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媽媽的目光如利刃一般掃過紫雲,她雖然仍在埋頭抽泣,但身體卻不可抑制地一僵,還是長安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地望了過去。
從前是她軟弱護不了紫雲,如今怎麼也不可能讓紫雲再受欺負,任沈玉環怎麼說道,這裡那麼多雙眼睛看着,她就不信真能顛倒了是非黑白。
嚴媽媽抿了抿脣,緩緩行了過來,向長安微微施了一禮,這才轉向沈玉環,俯近了身子低聲道:“三小姐,老夫人都已經等候多時了。”
沈玉環這才歇下哭聲撤開雙手,只狠狠地瞪了長安一眼,“一會再與你們算帳!”說罷,便跟着嚴媽媽先行進了苑子。
“小姐……”
紫琦幫着紫雲整理了儀容,這纔有些擔憂地望向長安,若是沈玉環真向沈老夫人告狀,那紫雲會不會受罰?
“沒事,紫雲先回去歇着,紫琦陪我進去看看。”
安撫地對着紫雲點了點頭,又湊近她耳邊一陣嘀咕,在紫雲詫異的目光中,長安淺淺一笑,這才轉身踏進了“攏翠苑”。
還未進着沈老夫人的房中,已經聽得抽咽的哭泣聲響起,再傳來沈玉環斷斷續續的話語,黃玉守在屋外,見着長安來了並不意外,卻是伸手攔住了她們,微一福身道:“老夫人如今正與二小姐敘話,請三小姐先等上一等。”
“無妨。”
長安點了點頭便笑着站向了一旁,雙手攏在寬大的袖中,低垂的眉眼中劃過一抹輕笑。
只怕這次沈玉環真是在婆家吃了什麼苦頭,不然一向囂張跋扈的她何以會這般狼狽,且聽了紫雲的話便急得跳腳,她倒真想看看沈玉環吃癟的模樣。
約莫等了一刻鐘的功夫,長安終於得沈老夫人傳喚,只是出來傳話的人聲音有些不佳,看向長安的目光似還有一絲同情。
紫琦頓時覺着有幾分緊張,反觀長安卻還是那付淡然的模樣,比從前還多了幾分沉穩與淡定,心裡暗自感嘆,果然是出去走了一遭,小姐氣度風儀都有了不小的變化,哪裡是深閨小姐們可以比的。
不僅是長安,就連紫雨與紫鴛都變了,或許眼界寬了,氣度就不同了,心底裡紫琦也是羨慕的,若以後小姐再出外,她定是要跟去的。
沈老夫人還是那般不待見長安,甚至看她的目光都是斜斜的一瞟,長安倒是氣定神閒地請了安,那表現並無半絲不妥。
“剛纔欺負你二姐的丫環哪去了,莫不是你將她給藏起來了?”
沈老夫人滿臉地不悅,瞪着長安的目光就好似一把利刀。
是,她從來就不喜歡這個孫女,哪裡看着哪裡不順眼,就像看到了當年的王氏,沈老夫人真希望這一次長安就別回來,可事與願違,走的再久再遠她也終是沈家的女兒。
“這話可是二姐說的?”
長安輕笑了一聲,目光平靜地轉向了沈玉環,看得她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只覺得被長安瞪過的地方如火在灼燒一般,卻還是強自鎮定了情緒,回瞪過去,“難道我說錯了嗎?”
長安搖了搖頭,滿臉地失望,望向沈老夫人,緩聲道:“國公府家規甚嚴,祖母也認爲一個奴婢也敢欺負主子?”
“別的奴婢自然是不敢,”沈老夫人輕哼了一聲,“但從你手下出來的人就不好說了……”
長安這下明白了,沈老夫人對她就是先天的歧視,始終帶着有色的眼光看她,即使她盡了本分做足了孝道,怕是在老夫人面前也半點不是,甚至連沈玉環的一聲抽泣都比不上。
長安心裡覺得悲涼,這就是自己的祖母,不問原由,只聽沈玉環一人說道,便想定了她的罪,這怎麼可能?
