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過半,沈玉環便拉了長安去她屋裡敘話,她是今夜的主角,雖然提前走了有些不恰當,但柳夫人不介意,其他人自然不敢說什麼。
再說見着長安離去,所有人似乎都鬆了口氣,柳夫人緊繃的臉色也能稍稍緩和幾分。
“斟酒!”
柳夫人招了招手,身後侍立的丫環忙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爲她滿上,她一口飲盡後,看着長安與沈玉環遠去的背影,脣角不由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沈長安今晚既然來了,就別想這麼容易得走,還敢頂撞長輩,這丫頭就該好好吃點苦頭!
想到這裡,柳夫人眸色一暗,招來自己的貼身媽媽悄聲叮囑了幾句,這才轉過頭來,繼續與同桌的太太們把酒言歡。
進了屋裡,沈玉環由着紫晗紫毫服侍着她淨手潔面,換了一套家常的衣衫,這才仰靠在鋪了一層羊毛軟墊的貴妃榻上,斜眼看向長安,“今夜本是想讓你出醜的,不過顯然沒達到目的。”
沈玉環有些疲倦地揮了揮手,紫晗紫毫默默退了下去,她看了一眼屋頂的房樑,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讓它突然覺着有些無趣,這段日子以來她和長安鬥來鬥去,到最後又有什麼意思?
長安對襄兒點了點頭,襄兒也跟着退了出去,她這才自顧自地落坐,順手在桌上倒了一杯溫着的茶水,遞了一杯給沈玉環,不以爲意地道:“你以爲你還小,這樣的做法也不嫌幼稚!我出醜了,難道你有臉面,都是沈家的女兒,大家還不是看咱們倆的笑話!”
“是啊!”
沈玉環抿了一口茶水,感嘆地說道,復又沉默了下來,看着杯中微微盪漾的水面怔怔出神。
“二姐,你真要去找他嗎?”
半昨後,長安才問了一句,這個他指的是誰,倆人都心知肚明。
沈玉環忽而笑了,“你不是就盼着我早點離開岷玉關好安了你的心,不然幹嘛告訴我他的消息?”
“我本來是這樣打算的。”
長安倒不否認,跟着點了點頭,“但如今卻不這樣想了。”
長安抿了抿脣,目光落在沈玉環那一張豔麗的臉孔上,她們倆人的面容的確有幾分相似,只是沈玉環的棱角飛揚,偏生就帶了一絲倔強和固執,或許她認定了的便很難改變,不管是人,還是物。
她們是姐妹,即使從前爲了一個根本不值得的人生了嫌隙,但落到最後,她卻也不希望沈玉環孤單零落,更甚者……萬劫不復。
“你是怕我鬥不過那個尉遲婉晴?”
沈玉環不以爲意地捻起一縷垂在胸前的烏髮,輕輕在鼻間嗅過,眼神婉轉,嫵媚動人,若是她面前坐的是個男子,保不定此刻已經被迷得七葷八素,任她予取予求了。
“我是怕你鬥不過權勢!”
長安搖了搖頭,語含鄙夷道:“更何況那個男人是沒有心的,你把心思花在他的身上,不值得!”
沈玉環微微一怔,卻是嘆了一聲,話語裡透出一絲無奈和苦澀,“到底是你知道他,還是我更瞭解他?他的秉性如何,從我認識他的那天起便明瞭……”話語到這裡一頓,片刻後又道:“可明白是一回事,要想放手卻不是那麼容易的。”
“二姐,我原本告訴你,其實也存了讓你去鬧上一通的心思,至少不能讓那倆個人好過。”
話到這裡,不知怎的,長安也不想再隱瞞了,或許她是想通過別人的手讓沈玉環吃上一頓教訓,但此時此地,她的想法卻是完全轉變了。
“即使陳玉濤是敏怡郡主不要的男人,你以爲郡主會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他娶了別人?”
敏怡郡主的性子要強,若是知道陳玉濤離開她之後竟然娶了個瘸了腿花了臉的女人,知道內幕的還好,畢竟是她棄了陳玉濤不要,若是不知道內幕的,以爲陳玉濤爲了這樣一個女人而離開了她,敏怡郡主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所以長安料定了,陳玉濤與尉遲婉晴不成親還好,若是成親了,這喜宴上估計還有的鬧騰。
“是她不要別人了,難道還不允別人再娶嗎?那有這般霸道的事!”
