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離升任總兵以後,秦將軍這個稱呼似乎不太適用,紫雨便喚了秦大人這個稱謂。
在長安怔神之間,紫雨又接着道:“秦大人他們眼下也剛到,正在老爺房裡敘話。”
說完這話,紫雨的脖子向車內探了探,見着仍然閉目恬睡的紫鴛,不由笑道:“這妮子還睡得歡!”
“走吧,先回房再說!”
長安的目光轉向身後案几上擺着的九霄環佩,只覺得眉眼沒來由地一跳,秦暮離竟然真的來了?
而這時,蕭雲已是將手中的繮繩交與了侍衛之手,踏着步子走了過來,見到紫雨有些興奮歡欣的面容,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挑眉問道:“是哪個秦大人?”
“王爺。”紫雨微微屈膝行了一禮,這才收斂了笑容,平聲道:“秦大人出自開國公府秦家,如今任岷玉關總兵。”
若是讓十個人選擇,恐怕九個人都會選擇秦暮離,這樣家世好樣貌俊仕途也通達的男子,可不是一個只知坐享勳貴榮祿的郡王可以相比的。
這兩個人在紫雨眼中,一個是腳踏實力的家國猛將,一個是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只要一比較,高下立現!
“原來是他。”
蕭雲恍然大悟,拇指與食指輕輕摩挲着下頜,再看了一眼車內正襟危坐的長安,他心頭卻是沒來由地浮上了一層煩躁,脫口就道:“怎麼秦大人與武國公大人是舊識嗎?”
“自然是的。”
紫雨微微昂了昂下頜,笑道:“秦大人在京中辦事時,還曾借住在沈府,與小姐也是熟識的!”
“紫雨!”
長安嗔怪地瞪了一眼紫雨,今兒個這丫頭是怎麼了,平日裡本就是個不多話的,如今怎的轉了性?
“熟識的麼……”
蕭雲沉了一張,看着長安微微躲閃的目光,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猜測,卻是輕哼一聲,當先跨進了客棧。
長安深吸了口氣,這才抱着九霄環佩下了馬車,紫雨忙喚來不遠處的陸小猴,倆人合力將紫鴛給擡了下來。
許是客棧裡早有人提前上去稟報,在踏至二樓樓梯拐角處,長安一眼便望見了秦暮離,在他身後正站着一臉急迫的秦朗,而在他們跟前,卻是大大咧咧堵住道路的蕭雲。
秦暮離着一身暗青綢袍,袍角隱有金絲浮紋,隨着他的行走而微微閃動,平添了一絲內斂的奢華,歷經風霜的面容依然冷峻剛毅,只在目光掃向樓下的女子時微微覆上了一層暖意。
蕭雲半眯了眸子,即使不回頭,他也知道身後是誰。
他原本以爲秦暮離是打不倒的鋼鐵武將,卻沒想到竟然也有這般鐵漢柔情的時刻,只是對象不那麼讓人感到愉悅罷了。
“秦大人,還沒恭喜你榮升岷玉關總兵!”
蕭雲扯了扯嘴角,露出平時慣有的笑容,帶着三分輕浮七分隨意,將秦暮離自上而下審視了一番。
不管他承認不承認,眼前的男人確實是人中龍鳳,配得上長安,只是他那過往與離奇的克妻傳聞便讓人望而生畏了。
秦暮離若是真想將長安那什麼什麼的,不是害人嗎?!
“郡王客氣了!”
秦暮離微微抱拳,態度並不疏離,但卻也沒有卑躬屈膝的恭敬,“聽武國公大人所說,在青羊鎮還是多虧了郡王幫忙,不然紫鴛也不能得到醫治。”
說到這裡,秦暮離的目光微微向身後一瞟,秦郎便會意地上前,眉眼含笑,抱拳朗聲道:“小的多謝郡王!”
蕭雲輕哼一聲,脣邊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秦大人這話是怎麼說的,紫鴛是沈家的婢女,再怎麼道謝也輪不到兩位吧?”