想到這裡,原本還含着一絲柔軟的心緩緩變得堅硬了起來,長安的脣角甚至還扯起了一個詭異的弧度,“若我說原本是二姐心裡氣悶想尋我出氣,我那丫環只是擋在我跟前罷了,半點沒還過手,老夫人信嗎?”
這稱謂從祖母到老夫人,或許旁人沒聽出什麼不妥,但那卻是長安自己將心門緩緩關閉,再強韌的心也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地的無視與傷害,沈老夫人已經將長安心中對她的最後一絲柔軟用盡。
長安緩緩閉眼,然後睜開,雖然眸中仍帶着笑意,但卻是一片冰涼。
沈老夫人忽然一怔,看向長安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就在剛纔,她突然覺着心裡一突,這種怪異的感覺讓她有些坐立不安。
明明眼前站着的是同一個人,怎麼她會覺着原本那份平常的笑容裡卻是少了從前的真摯,而反倒多了幾分虛應與疏離。
其實沈老夫人本也沒盼望長安與她多親近,可這種感覺卻讓她心裡不舒服,連眉頭都忍不住皺了起來。
“你胡說!”
沈玉環卻是猛地跳了起來,眸中閃着瘋狂的焰火,“我心裡氣悶?誰告訴你我心裡氣悶?你以爲誰都像你一樣嗎?”
“沈長安,我告訴你,你就是咱們沈家的恥辱,是整個京城的笑料!”
長安淡淡地掃了沈玉環一眼,“難道二姐便是沈家的驕傲嗎?妹妹只願姐姐好運,可千萬不要步上我的後塵!”
“沈長安,你知道了是不是?”
沒想到長安這一說,將沈玉環心中的那股子戾氣全都給引了出來,她看向長安的目光充滿了怨毒,食指猛地伸出指了過去,“是你,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夜夜咒我,才害得我,害得我……”
後面的話沈玉環咬了咬脣,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只是委屈的淚水卻跟着簌簌地掉落,原本多麼高傲的一個女人,卻伏在沈老夫人腳邊嚶嚶哭了起來,“不是我,祖母……真的不是我……二郎爲什麼不相信我,偏偏要信那個賤人……”
沈玉環口中的賤人自然便是傅明河的妾室鳳姨娘,這鳳姨娘原本就有幾分狐媚,以前因着沈玉環治下嚴厲,有她看着這些妾室姨娘們自然不敢做得太過。
而就在長安和離那段日子,沈玉環也藉故在孃家住了一陣,這段日子裡鳳姨娘便使勁了手段懷了孩子,母憑子貴下亦發得寵,甚至還得傅夫人應允擡了貴妾,至此便囂張至極。
因是顧忌着鳳姨娘肚裡的孩子,沈玉環對她一忍再忍,只想着等孩子出生再來好好收拾鳳姨娘,可沒想到還沒等到孩子出生,反倒是把她自己給賠進去了。
那日本來也是好好的,在花園裡與鳳姨娘遇到她本想不理,卻不想這個女人卻一再糾纏,說出那些難聽的話,她一時控制不住,只是推了一下,她發誓真的只是推了一下,哪知這一下鳳姨娘便是倒地不起,看到那襦裙上豔紅的血漬,她一下便懵了。
之後傅夫人趕來,竟然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給了她一巴掌,還揚言說若是鳳姨娘肚子裡的孩子有個什麼意外,定要好好收拾她!
