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女人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長安抹了抹頭上的汗,半蹲在一旁,架開了女人的雙腿,再褪下她的褻褲,女人的下身已然見紅,還有一團黑漆漆的東西正在使勁地往外擠,帶着些許毛髮,那顯然是孩子的頭。
在成衣鋪前生產,那女夥計也跟着追了出來,罵罵咧咧地想要攆人,被長安目光冷冷地一瞪,不由縮了縮脖子。
一旁也有人出聲道:“都是女人,誰不生孩子,何必做得如此絕呢?”
有人出聲,便有人附和,立時指責這家成衣鋪女夥計的人多不勝數,讓原本還有些氣勢的幾個兇悍女人頓時腳步退後了不少,看那模樣是不敢輕易亂來了,再說這雖然在成衣鋪門前,又不是在他們店面裡,真要攆人,怕是會犯了衆怒,更何況女人這女人已經在生產途中了。
圍觀的人不少,紫雨與紫雲又扯了布在周圍擋着,這些人也識相,不會真湊近了仔細看,只是議論的人不在少數。
長安已使了毛晉去請大夫,自己在這裡充當臨時的穩婆。
還好這女人是順產,長安一邊小心翼翼地讓她女子調整好呼吸再使力氣,務必要掌握好出氣吸氣的節奏,千萬不要亂了步調,另一邊則用手輕輕託着孩子的腦袋,省着力道向外拖。
孩子的身子一點一點地擠出了那狹小的甬道,長安的心也跟着放鬆了下來,隨着那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四周立時暴響起如雷的掌聲。
“孩子,給我看看孩子……”
那女人生產雖然有些力竭,但仍止不住伸出了手來,長安忙用剛纔買來的棉布將孩子給包裹住,又擦了擦他臉上的血污,能夠看得出來,這是個面目清秀的孩子,這才遞到女子面前,笑道:“娘子,你生了個兒子!”
生命的喜悅一時之間掩過其他,雖然有些兇險疲憊,但長安心裡卻是開懷的,那個孩子就在自己手掌中託着之時,那種感受與觸動差點讓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女人從長安手中抱過孩子,只看了一眼,便已是淚流滿面,哽咽不已,長安不明所以,只輕聲安慰,似又想起什麼,不由問道:“娘子,你家住在哪裡,我立馬送你回去!”
這畢竟是人來人往的地方,而且女人剛剛生產完,若是處理不好,在月子裡染了病那可是會落下一輩子的病根。
“我沒有家!”
女人咬了咬脣,汗溼的頭髮緊緊貼在臉上,雖然眸中有對新生兒的喜悅,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情。
長安一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聽那女人道:“有勞娘子將我送回‘福麟’客棧,我本也是住在那裡的。”
長安點了點頭,那成衣鋪的女夥計這時又撥開人羣走了過來,喚道:“這位娘子的衣服還沒給錢呢!”她一手指向了那剛生完孩子的女人,目光卻是看向了長安,也是她剛纔算得急了,竟然忘了這個黴星。
“錢錢錢,你只知道錢,小心將來生孩子沒屁(禁詞)眼!”
紫雲哼了一聲,一把取出腰間的碎銀扔給那女夥計,圍觀的人羣裡也發出了嗤笑之聲,那女夥計面子掛不住,正想回個兩句,長安犀利的目光卻是陡然射了過來,只見她緩緩地站直了,這才沉聲道:“如此不近人情的地方,想來今後也沒有人願意光顧,有空還是多拜拜佛,缺德的事少做!”
“你怎麼這般說話?!”
那女夥計青白了一張臉色,可紫雨往前一站,那習武之人的氣勢便壓住她一截,她頓時不敢再出聲了。
長安淡淡地抿了抿脣沒有再理會女夥計,目光轉向了另一邊,這時毛晉也已經請來了大夫,他也算是細心的,還順道僱了輛馬車,幾人小心翼翼地將母子二人擡上馬車,又驅散了人羣,這才向着福麟客棧而去。
孩子順利生產,大夫也只是做了些後續的處理工作,其實這事一般的穩婆也能勝任,被毛晉請來做這些,大夫頗有些大材小用的感覺,只最後紫雲給的一錠沉沉的銀子讓他徹底閉了嘴。
那女人回到客棧收拾好了一番,也沒急着休息,卻是讓人將長安請進了屋裡,要與她細談。
“娘子?”