沈玉環猛地坐起了身,一張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在考慮長安這話有幾分可靠性。
“天家的郡主,你若是說她能橫着走也不過分,更何況太后也寵着她。”
長安雖說對敏怡郡主的性子沒有直觀的瞭解,但畢竟還是有耳聞的,就算當年因着池毅父子牽扯上的盜賊一案,淳親王也跟着吃了癟,他的女兒敏怡郡主不是照樣囂張,哪有半分收斂。
更不用說尉遲婉晴只是一個尚書之女,再大的官職,也不過是爲他們天家辦事罷了。
或許敏怡郡主不會幹出當衆搶夫的事,但羞辱奚落一番怕是少不了的,若是這個時候沈玉環還不知死活地往槍口上撞,保不準便會成了敏怡郡主下一個泄憤的對象。
當時長安告訴沈玉環這事時便是存了這樣的心思,想要藉着敏怡郡主的手讓沈玉環好好吃頓排頭,但如今想來是不必了。
沈玉環默然,又緩緩地靠了回去,彷彿思忖了一陣後,才猛然擡起頭來,望向長安的目光中有着閃爍不定的光芒,“你既然有心讓我出醜於人前,爲何如今又告訴我一切?”
沈玉環的雙手絞在身前,不覺間已經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
“你是我的二姐,再怎麼樣也比外人要親近,咱們若是不和,關起門來鬥成什麼樣也行,但若是要吃了別人的虧,我卻是不允的。”
長安氣定神閒地撫掌胸前,似乎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只是不知爲何,心中微微一跳,胸口漸漸泛起了一陣滯悶的感覺。
再看向沈玉環時,卻已是幾步向自己奔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聲道:“快走,別留在這裡!”
“二姐!”
長安一怔,還未反應過來之際便被沈玉環拉着向門口而去,她驚詫不已,腳步卻沒有停歇,反握住了沈玉環的手腕,轉頭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總要和我說個明白!”
沈玉環咬了咬脣,眸中閃過一絲悔意,這才道:“柳夫人本是讓我邀你過來,存着教訓你讓你出醜的心,我自然是樂見的,可她還讓我儘量拖延時間留住你……想來絕無好事!”
長安說得對,沈家的女兒再怎麼鬥也是自己家的事,絕對不能讓外人欺負了去!
這一點長安已經看透,她卻是到現在才明瞭。
沈家的任何一個女兒出了事,那麼所有的人都臉面無關,從她們出生的那一刻起,不管願意不願意,她們的命運早已經息息相關。
長安神情一凜,也意識到這絕非尋常事,沈玉環這一說她立馬想到了秦暮離,難不成這些人竟是打了她的主意嗎?
既然知道了便不能久拖,她要早一步告訴秦暮離。
倆人的步伐剛至門邊,卻已經見到了歪倒在一旁的紫晗與襄兒。
長安一驚,正想向外跨去,卻只覺得胸口那股窒悶之感層層襲來,憋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連腦袋也起了暈沉之感,搖搖欲墜中一手便攀向了門框。
偏頭看去,沈玉環的身形也搖擺了起來,倆人甩了甩頭,身子一軟,竟然先後順着門框滑了下去。
迷濛之中,長安似乎見着有人飛快地靠近,落地無聲,扛起了人就走,在那顛簸中她是想要用手指去碰觸腰間的銀針,卻半點使不上力氣,眼皮很沉很重,直想要合上,最後,她終於低不住那股暈眩之感,漸漸地沉入了黑暗中。
*
後院發生的一切卻並不在秦暮離的算計掌握中,他以爲柳大人就算有什麼圖謀也會在拖治他的前提上,再說長安若真在總督府有失,不禁是他,想來沈國公府也不會放過他。
而秦暮離帶着長安來赴這一場宴,不過也就是想看看柳大人想要趁機在他們背後玩什麼花樣,也好逮住他的狐狸尾巴。
當然,同朝爲官,柳大人的心思自然是切合在秦暮離的顧忌之內,但甘羅王子卻不是。
前院歌舞昇平,觥籌交錯,於一片燈光迷醉中放眼看去,甘羅王子的脣角已經滑過一抹不爲人知的笑意,再望向秦暮離的眼神不由多了一絲同情與憐憫。
讓這些人就在這裡喝吧,樂吧,醉吧,等他們反應過來之際,自己一行早就已經在返回甘羅的路上了。
沒錯,這纔是甘羅王子真正打的主意,要武器是真,但他要趁機逃脫這個牢籠也是真。
酒過三巡,甘羅王子藉故離了席,看了一眼醉倒在自己身側睡得就像頭豬的哈爾王子,他不由輕踹了兩腳,就這種人還配貴爲王子,趁早做了大周的狗還能讓人看得順眼幾分。
丟下心中的鄙夷,想着自己多年謀算的事情一朝便要得成,甘羅王子的心中不由多了幾分快意與激動。
只是甘羅王子的人影剛剛拐出門後,原本藉着酒醉迷迷糊糊趴在梅花長條桌案上的秦暮離卻是緩緩擡起了眼,目光一掃,原本交待纏住柳大人的校尉正在不停地敬酒,柳大人已經無暇他顧。
再往王治那裡望了一眼,他也恰巧擡起了頭,原本的醉眼朦朧中卻閃過一絲精光。
倆人幾不可見地目光碰觸在了一起,微微點了頭後,先後地便離了席,柳大人的眼風是瞄到了秦暮離的動向,可他即使想要去攔,也早已經喝得腳下發軟,那個校尉人高馬大,欺身上前再一擋,他一回神,秦暮離已是不見了蹤影。
柳大人一急,回頭再找尋甘羅王子的身影,本是想使個眼色讓他去將人纏住,但目力所及,哪裡還有甘羅王子的身影?
