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驛館,遠處隱隱有喧鬧聲傳來,是夜市的方向。何遠涯站在窗前,仰望着雲霧濛濛的夜空,無心睡眠。
冷靜下來,他不由心生疑惑。
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在武馨芸的琴聲下會如此失控,就算那琴曲與他平生所遇很是相符,可應該還不至於讓他悲情難抑、相逢恨晚。如今細細想來,武馨芸應是在那琴聲上做了什麼手腳,江湖上不是有一類功法專以聲控人麼?
暗道自己大意,被武馨芸暗算失了先機,他卻仍不悔認她爲主。雖說之前有過交鋒,今夜的確是他們倆頭一次正式見面,武馨芸能從此前交手中猜出他的際遇,而他對武馨芸的瞭解,除了外間傳言,幾乎一無所知。
他深知南雲曉嵐不可能與武馨芸事先串通,武馨芸竟真的只憑這一面,便猜出皇帝的用意,並佈局設計,利用他的情緒,讓他當下熱血衝腦表示了臣服。這一番手筆,即便待他回過神來,也不得不心服口服——難說這不是她的後招暗勁。
總而言之,即便是被這麼一個豆蔻少女算計收服,他也實在無話可說。
武馨芸說的沒錯,他志在天下。不是要坐擁天下,而是成爲一統天下的最大謀臣。
他看得清楚,若要統一三國,最有勝算的不是兵馬彪悍的明巖國,不是地廣兵多的天凌國,而是幾乎掌控着三國經濟命脈的大周國。
三國之間雖然暗涌迭起,表面形勢卻還是十分牢固的,三國君主都不可能輕易挑起爭端,引發天下大亂。但只要爭端一起,大周君主就要當機立斷,才能佔得先機,可當今聖上卻不是個好戰爭強的,恐怕會錯失良機。
於是,他看上了早已有意爭奪天下、野心勃勃的謙王。可謙王雖然表面謙恭賢讓,骨子裡卻是個剛愎自用的,不喜他的謀略與自己有所衝突,便將他給了謙王世子。
其實何遠涯更喜歡謙王世子,世子聰敏過人,又肯謙遜學習,若是日後世子登上週皇大位,他必能大有作爲,因此愈發盡心輔助。奈何世子勢力不足,人手參差,他還是難展拳腳,使出十分力,經過下面人的手,卻最多隻能收到六分效。
無論如何,要讓掌控三國經濟命脈的大周奪得天下,必要得到主導大周經濟的武家的全力支持。可武家態度曖昧,油鹽不進,謙王只得對武家下手,意圖將武家財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對此,他是大力支持的,若武家真不肯出力,也只能把他們的“力”拿過來纔可行事。可就水雲都的事看來,武家與周皇已是合作關係,實在省了將武家佔爲己有的功夫,在謙王事敗後,他樂得轉投周皇,爲自己爭取出頭的機會。
但是,投奔不代表臣服。出廬十載,他見過的、聽過的人也不少,可天底下能讓他打心眼裡折服的,恐怕就只有這位從小就帶有傳奇色彩的武家四小姐了。
何遠涯無心睡眠,乾脆就着夜風,細細回顧水雲都中發生的一切,重新排兵佈陣,設想對手如何接招還擊。
可一道突然出現在窗外的人影打斷了他的思維,嚇得他幾欲驚叫。定睛一看,那人臉上熟悉的面具讓他強自壓下心驚,從窗邊後退兩步,只冷冷看着那人。
“何先生,別來無恙啊?”那人聲音沙啞而尖銳,正是曾出現在潮城城郊武家別院的聽雁樓噬生堂主。
何遠涯面上不辨喜怒:“何某近來如何,想必噬生堂主是瞭若指掌的,何必多此一問。堂主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有何貴幹?”
噬生倚在窗邊,形似漫不經心,卻仍然煞氣逼人:“先生這話就見外了,你我相識七年,怎麼說也算是老友,老友無事前來與先生閒話家常,又有何不可?”