沈玉環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種委屈,想找丈夫哭訴,可看着傅明河冷冷的臉色,她的眼淚都給嚥了回去,只覺得滿心的苦澀,再擡頭看周圍的人,個個都是猜疑的嘴臉,彷彿她就是故意這般做的一樣。
既然沒有人同情理會她,再這樣做也是無濟於事,沈玉環遂抹乾了眼淚,沉着臉在一旁等消息,這麼大的肚子了胎向早已經穩固,她就不相信鳳姨娘這一摔孩子就掉了。
可哪裡知道就有這麼巧,大夫來了不濟事,傅夫人還請人去宮裡請了御醫,但最後的結果卻還是沒保住,用了催產的湯藥,生下來的是一個成型的死胎,而且是男孩。
這下傅夫人更是哭天搶地,衝上去二話不說便又給了沈玉環兩巴掌,實在是她盼這個孫兒盼了太久,如今眼看着要瓜熟蒂落,卻不想轉眼成空,她料定了沈玉環定是故意的,這就是見不得人好啊,自己是下不了蛋的母雞,卻見不得別人生孩子,心腸當真是歹毒。
罵着罵着,自然是牽扯到了沈家的女兒身上,有長安的前車之鑑,傅夫人那陰陽怪氣的模樣其實也是在暗指沈家的女兒是生不出娃才被夫家給嫌棄的,只爲了名聲好聽表面上做着和離之態罷了。
還說什麼沈家的女兒生不出娃就不要嫁到別人府裡,這是要害得他們斷子絕孫啊!
說到激烈處,傅夫人已經不顧形象地又拉又扯,沈玉環初時有些懵,但身上漸漸傳來的痛感便也讓她發了狠,兩婆媳瞬間便扭打在了一處,旁人怎麼也拉不開。
還好沈玉環是護住了臉的,這纔沒被傅夫人那尖利的指甲給撓到,隻身上幾處怕是紅腫淤青了。
但傅夫人卻也沒討着好,額頭一條抓痕橫貫而過,這讓她徹底怔在了當場。
可沈玉環還來不及得意,傅明河這個乖兒子立馬護在了傅夫人身前,一臉兇像地看着她,並且揚言要休妻。
傅夫人反應過來後自然是站在傅明河一方,如今婆婆和丈夫同時說要休了自己,沈玉環如何還呆得住,回屋裡收拾了東西便哭着奔回了孃家。
在馬車上時淚便沒少流,這才哭紅了雙眼,沒想到回到孃家,第一個碰到的卻是長安這個災星。
沈玉環真是覺着自己倒黴透頂了,自從長安再回孃家她就事事不順,不說與陳玉濤和離,她原以爲是襯了自己的心,卻沒想到反而是將陳玉濤給推到了敏怡郡主的懷抱,還成了整個京城都知曉的桃色情事,她根本不敢再上前插一腳。
敏怡郡主那女人真正是個瘋子,若是讓她曉得哪個女人敢覬覦她的男人,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陳玉濤那裡,沈玉環是再不敢露臉了,正準備專心做個良婦,卻不想又出了鳳姨娘這檔子事,若是真被夫家休棄,她今後可還怎麼有臉在京城呆下去?
所以,在長安說出那樣的話後,也就觸動了沈玉環敏感的神經,更覺着自己如今的噩運是因長安一手而來,怎麼能不將她恨之入骨!
“好了,別哭了,你這一哭祖母心都要碎了!”
沈老夫人輕拍着沈玉環的背部,滿臉的悲慼,眸中目光一閃,卻是咬牙道:“撫遠公府是個什麼東西,想休我沈家的女兒,可沒那麼容易!”
沈老夫人這一說,無疑給沈玉環有些飄搖不定的心注入了一支強心針,她擡起滿臉淚痕的眼,殷殷地望着沈老夫人,眸中交過一絲亮光,“祖母定要爲我做主!”
沈老夫人重重地點了點頭,閃爍的黑眸中跳躍着一朵無聲的焰火,下一刻,目光卻又是猛地轉向了長安,“將你那丫環給帶來,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刁奴竟然敢以下犯上!”
長安低垂的脣角閃過一絲冷笑,沈老夫人偏心對如今的她來說已經有些麻木,只是想要傷到她的人,可還要看她同意不同意。
思及此,長安已是上前嫋嫋一拜,平聲道:“長安早想着老夫人不會偏信一面之詞,必會遣了人來問話,紫雲不過是回房裡擦了些藥酒,眼下應該已經趕回來了。”
沈老夫人詫異地挑了挑眉,看着長安的眸子蘊着一抹深沉,卻還是揮了揮手,道:“傳她進來!”
屋外應了一聲,杏粉色的裙裾一動,人已經快步而來,兩步便跪在了沈老夫人跟前,磕頭道:“奴婢紫雲,是死也不敢頂撞主子的,還請老夫人明見!”
