那羣人馬拐了個彎消失在視野裡,守衛甲擦着冷汗道:“這下好日子到頭了,他們回來了!”
守衛乙臉色也不好:“上次誰說的,王上終於看不過他們,把他們弄到外面去了?果然是假的啊!白高興了!”
守衛丙看起來卻沒那麼緊張:“你們看見那個黑色腰帶的人沒?他就是維爾蒼狼!不是傳說他把那五位收服了嗎?被維爾蒼狼管着,他們應該會收斂一點了吧?”
“你說的是真的就好了!但維爾蒼狼總是要走的,不可能把他們幾個都帶走吧?”守衛丁仍不樂觀,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先不說這些,那個外國小子到底是什麼人?”
衆守衛齊齊看向守衛戊,卻沒人能答上來。
一個老牧民趕着幾頭羊,從他們身邊悠悠走過,插話道:“肯定是什麼大人物,但願不會帶來不祥啊!”
衆守衛面面相覷,終是壓下心頭的疑問和不安,站回了自己的崗位上。
比起大周和天凌的城池,明巖王庭的城池並不算大,住在裡的人也不多,大多是明巖的高官貴族。平民百姓們很多隻是遊牧至此,停留在王庭期間只需在飄頂外圍搭建氈帳,常住的便靠裡一些,氈帳也整齊一些。人多在城外,最熱鬧的集市便也在城外氈帳羣中流動,並沒有固定的地方。
城內的房屋多是石磚建造的圓頂房,牆壁塗着白石粉,圓頂上描着簡約卻不失精美的棕色花紋。就算偶爾發現木質建築,也都裝飾華麗繁複,一看就知道是一般人進不去的高級場所。
卜羅跟在武馨芸旁邊,指着那些石磚房道:“雖然這些房子沒有你們大周的複雜華麗,但千萬別小看它們,它們能抵擋明巖刀子一樣的風沙!”
武馨芸笑道:“石頭建的房子,當然結實,誰敢小看?不過王庭也會有風沙嗎?來的時候我看見周圍還是有不少樹的。”
卜羅摸着腦袋“嘿嘿”笑了:“王庭一般是沒有,但王庭往北和西邊郡洲的房子都這樣。那種——”他指向一座掛着“香茗閣”招牌的木樓,“就是你們大周人和天凌人才會建的房子,也能在王庭用……不過這茶樓不是你家開的,是大周王家。”
站在香茗閣門口的那位小哥正對着路過的他們微笑作揖,彷彿他們從他面前走過,肯有意無意看他一眼,對他而言都是莫大的榮幸。
武馨芸頷首回禮,心情也明朗了不少,道:“你們是那兒的常客麼?感覺怎麼樣?”
卜羅一甩頭:“嗨!我們倒是很想進去坐坐,可……”
“卜羅,”蒼明驟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現在說這些做什麼,先讓武妹子安頓好了再聊吧。”
“啊,看我!”卜羅用力拍了自己的腦袋一下,嘿然笑起來,“按你們大周的禮數,要設好茶座了纔算招待客人,在這裡我們是東道,把你招待好了再慢慢聊,慢慢聊!啊哈,快到我家去吧,前面左拐就是了。”
古瓦聽卜羅這麼說,不由瞪大了眼睛:“怎麼去你家?應該是去我家吧?武妹子,我和乎瓦就住前面右拐,我家比卜羅家熱鬧!”
烏尤也叫起來:“明明我家直走就到了,連彎都不用拐,更快啊!”
拓勇驅馬擠到武馨芸身邊,小聲道:“要不要到我王宮旁邊的那間房子去?清靜!”
雖然城裡住的人比起城外來少了很多,街上是安靜了一些,卻也並不冷清,常見或滿載貨物、或空空如也的馬車穿梭來往,街邊的商鋪裡也有不少客人。這一羣人馬本就引人注意,而現在的喧鬧讓原本一時沒注意這邊的人都看過來了。
眼見着有好幾撥一看就是富貴家的年輕男女放下了手頭的東西、帶着僕人一臉驚喜地朝這邊走來,武馨芸擠開擋在面前的蒼明,一邊衝出包圍圈,一邊壓着聲音道:“多謝各位大哥好意,我自己能找到地方落腳,不用麻煩你們了。我先走一步,安頓好了再找你們啊!”