何遠涯輕哼一聲,並不搭話,只待看他能說出些什麼來。
“真是樹倒猢猻散,算來算去,當年謙王身邊能當大用的幕僚只剩先生一個了,還多虧先生識時務,及早向周皇示忠。”
被噬生這般話裡話外嘲諷,何遠涯依舊不動聲色。
面具下那雙冰冷的雙眸黏在他身上,那令人不適的聲音繼續拉扯着他腦裡的弦:“先生碩果僅存,世子可是思念得緊。這不,前些日子路過流花谷附近一個小村子,世子瞧見一個十歲的小男孩與先生形神兼似,不由一時感慨,便決定將那男孩帶在身邊,聊以慰藉。”
何遠涯猛地瞪大眼睛,昏黃的燭光裡臉色霎時枯暗。他死死咬着牙,負在背後的雙手已是骨節泛白,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來。
噬生“喋喋”笑着,站直了身子,幽幽道:“天色不早了,先生早點歇息吧,本堂改日再來與先生閒聊。”
不知那噬生是何時離去的,何遠涯只覺渾身發冷,僵站了許久,才扶着桌子緩緩坐下,臉色灰敗如死。
第二日,季雲瀚夫婦依舊不見蹤影,連沈清蓉和武馨芸也不見了。
孔非耀和程洛峰被拘在武林大會上,難掩焦躁,而程昕乾、趙彥城與武天澈還是那副優哉遊哉的樣子,絲毫不見異常。可偏偏問他們,他們也不透一絲口風,讓人更加煩心。
沈清蓉和武馨芸是躲到城外金舟山裡某處毒草豐富的旮旯研究那瓶被加了料的金創藥去了。那加進去的毒着實詭異,搗騰了半晚,武馨芸只是大概確定此毒可運功逼出而已,其它概不知曉,她找不到季雲瀚,便只能找沈清蓉幫忙。
沈清蓉一聽說有這樣的毒,當即答應了,帶着武馨芸連夜出城,去她之前探尋到的一處山澗幽谷,就地取材,一同研究那毒藥。
幾天過去,姐妹倆廢寢忘食,終於給被逮來試藥的幾隻猴子中還活着的徹底解了毒,放歸山林。
沒形沒象地躺在冰涼的溪水裡,二人望着頭頂巴掌大的星空,皆是沉默無語。
眼看天色漸漸亮起,武馨芸翻了個身,就着溪水狠狠搓了一把臉,恨聲道:“管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一遭,蠱鈴族的蠱毒之術我也算是親眼見識過了,看他還能不能偷偷給我下絆子!再不濟我還有蠱鈴長老的人情在呢……”
沈清蓉也翻身坐起,溼嗒嗒的頭髮胡亂黏在身上,臉色憔悴,眼中難掩憂色:“芸兒,這蠱毒之術變化多端,單看一種又如何能看出什麼套路來?好在這次的毒蠱初時就能看出痕跡,若是換了無聲無息的……”
她想了想,又道:“你既然認得蠱鈴長老,不如早些尋去,先查清楚到底是誰要害你。蠱鈴一族鮮少涉世,也極有可能是外人盜了藥拿出來興風作浪,這並非沒有前例,倒還不能一口咬定就是蠱鈴族人下的手。”
武馨芸脫下外衣,在溪水裡清洗沾在上面的草灰泥巴,撇嘴道:“師姐說的前例可是指那聽雁樓的噬生堂主?我聽多多木說,蠱鈴族的噬生蠱與那噬生用的還是有些差別,他說也許是蠱蟲生了變異,可我猜是那噬生自行改造了一下。”
