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一盞燈籠飄搖而動,長安籠在大氈中,黑色的人影如鬼魅一般飄蕩,落下的步子靜謐無聲,以至於小丫環走走停停,總是要確定身後真的有人跟來纔敢繼續往前走。舒榒駑襻
守門的婆子交待了,這是夫人看重的娘子,還是少爺心尖尖上的人,小丫環只驚鴻一瞥,也覺得身後的娘子美得不似凡人,心中羨慕有之敬畏有之,每每話到脣邊想要說些什麼,又全部給梗住了。
好不容易行到少爺的落葉居前,見着書房裡仍舊亮着一盞長燈,這才鬆了口氣,轉頭對長安道:“娘子,少爺想必還未休息,我這就去告訴他您來了。”
“不必。”
清悅的聲音在夜裡猶如滾落在青石上的泉水珠子,無端端地讓人覺得沁冷幽涼,小丫環手上一顫,怔怔地點了點頭,然後提着燈籠便緩緩退了下去。
書房內一燈如豆,一本泛黃的角本翻開了幾頁,楊琰眼神有些飄遠迷茫,顯然是沒有落在書本上,燭火“噗嗤”幾聲濺出幾點星光,也拉回了楊琰的思緒。
書房的門就在這時被人磕響三聲,楊琰微微一怔,他連小廝都給打發了,這個時辰還會有誰來尋他?
沒有回答,門外微微有些安靜,片刻後,有人推門而入。
那人身形窈窕,雖然籠在寬大的墨色大氈中,可看得出是個女子,她低垂着頭,鞋上一朵半開的金蓮花格外引人注目,楊琰幾乎本能地呼吸一滯,顫抖地伸出了手來,不可置信地輕喚道:“吟霜,是你嗎?”
就在剛纔,他還在微微走神,回想起他與吟霜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回憶的甜蜜是支撐着他活下去的動力,可奇怪的是,長安的身影卻無故地穿插而過,他與她也僅僅是一面之緣,可想起時卻是如此鮮活,雖然只是一閃的光華,可卻是在實實地提醒他,人生無常舊夢已了,該是時候跨過這一步向前看了。
長安輕嘆着搖了搖頭,沒想到楊琰是這般癡情的人,難道午夜夢迴還期望着亡妻的魂魄入夢不成?
她緩緩將頭上的兜帽撩了開來,雖然髮絲有些散亂,但卻無損她清麗高華的容顏,一支點翠梨花簪在發間泛着瑩瑩的光澤。
“沈娘子?!”
楊琰吃了一驚,放在桌案上的手猛然握緊,他不過是剛剛想到她罷了,何以她的人就會這樣出現在眼前?
“深夜到訪,實不得已,還望楊公子助我一臂之力。”
長安盈盈一拜,話語誠懇真摯,可看在楊琰眼中卻是另一番感覺,他只覺得指間顫了顫,緩緩地閉上了眼。
就在那一刻,他差點就以爲這是吟霜,他最愛的妻子,可是兜帽揭開,卻是另一張芙蓉粉面,比記憶中的女子更美麗高貴,可讓他詫異難安的是,他不禁不覺得失望,甚至心底深處還隱隱泛着一絲驚喜,這種感覺是他不應該有的,難道僅僅只因爲這見過一面的女子他便能將亡妻拋在腦後嗎?只因爲這個女子是沈長安?
“楊公子?”
長安擡起頭來,見着楊琰的模樣不由一怔,他緊閉着雙眼,整個身體似乎都在隱隱顫抖着,她不明所以,又擔憂楊琰舊疾復發,趕忙急走幾步,繞過了桌案,一手搭在了他的脈博上。
把脈的本事長安是跟着古神醫學了些,再加上那幾年的見聞,空閒時候又研究了一番古神醫留給她的手抄本,雖然眼下還算不上是個正經大夫,但對有病沒病她還是把得出來的。
當長安的手碰觸到自己時,楊琰只覺得身體也在一瞬間繃直了,他猛地增開了眼,目光落在那纖長細膩的手指上,她的指尖甚至帶着點夜的微涼,但就是這樣輕輕的碰觸,他卻覺得手腕的皮膚下好似點燃了一團火,火苗悠悠漫延,讓人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我沒事!”