明明說好了倆人一同留意着,務必要拖住秦暮離的腳步,實在不濟,再亮出長安這個殺手鐗,但人必須要好好的,只是做個軟禁的樣子罷了。
可眼前看來,似乎並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柳大人心中一滯,一股不好的念頭漸漸突然浮上心間,不禁有些愕然,難不成他被人給出賣了?!
*
城門外五里遠的林蔭道上,楊琰早率了一隊人馬靜靜等候着,木製的輪椅籠在寬大的樹蔭之下,月色中透出他一張白皙清俊的面龐。
此時的楊琰比起剛到岷玉關時清瘦了不少,但人卻是更結實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淡笑時溫潤如玉,肅然時卻又犀利似箭。
到了岷玉關後,他並沒有隨長安一同住在總兵府,卻是要求長駐軍營,倒是能吃苦耐勞,得到了軍中將士們的一致認可,又於戰事上多有點撥和獻計,如今已是秦暮離麾下的一名幕僚。
今夜星空疏朗,有淡雲飄過,夜色中的天空更見低沉,不出意外,後半夜將會迎來一場大雨。
楊琰淡淡地收回了仰天而望的目光,身前不遠處已是急快地跑來一個小黑影,離得近了,纔是倏地對着楊琰單膝抱拳,沉聲道:“楊公子,他們來了!”
“照原計劃進行,攔下東西爲主,其他的人,或殺或擒,你們便宜行事!”
楊琰抿了抿脣,清俊的面龐倏地繃緊,竟然現出一種肅殺之氣,他微微眯了眯眼,原本溫潤的目光也陡然凝成了一線的鋒芒。
隨着楊琰發下話來,樹蔭下的黑影都快速地分散了開來,形成了一張蛛網的站位之勢,就等着將註定要撞進其間的獵物狠狠地捕獲。
“跑,快點跑!”
甘羅王子坐在車轅上,從駕馬之人的手中搶過皮鞭,狠狠地甩在了馬背上,臉色是掩飾不住的潮紅與興奮。
就在剛纔,他拿着柳大人的手書過了邊城,眼見着身後的城門重重合上,那隻伏臥着的猙獰巨獸離自己越來越遠,他忍不住仰天大笑。
他終於逃脫了那個牢籠,而在他有生之年,絕對再也不會踏足!
不,那倒是有另一個可能!
那便是他甘羅的鐵騎踏破岷玉關的防線,將秦暮離狠狠地釘死在城牆之上,再將如柳大人之流重重地踩在腳下!
只要一想到那樣的畫面,他便忍不住熱血沸騰起來!