她解開頭髮,十指慢慢梳理着,眸色深沉:“哼哼,蠱鈴族的說法是外人盜蠱,依我看,難說他不是蠱鈴族的叛族者。我猜這事十有八/九是那噬生做的手腳,聽雁樓與我武家作對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現在謙王倒了,他們還這麼蹦躂,真不知還在爲誰賣命。”
沈清蓉也開始清理自己,輕笑道:“謙王死了,不是還有個世子沒抓到麼?若是他還不死心,不肯藏起來度過餘生,非要與你家死磕,我們要將他挖出來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她眼裡有寒芒閃過,“只叫他別再撞進我手裡,否則,當年給他解的毒,我再連本帶利還回他身上去。”
武馨芸舀水潑她,笑道:“讓別人聽見你這話,可就污了你濟世仙醫的名聲了。”
沈清蓉也不避讓,隨那水珠不疼不癢打在身上,不屑道:“那名聲又不是我刻意維護的,我管它毀是不毀!便是有人將我與相左前輩歸於一派,我也不懼,不是早有猜測說咱們師傅是魔醫傳人麼,我若是落實了這口舌,看還有誰敢欺負咱們。”
當年是沒人敢輕易惹上孫相左,可他後來被全江湖人追殺呀……武馨芸做了個鬼臉,把鼻間酸意壓了下去,又潑了她幾下:“好了,金針魔仙,咱們快點吧!今日可是決賽呢,再晚說不定就不能給你精心培養的表哥助威了。”
沈清蓉臉上微紅,終於揚手反擊:“誰精心培養了?!你潑我還潑上癮了是吧?!”
當她們走進浮坪城時,街上已是一個江湖人都看不見了,想來對面城郊的比武場正是熱火朝天。
正要用點輕功加快速度,武馨芸卻被沈清蓉拉了一下:“芸兒,我好像看見師孃了。”
武馨芸順着方向看去,窄巷那頭並沒什麼可疑人物,便道:“真是師孃?她不會沒易容就在街上走吧?師傅呢?”
沈清蓉搖搖頭:“巷子窄,我只是匆忙一眼看到個老婦人走了過去,那容貌彷彿就是師孃平日裡老化的樣子。”
武馨芸又看了巷子一眼,拉了沈清蓉就走:“哎呀,就算是師孃,也沒什麼事吧?咱們快到比武場去,說不定師傅師孃都在了呢?”
“也是,走吧。”沈清蓉不再多想,只是暗暗留了個心眼。
待她們去到無爲山莊的座區,季雲瀚和黃琴果然已經在了。
沈清蓉讓武馨芸去應付看到她倆就喜形於色的孔非耀和程洛峰,自己湊到季雲瀚和黃琴身邊,神秘兮兮嘀咕着什麼。
武馨芸規規矩矩與在場的人一番見禮,纔在兩個目光灼灼的人邊上坐下,嬉笑道:“怎麼,擔心了?”
“你們到哪裡去了?不聲不響四五天不見人,要不是武三哥說沒事,我都要以爲你們被誰擄走了!”程洛峰板着臉佯怒,眼底下卻是一派釋然。
武馨芸不以爲意:“誰能擄走我們呀?你看我師傅師孃不也是失蹤了好幾天?師姐帶我出城逛了一圈,比在這裡看他們打架好玩多了。”
場上正在對決的是疾風堡風無雙與無爲山莊這次保薦的內莊大弟子原蕭,風無雙一把回龍扇在兩人間旋出片片銀光,滴水不漏抵擋着原蕭的玄焰劍。
武馨芸看了須臾,便問孔非耀:“你先前與進了決賽的哪些人比過?”