紫雲額頭已經布上了一層細汗,就是不知道小姐讓她做的事能不能幫她過了眼前這一關,那些藥膏她可是一點沒漏地抹在了手臂上,希望不會出什麼岔子。
“老夫人請看!”
眼見沈老夫人剛要開口,長安已經跨前一步行到紫雲腳邊,半蹲着拉過紫雲的手臂,撩起她兩邊的袖管,原本雪白的藕臂上鮮活的青紫痕跡清晰可見,甚至有些重的還浸出了點點血色的印跡,可見下手之人的狠重,如此真實如此顯眼半點不容抵賴。
“這……”
沈玉環已是震驚得忘記了哭了,她不過是抓扯了幾下,哪至於滿手臂的傷痕,這也太誇張了點吧。
就在沈老夫人與沈玉環驚詫之間,長安已是神色一凜,沉聲道:“老夫人,到底紫雲有沒有以下犯上,相信大家已經有了分曉!”
沈老夫人沉吟了一陣,偏頭看了沈玉環一眼,眸中神色卻是不明,即使從前損在她手下的人命也有不少,但都不是她親自動的手,總之是不見血不覺着是罪孽。
只如今紫雲身上如此鮮活的傷勢盡呈眼前,再加上她那付楚楚可憐受盡欺辱的模樣,即使沈老夫人心腸不軟,但也不好在下人面前過於冷硬霸道而毀了她好不容易塑造的菩薩形象,只能輕咳了一聲,轉向沈玉環道:“二丫頭……”
“哪裡只她身上有傷,我也有,祖母你看!”
沈玉環卻是不服氣了,她就不信連個丫環也鬥不過,忙將高高掩起的襟口翻折了一圈,細白的脖頸上立馬現在幾縷抓痕,只是近看那傷痕倒沒那麼鮮活,至少也是有些時辰了。
沈老夫人自然不傻,瞪了沈玉環一眼,這丫頭剛纔也向她展示了這傷痕,明明說是與傅夫人扭打時被其所傷,怎麼此刻反倒來誣賴一個丫環?
長安不屑地癟了嘴,沈玉環不會以爲栽贓陷害這一招用在什麼時候都管用吧,若是沈老夫人已經昏庸到如此不辨是非,專寵專信,那這沈家的確是沒什麼好呆的了。
見所有人都沉默了,沈玉環以爲是被自己給震住了,脣角一揚反倒笑了,卻只聽得耳旁沈老夫人不悅的聲音響起,“玉環,你再這般胡亂鬧騰,連祖母都不幫你了!”
“祖母……”
沈玉環委屈地抽泣了兩聲,眸中又泛起了淚花,從前沈老夫人都是順着她的意,這次爲什麼反倒要拆了她的臺,沈玉環不明白,只覺得滿腹心酸與委屈。
在婆家不受待見也就罷了,如今回了孃家也沒有人給她作主了,頓時,那積壓在心中的不快與鬱結排山倒海地襲來,沈玉環的身子搖搖欲墜,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心知這樣的時刻不宜久待,既然沈老夫人都不追究了,長安便適時地拉起了紫雲,正待向沈老夫人辭行,卻有人急急地闖進屋來,口中還驚惶的唸叨,“老夫人,可出大事了!”
“母親!”
沈玉環聽得熟悉的聲音,忙擡起一雙淚眼看向來人,謝氏更是一把淚抹過,張口便道:“我的兒啊,你可受委屈了!”
“這又是怎麼了?”
沈老夫人微微皺眉,卻是止不住瞪了長安一眼,怎麼每次她回了沈府便準沒好事,先前與陳家和離那事不說了,如今卻又克得自己的姐妹遭婆家嫌棄,莫不是真是災星轉世不成?
謝氏顯然是沒有留意到站在一旁的長安,只哭得昏天黑地,泣聲陣陣,被沈老夫人問道,擡起的臉上佈滿了淚痕,早已經哭花了那一番精心的畫描,哽咽道:“老夫人,您可要爲玉環做主啊,傅家竟然敢直接送了休書過來,這還讓不讓咱們玉環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