顛簸的馬車掀起了車簾的一角,甘羅王子忍不住向內瞥了一眼,如玉般細嫩光潔的臉龐在夜色中泛着一絲魅惑的瑩光,他只覺得心頭一緊,下腹微微有些臊熱了起來。
就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沈長安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身形窈窕,肌膚瑩潤,欺霜賽雪,還有那清冷得彷彿天山雪蓮一般拒人於千里的氣場,早就讓他止不住的心癢。
甚至不用柳夫人特意派人來叮囑他一聲,他也必定會好好疼惜一番。
今夜果然是豔福雙至,本讓人只擄長安,卻是將沈家姐妹一起給帶來了,同樣的美麗,卻是各有千秋,只等着脫離了如今的險境,他便能夠坐享齊人之福了。
想到這裡,甘羅王子的脣角不由高高翹起,眸中得意暢快的光芒一閃而過。
前面是兩匹開道的快馬,甘羅王子的馬車隨後,再往後便是一車一車的武器輜重,墊後的是一隊帶刀的騎兵,那都是草原的勇士,可不是那些光說不練的大周侍衛能夠比擬的,一把把彎刀配在腰間,只在那飛揚的披風中隱約能瞧見刀頭鑲嵌着的華麗寶石,在靜夜裡閃着冷冷的幽光。
前方是一片小樹林,只要再往前走上幾里路,便會有接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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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夜裡,小樹林裡格外地安靜,兩匹快馬馳騁而過,甘羅王子也一併跟上,可當第二輛馬車經過時,當頭便撒下了一張潑天大網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馬兒嘶鳴,前蹄人立而起,險些帶翻了馬車,這才堪堪止住了前進之勢。
可身後的馬車便沒這麼幸運了,一輛一輛來不及勒住繮繩轟然撞在了一起,發出陣陣驚天動地的聲響,歪倒的木箱從馬車上掉落,各色兵器鐵箭散開了一地。
甘羅王子忙紆住了繮繩,回頭望去,見着這樣的場景不禁目赤欲裂,厲喝了一聲,“什麼人?!”
回答他的是密林中無數彎弓搭箭的聲響,楊琰帶來的人早已經佔據了制高點,冷冷的目光掃視着林下已經混亂的人羣。
楊琰的木輪緩緩轉動,出現在了甘羅王子的視線中,在他身後是兩名貼身而立的侍衛,皆是一臉肅然。
“甘羅的王子,真是久仰!”
楊琰清朗的嗓音猶如夜露雨滴,帶着一絲勝券在握的淡淡笑意。
“你是……秦暮離的人!”
甘羅王子一臉陰鷙地掃過楊琰,雖然這人是坐在輪椅之上,可此刻能夠出現在他面前的,即使是個殘廢也半點不能小覷。
“秦大人早已經命我等在此恭候多時,原以爲王子不過是思家心切,這才得了柳大人的體諒轉而回家探親,卻是沒想到……”
楊琰的目光在觸及甘羅王子身後從馬車上翻下散落的一色兵器,脣角的笑容不由緩緩拉深,這可算是人贓並獲。
柳大人與秦暮離不合這早就是衆所周知的事,若只是私縱甘羅王子回家探親,那還情有可願,但是若攤上了個勾結外賊意欲圖謀造反,那性質便不一樣了。
楊琰有這個預感,或許能借着這次之事將柳大人一把給拉下來,秦暮離便能同時手握軍政大權,再也不用受人掣肘,這在其他的地方並不是沒有過先例的。
若是秦暮離的日子好過了,那麼長安也能輕鬆一分。
這麼多日子沒見到長安,並不代表他不想她,只是他盼望着她能過得好,便只能爲她做些這力所能及之事了。
“少說費話!”
甘羅王子冷哼一聲,雙拳卻是緊緊相握,眸中神色變幻不定,他不能就這樣放棄,不能!
若是再被關回岷玉關,他就算不受盡折辱,想來也會生不如死!
那樣的命運他絕對不要再重複!
而且……他與那人早有約定,若是成功地運回了這批武器,到時候兩部相合逐鹿草原,這異族的天下他們共享,再然後……或許便是大周!
只要一想到這,他便覺得熱血澎湃,可如今纔剛剛起步,他絕對不能就這般鎩羽而歸!
眼見着甘羅王子咬緊了牙臉色鐵青,楊琰不由淡淡地笑道:“王子這番勞師動衆,後面的將士想來也是辛苦了,我已命人配好了酒水,不若就請衆位隨我走一趟!”
聽說草原人都是驍勇善戰,眼下甘羅王子一行雖然只有二三十人,但若是後面還有接應可怎麼辦?
雖然已經有了必勝的把握,但楊琰也不想多生變故,早點拿下甘羅王子一衆纔是正事。
甘羅王子咬了咬牙,憤怒一喝,“休想!”
“恐怕由不得王子!”
楊琰斂了笑容,神色漸冷,右手一揮,繃弦拉弓之聲響在耳側,讓甘羅王子等人止不住心中一顫。
即使他們手中有刀劍又如何,難不成能飛躍而起,一把將敵人斬殺?
再說那些箭矢正穩穩地瞄準了他們,誰也不敢先動一步。
“由不由得不是你說了算!”
甘羅王子一聲冷哼,一咬牙,已是將身後的車簾撩了起來,淡淡的光線下,隱約可見那張清麗的芙蓉粉面,甘羅王子一手指向長安,冷笑道:“你可認識這個女子,她可是你們秦大人心儀的女子,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相信你們誰也討不了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