蕭雲心裡已經在暗自猜測秦暮離與長安到底是什麼關係,到達了什麼程度,他還有沒有機會介入,難不成長安對他的排拒只是因爲眼前的男子?
秦暮離抱胸不語,卻是秦朗上前一步笑道:“讓郡王見笑了,紫鴛是小的未過門的媳婦。”
說着,秦朗已是先一步擠了過來,“得罪了,郡王!”一手請的姿勢,蕭雲即使不想讓開,也只能僵硬地移了移步伐,目光卻是瞬間陰沉了起來。
長安的婢女是秦暮離手下侍衛未過門的媳婦,這關係可真是拐得……
蕭雲不由狐疑地看了秦暮離一眼,莫非這就是迂迴政策?
秦朗下了樓梯便直奔向了紫鴛,見着心心念唸的人兒,這個大男人眼眶一下便紅了,忙搶過陸小猴的活擡了另一頭的單架,也許是男人的嫉妒心作祟,紫雨是紫鴛的好姐妹不用說了,但若要別的男人這般接近紫鴛他可是不允的。
紫雨卻不忘在一旁打趣道:“待會等紫鴛醒了你們再慢慢敘話吧,現在先擡她回屋裡休息着。”
“那是那是,有勞紫雨姑娘了。”
秦朗笑着點頭,但目光卻是一刻也捨不得離開紫雨,幾人擡着單架倒是繞過了衆人,先行上了二樓的客房。
秦暮離收回目光,慢慢地步下樓梯,直到在長安面前站定,這才緩聲道:“多日未見,你可還好?”
許是這些日子奔走在外,秦暮離倒覺得長安少了在京城時的柔弱與白皙,人看着精神了不少,連皮膚也泛着微微蜜色的光澤,只是耳尖閃着一絲粉色的光澤,不知是不是因爲羞怯所致。
長安垂了目光,纖長的睫毛卻因爲秦暮離的話語而微微顫動,雙手抱緊了那方九霄環佩,深吸了口氣,才緩緩遞到秦暮離的跟前,“你的琴!”
“送你的東西,我又怎麼會收回?”
秦暮離勾脣一笑,目光直直地與長安相對,無可否認的,他笑起來很好看,一口白牙,與薄脣相印,整個人都帶着一股健朗清潤的氣息。
“這琴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長安卻是搖了搖頭,忍住內心的點點顫動,她以爲她已經漸漸將他淡出腦海,但當他再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她才覺着過往的那一切都還在,只是被她刻意地壓抑在了心底。
他的笑容,不是特別溫暖,甚至還帶着幾分不習慣的僵硬,卻讓人感覺到安定,這種感覺是她所需要的。
她不得不說,如果拋卻他的家世與過往不提,秦暮離真的是一個很容易讓女人心動的男子,只是……
蕭雲就站在倆人身後,居高臨下,自然是看清了,也聽清了倆人之間發生的一切,陰鬱的神色從眸中一閃而過,他已是步下了樓梯,笑道:“既然長安不願,秦大人也就不要強求了!”
蕭雲這話可謂是一語雙關,長安目光閃了閃,抿緊了脣。
秦暮離卻是微微側了側身,目光雖然談不上犀利,但已經覆上了一層冷色,從蕭雲含笑的臉上一掃而過,卻是轉向了長安,低聲道:“東西在你手上,便是你的,你若不要,那便隨意處置了吧!”
說完這話,秦暮離這才轉向了蕭雲,眸光蘊着一絲深意,微微頷首之後大步向下而去。
長安咬了咬脣,卻是抱緊了琴,在蕭雲沉得快要滴水的目光中快步離去。
這倆人雖然是一上一下各自離去,卻好似有一絲無形的牽引連在他們之間,那種說不得道不清的感覺讓蕭雲有些挫敗,不由狠狠一掌拍在了木質扶梯上。
難道,是他來得太晚了嗎?