楊琰心頭一顫,趕忙收回了自己的手。
“暫時是沒有大礙,”略微沉吟之後,長安緩緩道:“不過你心中鬱結太深,致脈像不暢,若能放寬心扉,身體應該能更好些。”
楊琰攏了攏袖管,有些詫異地看向長安,她竟然還學過醫?
但自身的問題他卻不想過多的糾結,微微穩定了心緒,他這才故作淡然道:“沈娘子要我幫你什麼?”
楊琰一瞬間表現出的疏離淡漠讓長安有些疑惑,但她已是退開了一步,正色道:“連吟碧如今在四處尋我,你能幫我暫時避開他嗎?”
與連吟碧早晚有碰頭的一天,但不是現在,她還要做準備,即使不能一次就打壓下他的氣焰,但也要他明白沈家的人不是那麼好欺負的,她母親留下的莊子她勢在必得!
“你的消息走露了?”
楊琰並不驚訝,就好似在意料中一般,長安不由暗自泛疑,若是消息是從楊家傳出去的,她此刻再到這裡來是否是自投羅網?
“你懷疑我?”
見長安面上生疑,神色中也是有了幾分不安,楊琰不禁浮上一絲苦笑,“想來你是早知道我與連家的關係。”
這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長安略微遲疑了一陣,才緩緩點頭,“我知道你娶了連吟碧的妹妹,也知道她已經去世,你剛纔喚的便是她。”
“是!”
楊琰沉沉點了點頭,面上神色亦發悽苦,他沉默半晌,才道:“吟霜的死與連吟碧有推脫不了的干係,我恨他,也恨我自己!”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泄密!”
長安抿了抿脣,輕聲道:“我相信你!”
長安沒有說出口的是她不相信其他人,楊琰不會走漏她的消息,那楊夫人呢,或者是楊家的下人呢?
當日見過她的人除了楊琰母子,可還有幾個丫環,包括那個守門的婆子,對了……還有席大娘!
像是知道長安的顧慮一般,楊琰沉聲道:“自從吟霜去世那一天起,我們楊家便與連家一刀兩斷,你可以放心,在我母親的管制下倒真沒哪個下人敢吃裡爬外!”
楊琰微微翹了翹脣,他的母親可是個厲害角色,當年可也是江湖上的女梟雄!
楊家的下人大概都是知道楊家的發家史,自然對主母的手段頗有認知,這麼多年倒真沒什麼人敢主動去觸這個黴頭。
楊琰卻因爲長安這一句話而舒緩了眉頭,看向她的目光蘊着點點晶亮,“今日不早了,我讓人帶你去休息,明日咱們再細談!”
“好。”
長安輕輕地應了一聲,來到楊家她是爲了求援,而楊琰什麼也沒說便一口應了下來,多而不少讓她暗自鬆了口氣,總算她沒看錯人。
楊琰扯動了身後的一條長繩,一陣叮嚀的脆響緩緩傳遞,長安不禁微揚了眉,這人好生聰明,即使腿腳使喚不便,卻還有其他更聰明的方子,這樣的人真不該就此埋沒。
不多會兒便有丫環來帶走了長安,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楊琰的目光緩緩沉了下來,不管是爲了什麼,他這次總不會讓連吟碧稱心如意的。
接下來的幾天裡,長安便靜靜地呆在了楊家莊上,楊夫人倒是來探望過一次,看向她的目光頗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長安在心裡有幾分明瞭,面上卻假裝不知,只與楊琰談詩作畫下棋聊天,真的就像是相識已舊的老友一般。
只是秦老漢那邊沒有了消息,紫雨倒是還好,已經潛到楊府與她住在一起,這事除了楊琰倒是少有第二人知曉,紫雨與毛晉之間的聯繫也沒有斷。
通過毛晉傳來的消息,長安對沈家莊子的情況瞭解得更加透徹了,越近礦山便有專人看守,個個兇悍粗魯,輕則呵斥,重則打罵,卻沒有人敢鬧騰生事,即使有再多的委屈也只能和着血往肚裡吞,還有一批人竟然是被迫關在了礦山裡,每日辛苦勞作不見天日,連生死都無法掌握。
由此看來,連吟碧的狠毒與可惡當真是人神共憤!