長安進了屋後,發現那女人着一條飄逸的綠色紗裙站在窗邊,聞言轉身一笑,原本秀麗的臉龐透着一絲淡淡的疲憊,但渾身上下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憂鬱氣質。
許是在那成衣鋪有些緊張匆忙,長安並沒有將這女人看仔細了,此刻目光再投了過去,赫然發現她那雙眸中竟然帶着一絲淺碧色,宛如溫潤的玉石,在略顯昏暗的屋內透着一股晶瑩的亮光,她的鼻樑挺拔,嘴脣略微有些厚,看着倒不像是大周人。
那女人幾步走了過去,對着長安盈盈一拜,“多謝你救了我們母子。”
“舉手之勞罷了,娘子何須這般客氣,再說我也喜歡孩子的。”
長安笑着點了點頭,想起自己親自接生的那個男孩,此刻正躺在一旁的牀榻上甜甜睡去,她的心中便盪漾起一絲母性的柔情。
長安說完這話,那女人卻是神情一凜,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一般,雙腿一軟便跪在了她的面前,重重磕了個頭,懇求道:“請娘子收留我這可憐的孩兒!”
“這……”
長安退後兩步,有些詫異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她們也不過萍水相逢,怎麼就到了以子相托的地步?
再想想這女人眼中曾經出現的那一抹複雜情緒,像是悽然,又似絕決,再加上她隻身一人呆在汴陽,懷孕臨產卻無一個親人在左右,長安心中已是有了許多猜測,卻是不好問出口。
“娘子快起來說話!”
長安嘆着搖了搖頭,已是伸手扶起了那女人,她可沒忘記眼前的女人可是月子裡的產婦,這一跪一動的連她看着都着急,“我姓沈,名長安,若是娘子不嫌棄喚我名字即可。”
“沈娘子可是答應了?”
那女人欣喜地擡起頭來,一雙玉潤般的眼睛浮動着一層瑩光,讓她原本只是秀麗的臉龐平添了一絲妖嬈和嫵媚。
“娘子,那可是你的孩兒,你真的忍心扔下他不管?”
長安說着這話只覺得心上好似有把刀子磨過一般,若這是她的孩子,她又該是怎麼樣地疼惜及憐愛。
“不忍心。”
女人搖了搖頭,淚水便跟着滾落,“只是我如今前途未卜身不由己,若是將他帶在身邊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沈娘子,雖然你救了我,但我如今的身份也是不便相告。”
女人抹乾了眼淚,眸中漸漸現出一抹堅決,“若是我成功了,自會來接回孩子;若是不然……便請沈娘子發發善心,養大我的孩子。”
既然女人說自己的身份不便相告,長安也就不追問了,只是她還是嘆了一聲,道:“娘子,這世間上你已經有了最重要的親人,還有什麼放不下呢?天倫之樂,難道還比不過權勢榮華?”
女人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怔忡,下一刻,卻是狠狠地咬緊了牙,握拳道:“我不甘心!不僅是爲我自己,還有我的孩子!”
看着女人堅決的模樣,長安也知道勸不回來,雖然不知道她有着什麼樣的過往和心酸,但孩子是無辜的,幾步走過去坐在牀沿邊上,手指輕輕撫着那皺巴巴的小臉,心中卻是說不出的疼惜。
長安轉頭望了過去,女人是一臉希冀和懇求的神色,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點頭道:“收留這孩子也不是不可,只是如今我要去北川縣,孩子那麼小不適應奔波。”
“那……”
女人猶豫了,眸中閃現出一抹擔憂,畢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怎麼能不愛呢?
“你放心,我會託人照顧他的!”
手指下是孩子柔嫩的皮膚,軟軟的滑滑的,讓人愛不釋手,長安脣邊緩緩綻開一抹笑來,或許她和這小傢伙是有緣的。
“沈娘子,你真是個好人!”
女人說着,眼眶又是一紅,也許她已經經歷過太多的磨難和挫折,在對人性絕望之時竟然會遇到長安這樣一個熱心人,讓她禁不住相信,這是老天爺給她帶來的指引和轉機。
“話不要說得太早!”
長安輕哼一聲,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在懷裡,此刻它睡得正熟,許是感覺到她身上清甜的味道,小腦袋不自覺地向她胸口拱了拱,又繼續酣睡了過去。
“我會將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細心栽培照顧,若是你回不來了,他就是我的孩子!”