蒼明和卜羅兄弟連挽留的話都沒來得及說,便見她一夾馬肚,一溜煙兒跑遠了。再追也是不能,因爲那些發現他們而圍上來的熟人們已經到了近前,不能再裝作沒看到了。
武馨芸逃出了衆人的視野,便放緩了腳步,牽馬繞到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前,摸出一塊玉佩給開門的小廝看了看,便被迎進了門內。
入了二道門,武馨芸不由心下暗歎,在這北原草海上竟有如此一方南國天地!雖然香茗居的後花園地方不大,但亭橋廊閣、山水花木一應俱全,活生生一座濃縮精華版的潮城武宅小花園。
沒錯,武馨芸踏進這個院子,移步換景,竟一樣不漏地認出了所有入目的物體。若非是對整個武宅都極其熟悉而又極精於園林的人,斷不能佈置出這般景緻。並不是說這裡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花木都與武宅里布置的一模一樣,但只要你看見這一塊石頭、這一棵花木,就能不自覺對應上武宅裡的某一個角落。
比“形似”更高一籌的,是“神似”,能將形與神糅合得如此渾然天成,真不知是哪位神匠的手筆了。
坐在小了幾號、橫跨在小溪上的“漣水亭”裡,武馨芸歪坐着趴在欄杆上長嘆,難爲武寧然造了這麼一座園子聊慰鄉思,卻恐怕輕易不會來此閒坐——就算把景緻造得再像,也造不出那些爲風景注入靈魂的人。
物是人非,徒添傷感罷了。
“屬下拜見馨芸小姐,有火信一封。”
亭外,一位發如銀絲的老婦無聲行來,舉手投足竟毫不見老態。她單膝着地,雙手將一枚黑紙信封舉過頭頂,才沉聲喚醒垂頭望着溪水兀自發呆的武馨芸。
武馨芸聞聲忽而回神,才發覺臉上發涼。原來她只顧着猜想武寧然坐在此地會是什麼心情,竟沒意識到那般悽然亦是自身所感,不知不覺已然滿面水光。
藉着起身的動作輕輕一拂面,武馨芸轉身看向亭外時臉上已不見水痕。她穩步走到老婦面前,拿過信封,取出裡面的一張空無一字的灰色長紙條。
她草草翻看了一下,便左手提着紙條,將內力催至右手指尖,用力捏了捏紙條垂下的一端。紙條從被她捏過的地方開始變得焦黑,黑中現出灰白的字跡來,轉眼又化作飛灰,好像被火燒着了一樣,灰燼落入擋在下方的信封裡。
待紙條徹底“燒”盡,武馨芸也已將信裡寫的內容全看入了眼中。她將裝着灰燼的信封揣進懷裡。一邊雙手將仍垂首跪在面前的老婦托起,一邊柔聲道:“你便是一直陪着三姑姑的巧萍嬤嬤吧?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巧萍年紀雖然大了,五官卻依然端莊秀淨,想來年輕時也是個難得的美人。她看上去有些不苟言笑,現在的眼裡卻掩不住激動和欣喜,可週身嫺雅高貴的氣質還是比許多貴婦人都濃重,加上一身毫不花哨卻用料講究的衣裳,若不是知道的,誰都會以爲她是哪門富貴人家的老主子。
事實上,巧萍在這王庭裡用來置辦產業的身份,就是大周王家旁支的一位老夫人。這香茗閣便打着王家的旗號,暗地裡卻爲武家在王庭收集消息。
巧萍看着武馨芸微紅的眼眶,嘆道:“老身正是巧萍。說來慚愧,老身跟隨寧然小姐,十八年前便離開大周,再沒能回去,這竟是第一次拜見馨芸小姐……”
“現在見着也不算遲。”武馨芸笑起來,“離開浮坪城前幾天,祖母和素萍嬤嬤已經開始叮囑我要向你問好了。如今我已親眼見過,回去的時候就可以讓她們放心了,巧嬤身子骨硬朗着呢!”
“屆時還請馨芸小姐代老身向老夫人告謝,老身再陪寧然小姐四十年也沒問題,毋需掛心。”巧萍爲武馨芸重新斟上茶,如尋常老奶奶一般感慨道:“方纔看見馨芸小姐,老身好像又回到潮城祖宅裡,當年的寧然小姐也是喜歡那樣坐着,到了用膳的時候總要喊好幾次才願意起身。”
武馨芸擡手撫着亭欄,笑道:“我在家時就是最喜歡這個位子,那樣趴坐着最舒服不過了,原來竟和三姑姑是一樣的……那,三姑姑一般什麼時候會來這個園子呢?”
“寧然小姐一年只在生辰那天會來一次,一坐就是一下午,又要在晚膳時辰前趕回宮。”
“……那,這些年她過得開心嗎?”
巧萍看着眉目隱憂的武馨芸,臉上的褶皺緩緩舒展開來:“開心不開心,馨芸小姐還是親自去問寧然小姐吧,老身不敢妄下論斷。不過老身卻知道,如果沒有值得留戀的東西,寧然小姐是不會繼續留下的。”
武馨芸釋然一笑:“也該如此……巧嬤有王宮的地圖吧?拿來瞧瞧,我今晚先去探一探。”
地圖是有的,巧萍卻猶豫起來,勸道:“明巖王宮不簡單,潛伏着不少高手,貿然夜探恐怕有風險。馨芸小姐若是請求拜見皇妃,王上是應該不會拒絕的。”
武馨芸眨眨眼,夜探的興致竟顯得更高了:“有高手?好哇,有意思!不用擔心,你知道我有飄絮飛花傍身,就算被人發現了,只要我不願意,誰也不能抓住我。”
看着武馨芸渾不在意的樣子,巧萍還待再勸,卻又被她截住了話頭。
“與其勸我,不如快去將地圖取來,再多告訴我王宮裡的情況。你也不必想跟着去,我一個人就夠了。”
巧萍見她當真毫不動搖,只得無奈應下:“……是,小姐稍待,屬下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