北川衙門早已經靠不住,長安修書回了京城給父親沈平,讓他在最快的時間內調動一支隊伍來此,道理如今怕是講不通的,只能比誰的拳頭硬,連吟碧的惡行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
時間在等待中過去,如今長安唯一擔憂的是到底是連吟碧先找到她作要挾,還是父親的隊伍提前到達,爭分奪秒之中,好似每一天都在煎熬。
雖然長安面上還能夠維持着平靜與楊琰相處,但其實她的心早已經焦灼無比,特別是毛晉昨日傳來的另一個消息,後山之中竟然發現了一座亂葬崗,而那裡的死屍枯骨已是不計其數!
“啪”!
一顆棋子落在盤中,黑白相映,本應是寧靜之色,但長安此刻怎麼樣也無法平息心頭的憤怒。
“你早知道的是不是?”
長安平靜的黑眸中掀起一波激涌的浪潮,於憤怒中還夾雜着一絲指責,“爲了挖那金礦,死了多少人?”
楊琰嘆了一聲,修長的手指緩緩撥弄着棋盤,眸中是深沉的愧疚與自責,“我知道……那一日若不是我與吟霜去礦坑裡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便不會遇上礦坑轟塌……”
吟霜便不會死,他也不會瘸了這一雙腿!
初時,他消沉了好長一段日子,吟霜的死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索性便放任自流,索性便不管不顧,楊家與連家斷了關係,他們所有的一切也再無相關!
他刻意去忽略了那死在礦坑下的人,每一年都在增加,或許更多更多……這樣,也許就能讓連吟碧的罪孽更深重一分,那麼早晚會迎來他的報應。
他無法正面與連吟碧作對,再怎麼說他也是吟霜唯一的哥哥。
若是他出來阻止,不管有沒有用,會不會讓連吟碧收斂幾分?
是他的軟弱,害死了那些人嗎?
眼見着楊琰眸中流露出的痛苦與心酸,長安竟然再說不出指責的話語,她平了平心緒,緩緩閉上了眼。
確實,這是連吟碧的錯,即使楊琰知道,怕也只是放任自流的態度,他阻止不了連吟碧!
這樣顯得她的指責是多麼可笑,這是找不到源頭的泄憤嗎?
長安心裡也不好受,卻又聽得楊琰的聲音幽幽響起,“我母親本是江湖中人,在江湖中一番拼殺後也算小有薄資,父親倒是正經的讀書人,那時還小,卻也很奇怪這樣的兩個人怎麼就走到了一起呢……”
楊琰似在回憶着什麼,眼神帶着一點說不出的迷茫之色,“後來在北川安了家,也不過是中等人家,談不上富貴……直到與連家交好之後……”
楊琰的聲音微微停頓,彷彿帶着一絲自嘲,“連錦那時還未獲聖寵,連家也不過是平頭百姓,連吟碧好賭,但吟霜卻是個好姑娘……”
“連家勢力漸起之後,發現了沈家莊子的秘密,連吟碧這才瘋狂起來,收買官府,又通過我孃的關係找了一大幫江湖中人爲他鎮守礦藏,他便以爲這樣無法無天逍遙自在的日子能過上一輩子……”
“是我沒用,是我阻止不了他,長安,你該怪我!楊家有現在的光景,也與那座礦藏脫不了干係,連我們自己用的銀子是沾滿了別人鮮血,我又怎麼能去斥責連吟碧的行爲?若說他無恥卑鄙,那麼我算什麼?”
話到最後,楊琰的眼神變得狂亂了起來,他兩手深深插在發間,揪起一叢一叢的黑髮拉扯着,原本柔和的五官痛苦地揉捏在一起,看得讓人有一種莫明心酸。
“別說了!”
