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石塊倚着山壁拼成一個巨大的封閉石屋,武馨芸看張海遙遙對着石屋喊話,自己在一邊看了好一會兒竟也辨不出哪裡是門。
不多時,一塊巨石在轟隆聲中緩緩轉動,露出半人寬的縫隙,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黑暗中悠悠傳來:“你終於來了,比我想象的晚一些。阿海,東西放着就好,你先回去吧。”雖然那人沒說來晚的是誰,衆人卻都知道指的不是張海和他背後的食物。
張海消失後,季雲瀚哼道:“原來你還盼着我來啊?怎麼,是太想念我了所以讓你徒孫給我徒兒遞請帖呢?”
“請帖?”那人正是孔凌雲,稍愣後,聲音裡不難聽出疑惑。
季雲瀚冷笑:“你那徒孫倒也大方,這麼珍貴的無影針,竟然還附上辛苦修來的內力給我徒兒送了六枚。只是不巧,我徒兒剛好連日勞累,力氣不濟沒能好好全接過來,愧疚之下臥牀半月反省思過。漏掉的那四枚針,不知你徒孫後來有沒有找回來,要不然我可就更過意不去了。”
一陣沉默後,那蒼老的聲音帶着幾分怒意,沉沉道:“耀兒,道歉。”
靜。
武馨芸站在季雲瀚身後,垂着眼,巴不得那小子別真出來賠禮道歉,這樣她就有理由把他狠狠揍一頓了。
“還不出來!!”見沒動靜,孔凌雲火氣更大了,但吼聲中帶的無力感讓武馨芸都聽出了不對。
又一塊石頭轟隆作響,一個人影從打開的石縫中閃身而出,急聲道:“師祖別生氣,孫兒出來就是。”
“道歉。”孔凌雲恢復了平靜,聲音依舊蒼老低沉。
“師祖!”孔非耀喊了一聲,見孔凌雲不再搭理他,只好不甘不願轉身面向季雲瀚,別開頭只稍抱了一個拳,連腰都不帶彎一下的:“先前失禮之處請前輩海涵。”
季雲瀚氣樂了:“好小子,還真有性格!芸兒,這小子就在這裡了,你要打要罵就儘管上,爲師在一邊看着,不會讓他打不過逃了。”
孔非耀揹着手,目露不屑,看着武馨芸哼道:“手下敗將,打不過就讓師傅來壓陣?我看還是省點功夫,讓你師傅直接上吧。”
武馨芸臉上冷冷一笑,壓着怒火道:“你連我師傅的衣角都碰不到,怎配他老人家親自出手?被你偷襲蜇了兩針是我運氣不好,你要是因爲這樣就以爲我真打不過你,那你可不是一般的天真幼稚欠教訓!”
孔非耀被指偷襲,一時氣紅了臉,指着武馨芸怒道:“我明明打了招呼的,怎麼能說是偷襲?!你輸就輸了,還不承認!”
這下武馨芸也氣樂了,這人的腦回路是有多奇葩?抱着手臂笑道:“是啊,我人一跳上半空你就打招呼了,大晚上的就遠遠一個照面,擡手就是無影針,最不濟還能逼我砸到月神樹,自有高手前輩來收拾我,還不用你出手了是吧?”
孔非耀漲紅了臉,指着武馨芸“你”了半天沒說出什麼來。話到了這對師徒嘴裡怎麼就聽着那麼不對勁呢?!
孔凌雲呵呵笑道:“季雲瀚,這小丫頭就是你的徒弟?好厲害一張嘴,真是得了你的真傳啊!”
季雲瀚得意道:“那是,我的徒兒可不像你家孫子那麼笨,連句話都說不好,看來你註定要一輩子輸給我了。怎麼,這麼久了也不出來露個臉,是不想見面叫我爺爺麼?”
被孔凌雲那“小丫頭”三個字驚呆了的孔非耀終於回神來,大邁幾步往孔凌雲的門縫前一站,指着季雲瀚怒道:“不可對師祖不敬!”
武馨芸見狀,擡腳就把腳邊幾塊小石頭狠狠踢過去,逼得他不得不讓開一些,也怒道:“混帳!就準你對我師傅不敬?!”
眼看兩個年輕人劍拔弩張就要打起來,孔凌雲長嘆一聲,從黑暗中緩緩走向石門外:“罷了,罷了。季雲瀚,我是再也見不到你的了。”
扶在門邊的老人瘦骨嶙峋,蒼老而憔悴,半睜的眼珠灰白一片,顯然已是瞎了。他面朝季雲瀚的方向,咧嘴笑道:“這下我可不用再喊你爺爺了。”
孔非耀驚呼一聲“師祖”,卻沒有回身來扶,只擋在他前方几步,擺好架勢緊盯着對面的人,防着他們突然發難。
季雲瀚看着孔凌雲扶在石門邊上那皮包骨頭的指掌,眸色漸沉。他冷哼一聲,身形一閃,竟已繞過了孔非耀,閒閒站在孔凌雲身邊抓上了他的手腕。孔非耀大驚,蒼白着臉轉過身來,看清情勢後便再不敢妄動——看來武馨芸真沒有說大話,現在他是真信自己碰不到季雲瀚的衣角了。
孔凌雲笑臉不變,任由季雲瀚捏着自己的命脈,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性命:“怎樣,我可沒裝瞎騙你,是真看不見了。”
良久,季雲瀚輕輕放下他的手,嘆氣道:“怪不得你沒再來找我,我還當是你自己想通了……當年阿崎的傷,是因爲你吧?”