複賽與半決賽中進制是三局兩勝,也就是說每人至少要與另外兩人對陣才能晉級。半決賽三十人,決賽有十人,一般來說都會有那麼一兩個先前碰上過的。
孔非耀卻搖頭,道:“與我對上的都直接輸兩局退場,上一屆榜上前十的我一個都沒碰上。”
武馨芸挑眉,看來多是有人刻意操縱抽籤了。不過無所謂,她對孔非耀的修爲還是很有信心的。
再看場上比賽,她不由感慨:無爲山莊真是越來越不景氣了。
原蕭上一屆排在榜上第四,這屆已是要在半決賽比完三場才能險險進入決賽,現在還被上一屆排在第五的風無雙打敗,看來,這屆他能不能躋身前五都是個問題。
孔非銘的臉色難看之極,原蕭下場後前來請罪,在他的一聲冷哼下尤爲尷尬難堪。
終究還是武馨芸打破了這一方沉重,她淡笑道:“我原聽說無爲山莊玄焰劍鑄自天外玄鐵,配上山莊的仙宿劍法,勢若流星飛火,今日一觀,果然名不虛傳。而且在我看來,原少俠招式間已有了燎原之意,想必較之三年前,劍法更精進了許多。”
得了武馨芸的誇讚,原蕭蒼白的臉終於有了些血色,忙向她行禮道謝。
武馨芸笑受了他的謝,又道:“風無雙一年前受過重傷,許是得了什麼機緣破而後立、功力大增,倒不一定是原少俠不夠用功修行才落了下風,莊主不必太過苛責。”
江湖上誰不知道風無雙是被金針仙子救了?既然金針仙子是季雲瀚的徒兒,風無雙得她醫治一番,的確算得上是機緣,破而後立什麼的也並不是沒有可能。
聽武馨芸這麼說,孔非銘和衆執事的臉色終於也好看了一些。
“況且,”她又笑着看向孔非耀,“今日我看好小耀奪冠,無爲山莊能將榜首之位再度收入囊中,別的,先讓予他們又何妨?”
孔非銘神色複雜看了孔非耀一眼,才抱拳道:“承武小姐吉言,愚弟定不會辜負武小姐厚望。”
新一輪對決已經開始,孔非銘緩了臉色,讓原蕭下去好好休息,準備下一次對決,又一副兄友弟恭樣對孔非耀道:“下一場就輪到你了,不必緊張,好好給山莊爭氣。”
青桐樹上,也有個清脆嘹亮的女聲響起:“下一場就是耀表哥了!他一定會贏的!”
武天澈掏掏耳朵,對天翻了個白眼,無奈道:“穆小姐,你幹嘛不去下面坐着陪你的耀表哥呢?在這樹上坐着實在有損你穆家嫡五小姐的尊貴身份,還是快下去吧!”
穆清玉瞪他:“怎麼?趕我走?這樹又不是你家的,我坐在這兒你管得着嗎?要不是耀表哥說想靜一靜,我纔不來這裡和你這傢伙擠呢!”
你也知道你很吵啊?!武天澈小聲嘀咕:“這樹還真是我家的……這整個比武場都是我家的……”
穆清玉卻聽到了,一愣之後臉上“唰”的通紅,羞惱得直哆嗦,再瞪他的雙眼都快要滴出淚來,身子一動就要跳下樹去。
武天澈忙拉住她:“哎哎,我說錯了,我說錯了還不成嗎?大會期間這裡不歸我家管,你愛坐哪兒我都管不着,行了吧?”
穆清玉張嘴欲言,坐在前面的趙彥城卻突然側過臉來,冷冷說了一個字,“吵”,她便吞了聲兒,乖乖坐着不敢再鬧。
武天澈見狀,不由偷抹一把虛汗,心中直爲趙彥城喝彩。真不知妹妹喜歡這蠻橫的丫頭哪一點,臨走還特地叮囑他好生看顧這丫頭——雖然最重要的是盯着她別讓她太過騷擾孔非耀。
他對場上的比武沒多少興趣,便百無聊賴地掃視圍觀的人羣。突然,他盯着一個方向瞪大了眼睛,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後猛地倒吸了一口氣,抖着手指向一對老夫婦,失聲叫道:“他,他們!”
穆清玉順着方向看去,卻並沒發現什麼異常,不滿皺眉道:“大驚小怪什麼?難道有鬼不成?”
而趙彥城細細看去,忽而也皺了眉頭,喃喃道:“師孃?不對……”黃琴明明在無爲山莊的座區裡坐着,那老婦身邊的老者看着也十分眼熟。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挑眉看向大驚失色的武天澈,眼含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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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更苦逼娃,擡臉任拍磚。不過拍死也是周更……
每週六中午12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