長安猛地站起了身,隔着棋盤抓住楊琰的雙手,澀聲道:“這不怪你!你早已經與連家一刀兩斷,這些年不靠着連家你們也活得很好,不是嗎?不用再活在連家的陰影之下,楊琰,走出來,你仍然能夠看到更美的風景!”
楊琰身體一顫,原本的狂亂在眸中緩緩退去,轉而換成了痛苦與心悸,他的心在劇烈的掙扎和矛盾中徘徊,是堅守,還是放棄,他始終邁不出那一步。
他活在過去,活在對吟霜的美好回憶中!
他不能忘記,因爲忘記等於背叛……可他又止不住心的悸動。
這幾日的相處,讓他對長安了解得更多,她的美她的好無聲無息地侵襲着他的一切,她笑語嫣然,她善良聰慧,她有着女子一切高尚美好的品德,她值得世間上最好的男人來愛!
而這個人……不會是他!
目光低垂,掃過那雙毫無知覺的腿,楊琰的脣角不由覆上了一層苦澀,他是個廢人啊!
他……配不上她!
可覆在手掌上的溫熱卻讓楊琰捨不得推拒開來,他反手握住了這雙柔荑,萬千話語已是匯聚在舌端,剛要啓口,卻只聽得另一道男聲突兀地響起,“沒想到妹夫還有這等好興致,與佳人執手亭前,當真是讓我這做大舅哥的羨慕得緊!”
楊琰臉色一變,飛快地轉過了身。
長安緩緩收回了雙手垂在身側,目光凝重地望了過去。
楊琰只娶過連吟碧爲妻,能夠稱呼他妹夫之人除了連吟碧不作他想!
連吟碧此人看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粗眉斜飛,五官並不細緻,一身硃紅色繡着猛虎下山的長袍無聲地張揚着霸氣,不管這是借了誰的勢,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連吟碧已是一臉傲氣囂張的神情。
“這位便是……沈家娘子?”
連吟碧微眯着眼向長安看來,眸中剎時升起了抹興味,淡掃娥眉,芙蓉粉面,清麗脫俗,高貴優雅,幾乎只是一瞬間,他的目光便被吸引了過來,甚至忽略了楊琰的存在。
長安抿了抿脣,目光一閃,這纔看清連吟碧說話的對象,赫然是陪着一張笑臉有些戰戰兢兢的席大娘。
“可不就是!”
席大娘勉強地扯了扯嘴角,卻也清楚地意識到面前的一對男女的不悅,這才轉向連吟碧,一抹頭上的汗,小心翼翼地道:“連大官人,這人已經帶你找到了,眼下小的就不打擾你們說正事了。”
席大娘此刻心裡也是怕得緊,一個是北川的霸王,一個是京城國公府裡的小姐,她可是誰都得罪不起啊!
就在幾天前她才無意知道爲楊家引錯的那位娘子姓沈,還是連吟碧眼下正尋着的人,她不就指望着那一點尋人的報酬嗎,這才壯了膽子告了密,想來那一日這沈娘子與楊家少爺也有些接觸,若是出了事怕是也能就着這條線索尋找個一二。
她本想告了密得了賞錢就走,這不用見到正主也不會臉上尷尬,哪知道連吟碧說不見到真人不給錢,她這才硬着頭皮來了楊家。
眼下諸事已了,她實在不想多呆,這些大人物的事情有他們自己處理便罷了,哪輪到她這個小角色發言?
“滾吧!”
連吟碧嗤笑一聲,眸中盡是不屑,一手在懷裡摸了個荷包,向身後一甩,席大娘立馬撲了過去,直到落入自個兒的手掌中,掂了掂重量,她終是眉開眼笑地退了下去。
長安冷冷一笑,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席大娘做的事確實不地道,但卻也是人之常情!
連吟碧此刻已是踏前一步,若不是有楊琰擋在面前,他早已近得長安身前,不由瞪了一眼身前礙事的男子,再面向長安時,卻已是換了一張笑顏,“沈娘子花容月貌,連某早已傾心悅之,若是沈連兩家能結爲秦晉之好,那豈不是一大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