孔凌雲垂下頭:“阿崎那孩子……當年我練功心切,不慎血脈逆行走火入魔,他爲了救我差點力竭而死,若不是你出手,他怕是活不過那一夏……可他終究傷了根本,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沒能逃過那場災……是我對不起他。”
“你們!既然把我找來了,爲何不告訴我你的傷?!若是讓我給你醫治調理,你又何至於如今這般……這般……”季雲瀚痛心疾首,二人在別人眼裡是死對頭,其實打鬧了三十年,又怎會沒有惺惺相惜之情維繫其中?
孔凌雲搖搖頭,道:“以我當年心性,又怎能拉下臉來向你求助?那時我已是傷及五臟六腑七經八脈,就算治好了,恐怕也是功力大減,再也練不回來的。我心灰意冷,只盼着一死了之。我以死爲要,阿崎又怎敢找你?”
季雲瀚沉默不語,心中生起愧疚來——他當年已是發覺異常,卻沒多放在心上。孔亦崎莫名透支傷身,纏了他三十年的孔凌雲也不再找他比武,這麼明顯的不對勁,他怎麼就非要他們開口才肯多花心思留意一下?若是他發現不對就主動過問幾句,或者乾脆自己來看看,孔凌雲大概也不會現在就這般油盡燈枯、回天乏術。
孔凌雲似是知曉季雲瀚心中所想,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不必多想,如今這樣是我自己選的,怨不得誰。”又轉向孔非耀,道:“耀兒,過來。”
孔凌雲一手抓着孔非耀,語氣裡盡是感慨:“阿崎見我了無生趣,待小兒子長到三歲後便交與我教導,讓我好歹有個寄託。我修爲不再,只盼着教出來的徒孫能勝過你的徒弟,日日只催促他練功,疏於教他人情世故,讓他如此年歲仍如幼童般不知深淺……他闖下如此大禍,實在是怪我教導無方,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麼,只求你原諒這一回。我時日無多,你若願意,將他帶在身邊多多管教,我便死也瞑目了。”
“師祖?!”孔非耀滿臉不可思議地看着孔凌雲,這些人不是來尋仇的麼?事情怎麼就發展成這樣了?
季雲瀚把手一甩,抱臂退開幾步,哼道:“你這託孤託得好沒道理!我自己的徒弟都教不過來,你還要給我塞個不省事兒的?他又不是沒別人可託付了,憑啥要我來養?你讓小銘子這個長兄情何以堪?”
孔非耀聞言,滿臉憤懣:“誰要你養我?我纔不稀罕跟着你呢!師祖!耀兒就陪着您,哪裡也不去!”
“胡鬧!”孔凌雲沉着臉喝道,“你在外面好好待着,不許生事!”言罷又轉向季雲瀚:“可否請你入內一談。”
武馨芸看了一眼裡面黑黝黝的石屋,不由有些擔心:“師傅……”
季雲瀚笑笑:“放心,和你師孃在這裡等等我,可別先打起來,有熱鬧我也想看的。”
黃琴也笑:“你們安心,有我看着,打不起來。”
石門轟隆關上,裡面竟一丁點聲音也傳不出來。武馨芸和黃琴等了一會兒,便不顧形象就那麼坐在地上,而孔非耀一直在石門前來回走着,一臉的焦急。
“晃什麼晃!你安分點會死麼?”武馨芸被他晃得心煩氣躁,一想到這傢伙以後可能會和自己一路走,就渾身不自在。
孔非耀腳下一頓,怒目看向一臉鄙夷的武馨芸,“你”了半天后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神色一僵,臉上的赤色分不清是霞光還是氣血上涌:“你,你是……那天我……”
武馨芸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冷冷一笑,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怎麼,碰了我的窗子,手感是不是很好?”
孔非耀下意識地抓住自己的手,那種癢他簡直終生難忘!要不是穆文迪一直盯着,到後來他怕是要把自己手上的皮都搓下來。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動作頗有示弱的意思,孔非耀羞怒交加,指着武馨芸罵道:“你這惡毒的女人!果然是你下的藥!”