夜涼如水,靜靜流淌而過,長安合衣坐在窗邊,她的這間客房正對着客棧的花園,是最靠裡最幽靜的一間,風景雖然比不上京中的宅院,但就一般小鎮客棧來說也是極好的了。
花園正中栽了一顆海棠花樹,此時正是花開時節,紅豔豔的花朵掛滿了枝頭,綻放着春的喜悅與歡歌,開得恣意開得隨性,在月光照耀下枝丫輕擺,竟然帶出一種說不出的嫵媚。
牆角的木架上薔薇花的藤蔓無聲攀爬着,纏繞着一叢又一叢,如盛宴一般在夜色下爭相開放。
這樣平凡卻又真實的美景,卻也無法撩動長安此刻心頭的愁緒。
自然她的愁與人無攸,至少紫鴛再見秦朗是開懷的,倆個有情人在屋裡一說話便是一整個下午,就算再睏倦,紫鴛也捨不得歇息,好在用完晚膳後紫雨來房裡攆人了,秦朗這才依依不捨地暫時離開,卻又保證第二日一早定是第一個出現在紫鴛面前的人。
如此甜蜜,如此溫馨,也如此地令人羨慕。
窗邊的案几上正靜靜地躺着那方九霄環佩,木質鬆黃細潤,觸手生溫,長安的指間在琴上流連而過,忍不住輕輕地撥弄了一下琴絃。
“錚!”
一道清鳴帶着徐徐的迴音顫響裊繞在耳邊,音色撩人,恐怕便指的是這般吧。
九霄環佩帶在身邊一段日子,若是真離了她,長安是捨不得的,但這琴她真能安心收下嗎?
照秦暮離的意思,他是斷斷不會再收回的,就是她賣了送了或是劈成柴火給燒了,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長安正在心頭一嘆,卻見花園廊下走出一人,原本是籠在陰影裡,在靜夜裡無法分辨,但當他跨出迴廊,月光便能清晰照見他的面容,俊眉朗目,眸中藏着一抹堅毅與沉穩,整個人的氣質如山嶽穹川般讓人敬畏而信賴,不正是秦暮離嗎?
長安心頭一顫,正想躲開,卻發現他的眉眼一挑,目光直直地射了過來,顯然是早已經發現了她的存在。
腳步在一時之間便無法動彈,長安整個人彷彿僵硬了一般,就連目光也無法移開。
那雙純淨而漆黑的眼眸就彷彿是一個魔咒,曾經無數出現在她的夢中,卻都是以一種勇者之姿,保護着她,給她安定的信念與避風的港灣。
或許在內心深處,她對他也是存有希冀的,但一回歸到現實中,便有許多無奈與阻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與他一同越過。
秦暮離給她的感覺是不同的,他的關懷沉於內斂,不像蕭雲的張揚與直白,也許十年後的蕭驚戎能夠比得上他,但現在……倆人到底是差了時間與歲月曆練,沒有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長安微微動了動脣,卻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只是對着秦暮離淡淡地搖了搖頭。
不許,不允,不要,不值得,或是沒有未來……
長安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但秦暮離卻只是微微一怔,便向她投來一抹淺淺的笑意,不暖,但卻很貼心,彷彿不用言語,他便能知道她所想的一切,她的憂懼,她的心思。
長安嘆了一聲,緩緩站直了身體,最終卻是在那樣執着而又濃烈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地掩上了那排棱花窗。
眼見着長安那屋裡人影晃動,接着,那映在窗口的燈光忽地一滅,秦暮離才低笑着搖了搖頭。
這一次趕到青羊鎮是他一時意起,行程也是匆忙,不也只是爲了見她一面嗎?
可她呢?
一見着自己,便想還琴與他,這樣急急地撇開倆人的關係,倒足見她心頭的慌亂與無措。
有感覺總比沒感覺得好,若是長安能夠淡然處之,疏離淡漠,他倒真要好好問問自己,是否就從來沒有在她心目中留下過一丁點的印象。
眼下這情況在秦朗看來雖然是有些糟糕,但在他看來卻是一個進展,雖然進的不多,但總是進,欲速則不達,他向來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這突然出現的蕭雲卻在秦暮離的意料之外,許是紫鴛那段日子傷了後纔出現在長安身邊的新人物,是以給秦朗的信中並沒有提及,初見時也讓他有着一刻的震驚。
蕭雲,蕭郡王,老蕭郡王爺的老來子,可以說是含着蜜糖長大的,京城中有名的紈絝子弟,若是這樣的人會喜歡長安,秦暮離只會當他是一時興起逢場作戲。
可今日見着蕭雲,觀其言談舉止,倒不似那一般意義上的紈絝,雖然他掩飾的很好,但眼中暗藏的鋒芒還是在他驟然迸發的氣勢裡尋到一點端倪。
蕭雲對長安也許不只是興氣不只是玩笑,也讓秦暮離第一次感覺到,這或許是他愛情路上最大的情敵!