長安緊了緊手中碎藍花的襁褓,眸中透着慈愛,也許這孩子真是老天爺賜給她的。
那女人聽到長安這樣說有一瞬的驚訝,隨即淚水便是無聲地滑落,她深深地給長安鞠了躬,提起早已經收拾在一旁的灰色包袱,竟然就這樣轉身便走。
“等等!”
長安忍不住出聲喚住,也不知道這女人是灑脫還是絕情,竟然連孩子最後一眼都不看?
女人腳步頓住,長安猶豫了一陣,才緩緩道:“你這一去也不知幾時能歸,身上的盤纏可還夠用?”
女人卻是不以爲意地笑了笑,卻是頭也沒回道:“既然我能這般來到汴陽,自然也有辦法回去,沈娘子大恩無以爲報,將來……”
話到這裡又是一頓,女人失聲一笑,只是那笑聲說什麼都有幾分苦澀的味道,她若還有將來,那麼必定是成凰成鳳,絕對不會被人踩在泥底豬狗不如!
若是……那這將來便沒有任何意義!
想到這裡,女人眸中多了一絲厲色,擡起沉重的腳步,頭也不回地踏步而去。
長安抱着孩子微微怔神,半晌之後才走到窗戶邊上推開一看,女人的身影在人羣間穿插而過,不多時便消失不見了。
“你娘走得也快,竟是連名字也沒給你取呢!”
長安一手撫在孩子眉間,那孩子似乎有所觸動一般,竟是“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像是知道自己的親孃丟下他遠去一般,那種悲涼與孤寂浸潤在心頭,哭得越發慘烈了。
紫雨與紫雲就守在屋外,門也沒特意關着,她們自然聽到了屋裡長安與那女人的對話。
“小姐,讓我來吧!”
眼見那孩子哭得悽傷,紫雲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要抱抱,誰知長安卻是搖了搖頭,兩手輕輕地搖晃着,口中輕柔道:“寶寶不哭,娘在這裡陪着你!”
“小姐……”
紫雲哭喪着臉,她家小姐還沒再嫁人呢,就這樣帶着個孩子,誰肯要啊?
那秦二夫人已經諸多挑剔了,後來好不容易有些妥協,若是再來這個變故,不說秦二夫人會不同意,若是秦暮離也就此退縮,那可怎麼辦?
想到這裡,紫雲便忍不住在心裡咒罵那女人,有什麼大不了的權勢富貴值得那女人孩子都不要毅然離開,真是沒心眼,壞死了!
“小姐!”
紫雨的目光卻是落在那孩子臉上,她們是親眼看着他出生的,就連她們都不忍心丟下他,那當孃的真能這般狠心?
說實話,她此刻心中與紫雲是一樣的感受,對那離開的女人沒有半絲好感!
“走吧,咱們先回客棧再說!”
長安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言,孩子的哭聲漸漸止住了,但在睡夢中卻是猶自抽泣着,看來她要儘快地給孩子找個奶媽子,餓着了他,她可是會心疼的。
世事就有這般巧,長安抱着孩子剛剛踏出客棧,迎面便走來一位婦人,墨綠色圓領薄鍛直身長裙透出幾分威嚴與貴氣,黑髮在腦後盤成富貴的元寶髻,斜插着一根鎏金的髮簪,這人長安認得,正是秦郎的母親許媽媽。
“許媽媽。”
在汴陽城裡碰到秦家的人也不奇怪,長安淡笑着點了點頭,這紫鴛與秦郎的婚事算是定下了,此刻對許媽媽她也沒什麼惡感,倒是能平常相對,紫雲與紫雨一怔之後也跟着行了一禮,但都有些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紫鴛這未來的婆婆。
只是看許媽媽的架式明顯不是偶遇,倒像是專程來尋她的,難道秦二夫人已經知道她來了汴陽?
“沈三娘子,咱們可又見面了。”
許媽媽鬆了口氣,剛纔下面的人急急回報,說是有人當街生孩子,而那給產婦接生的女子疑似長安,秦二夫人這才急急派了她出來打探一通,左問右詢之下,好歹是將人給找着了,只是見着長安懷裡抱着的這個孩子,許媽媽微微皺了眉,莫不是那個女人所生?
“許媽媽是特地來尋我的?”