武馨芸一愣,臉上的表情頓時有些奇怪,她用看弱智的眼神看着孔非耀,語氣很是無辜:“我還沒說你卑鄙無恥下**/蕩呢!偷偷摸摸跟蹤人家還帶偷窺的……是你自己要碰我的窗子吧?!你以爲你是誰,我還要特地給你下藥了?對付你這種跟蹤偷窺狂,我不放一觸即死的毒藥已經很仁慈了!”
黃琴聽武馨芸這麼一說,再看向孔非耀時眼神能冷出冰來:“你,偷窺?”
孔非耀一驚,在她的注視下不由得渾身發寒,踉蹌退一步,結巴道:“我,我沒……不,不是……我……”
黃琴慢慢站起身來:“偷窺在先,還敢出手打傷我芸兒?”
見黃琴是動了真怒,武馨芸不由暗惱自己失言,她自己是覺得沒什麼,可和黃琴混得太熟太隨意了,一時竟忽略了她也是這時代的人,還沒開放到這程度。
武馨芸也忙站起來,拉着黃琴的手臂笑道:“師孃先別生氣,可別師傅出來的時候瞧見我沒打起來,您倒動手了。怪我沒說清楚,他是想要窺探我身份來着,但不小心被我先發現了,啥都還沒窺到呢!”說罷狠狠瞪向孔非耀,咬牙切齒道:“小子,你功夫還沒到家!想偷窺我?再多練幾年吧!”
孔非耀努力平復着心跳,只看了一眼武馨芸就別開了臉,一言不發。
黃琴看着武馨芸一臉討好的樣子,緩了緩臉色,哼道:“臭小子,算你走運。要是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哼哼……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
武馨芸扶着黃琴再次坐下,又瞄了一眼孔非耀,見他扭着腦袋攥緊了拳頭,不由得暗暗嘆氣。若他真要跟着他們,那可就……唉!都怪她多嘴,要報仇的話找機會狠揍他一頓就是了,幹嘛要說出來呢?
石屋裡,石門關緊後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孔凌雲按下某個機關,頂上一顆明珠“啪”一聲冒了出來,屋裡的一切在這柔和的微光下已能一覽無餘。
孔凌雲顧自走到玄玉牀上盤腿坐下,道:“我這身子,多靠這玄玉才撐到了現在,你不會怪我無禮吧?”
季雲瀚看那巨大的玄玉在明珠的光照下時不時閃過暗紅寶光,搖頭笑道:“自然不會,你若不坐那裡我才頭疼呢。現在的你怕是離不了這牀太長時間,要是不小心死在這裡面,我怕是躲不開一身髒水。”
孔凌雲也笑起來:“還是這般毒舌,也就黃琴能受得了你。”
季雲瀚笑笑:“可不止她,還有我徒弟呢。閒話少扯,你叫我進來要說什麼?”
孔凌雲斂了笑,靜默了一陣才吐出三個字:“無爲決。”
季雲瀚挑眉:“你知道了?”
“無爲山莊,無爲山莊……你修練的心法是《無爲決》,《落凡塵》……是按着《無爲決》的殘本修改而成的吧?”是問句,語氣卻很篤定。
季雲瀚默然不語,孔凌雲顧自說下去:“沒人知道鬆平老祖所創心法之名,鴻德始祖機緣巧得那殘本後自行補充修訂,命其名爲《落凡塵》,宣揚這便是鬆平老祖所創心法。可他創建的山莊卻稱‘無爲’,只是因爲那殘本亦稱‘無爲’罷。
“你我所練心法是爲同源,可《落凡塵》畢竟是依殘本所改,雖然精妙,卻頗有不足……這些,我與你比試到後來已有所感,卻等到走火傷重後才徹底悟出來。想必,你是早就知道了的,所以纔會忍受我的諸多糾纏,招式間還常有點撥……這般心意,我卻只當你存心戲弄於我,實在不該。”
季雲瀚嘆道:“能悟到這些,你已經是天資非凡,只可惜……”
“只可惜還不夠,所以纔會到如今這般……我感悟到心法有缺陷,練功時貿然嘗試修改,終至走火入魔,只怪當年年輕氣盛,不知死活,一失足成千古恨。”
石屋裡又陷入沉默,良久,孔凌雲才又開口道:“我自己悟出《落凡塵》與你的心法同源,可《無爲決》這名字卻是另一個人告訴我的。”
季雲瀚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張海。”
“你果然知道張海。”孔凌雲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們都是些什麼人,恐怕無爲山莊發展至今,亦皆在你們掌控之中。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你們是誰,這般隱於江湖有什麼目的,要用無爲山莊做什麼……我人將死,這些已是無心再問了,我只知道無爲山莊逃不過該有的宿命……你們太強,偌大的江湖於你們來說,怕也只是一個遊戲場。”
“季先生……”孔凌雲頭一次這麼稱呼季雲瀚,讓他不由得稍愣了一下。“我自知人微力弱,卻還是有一個不情之請,請您稍加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