當“情敵”的這兩個字眼出現在腦海中時,秦暮離卻是微微搖了搖頭,一大把年紀了卻要和別人搶女人,這來得新鮮,卻又讓他更加充滿了幹勁。
“怎麼,秦大人莫不是夜裡睡不着覺,閒來四處走走?”
蕭雲的身影從另一邊的廊下跨了出來,銀質暗紋的莽袍在夜色下流動着如水的光澤,帶出一種天生的優雅與華貴。
秦暮離抱拳一禮,“郡王不也一樣?”
這個男人越接近便越覺得危險,秦暮離總覺着蕭雲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蕭雲的目光向二樓眺望,他知道那是長安住的屋,只是眼下燈火已滅,想來佳人早已就寢,他的目光只流連了一刻便淡淡地收了回來。
“秦大人,本王心中有話,不吐不快!”
蕭雲轉向秦暮離,面容一斂,目光中透着一絲嚴肅。
秦暮離一怔,他大抵知道蕭雲想說什麼,卻也沒想到來得這般直白,到底是年青人,無懼無遮的,這一點,他倒是很羨慕。
秦暮離微微頷首,負手而立,面色平靜地等着蕭雲的下文。
蕭雲咬了咬牙,他是有些討厭秦暮離這樣的沉穩,就像沒有什麼能夠將之撼動一般,這樣無驚無波的面容……若是知道他說的話是關於長安,也不知道秦暮離是否還能保持這般平靜。
“你與她不般配!”
蕭雲挑了挑眉,強自扯出一個理由來。
“何以見得?”
秦暮離表情未變,只是脣角微微向下收攏了些,只是一個細微的動作,若是不注意,根本便沒人會發現。
“你比她大太多,老夫少妻,秦大人以爲這般配嗎?”
蕭雲強自壓下了略有些躁動的情緒,努力表現得與秦暮離一般沉穩平靜,至少在氣勢上不能落了下乘,平白惹人笑話。
“還有呢?”
秦暮離卻好似興致正濃,偏偏不正面回道蕭雲的問題,卻將話題又扯遠了些。
“還有?”
蕭雲微微皺眉,“她也不喜歡你,若非如此,爲什麼她一見面就要還你的琴。”
蕭雲自以爲找到了一個正當的理由,這不也是他親眼所見嗎?
雖然他知道女人多是口是心非的動物,但他寧願相信長安今日的還琴之舉是真的在拒絕秦暮離。
秦暮離搖了搖頭,“那她喜歡你嗎?”
“這……”
蕭雲一時語塞,他以爲是自己在導演這一場對話,但眼下卻是發現他的思緒正在被秦暮離牽着走,雖然心中升起不悅,但若是不回答,豈不讓人覺着他怯場了?
“還需要時日來相處,加以時間,本王相信……”
蕭雲的話剛說到這裡,卻被秦暮離突然插進的話語打斷,“那就是還沒有?”低聲笑了笑,又道:“既然決定權都不在你我手上,王爺又何必性急呢?”
秦暮離淡笑地着看了蕭雲一眼,那姿態那模樣,似乎已經看透一切,勝券在握。
彷彿受到了嘲笑一般,蕭雲的胸中不由多了幾分羞惱,在秦暮離看似無意的擦肩而過之時,他陡然轉身,眸中陰鬱的神色更盛,連聲音都透着幾分冷厲,“秦大人若真的愛重長安,又怎麼會捨得將自身的惡運加諸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