長安有些驚訝,她原本是猶豫過去不去開國公府拜訪,但這樣又顯得有些冒昧,幾番思忖之下她便歇了這心思,卻沒想到別人正尋着她。
“自然,咱們夫人都等你好些時日了。”
許媽媽點頭回道,實在是在京城耽擱的時間多了些,她採選了聘禮便直接登門下了聘,且與紫鴛的父母商量好了婚期,她本就是個利落的人,既然決定了也就不再拖沓,寫信給兒子一說,這小子樂騰地跟個什麼似的,她這才心下稍安。
紫鴛的父母也算是好相處的人,紫鴛的弟弟許媽媽也見了一面,是個聰明伶俐的少年,還帶着一股子書卷氣,看着便是討喜,這樣的人家與他們結親倒是虧不了。
只是選聘、下聘,再商量婚禮的具體細節又耗費了一些日子,以致於他們緩過神來早已是追不上長安了,索性便直接回了汴陽。
好在提前知道了長安要去北川縣城,勢必要經過汴陽城,他們就來個守株待兔,秦二夫人還請畫師畫了長安的畫像,挨個讓秦府的下人們認認,只要誰在街上見到長安回來稟報一聲,立馬便有重賞。
秦二夫人也是怕畫像有偏差,下面的人看不準,這才讓許媽媽出門親自驗證,而許媽媽便是憑着丫環回來稟報的線索,順藤摸瓜地找到了這間福麟客棧。
“那真是對不住秦二夫人了。”
聽了許媽媽這樣說,長安便覺着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是晚輩論理應該先去拜會,可她猶豫了一陣便打消了這念頭,如今卻是別人親自尋了過來,她臉面上頓時有些不好過了。
“這倒沒什麼,沈三娘子是貴人事忙,總歸咱們這些老東西倒是閒得很。”
許媽媽的話語到底透露了一絲不滿,但再怎麼說她也不是正經的主子,真正訓斥長安的話卻也是不敢說的。
紫雲紫雨聽了卻是暗自皺了皺眉頭,這紫鴛的婆婆看來也不是個好相處的,也不知道這門婚事怎的就定了下來,紫鴛那丫頭看來是被秦郎給迷暈了,也不多考慮一番。
長安牽了牽嘴角,卻是什麼話也沒說。
許媽媽看起來卻是有些不高興了,她抿了抿脣,淡然道:“既然找到沈三娘子了,便請娘子與我一同回開國公府一敘。”
“眼下怕是不行。”
長安略微遲疑了一下,搖頭道:“許媽媽可容我先安頓一番,晚些時候再登門拜訪秦二夫人。”
秦二夫人親自差了許媽媽來請,若是長安不去有失禮數,或者別人更以爲她託大拿喬,這約她是一定會赴的,但是……長安的目光又垂落在孩子小小的皺巴巴的臉皮上,孩子可不是大人,等不得餓不得,她還怕這小傢伙出點什麼變故呢。
許媽媽挑了挑眉,順着長安的目光看去,眸中顯出不悅,“沈三娘子難道要爲了一個不相干的孩子,而推遲與我家夫人見面?”
也不知道長安救的是哪家的女人,只這個孩子在她眼中也沒什麼金貴,許媽媽想不通長安會爲了這樣一個理由而拒絕她的提議,這也太不識好歹了。
雖然許媽媽是認同了紫鴛,但並不代表她也一併接受了長安,這是秦二夫人自己的家事,喜與不喜她也只能給出意見罷了。
只是許媽媽總覺得眼前的女子有幾分桀驁,全然不似大家閨秀的溫良柔順,雖然她隱藏得很深,但骨子裡的叛逆可是騙不了人的。
就像長安如今這般,抱着別人生的小孩在自己懷中,不知道還以爲是她自己的兒子呢,這算是個什麼事?
“許媽媽錯了。”
長安神情一凜,抿了抿脣,緩緩搖頭道:“他不是不相干的人。”
“喔?”
許媽媽扯了扯脣角,帶出一抹嘲諷的笑意,“難不成沈三娘子在街上隨意救的女子竟然是你家親戚不成?那這孩子是你侄兒還是外甥?”
長安眼波婉轉,透出一絲邪魅的笑意,脣角一勾,“他姓沈名墨,是我的兒子!”
看着許媽媽驟變的臉色,長安不禁在心裡壞笑了一聲,想來是跟着蕭驚戎在一起久了,竟然學了他的幾分江湖痞氣,真正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就在剛纔,她與許媽媽說話間,這孩子微微睜了睜眼,那一雙眼睛真正是純淨地有如墨色,與秦暮離有得一拼,只是孩子的眼睛像一汪清泉是天真無邪的,而秦暮離的眼睛卻像是大海深沉難測。
不期然的,沈墨兩個字便蹦出了腦海,是的,這是她的兒子,就叫做沈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