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呼嘯,樹影婆娑,這個夜似乎格外地靜。
蕭雲一人坐在陡峭的懸崖邊,一腿屈膝,手肘枕在上面,眸中沉靜如水,整個面容看起來竟有着幾分剛毅,這不同與平日嬉笑怒罵隨意風流的他,冷峻的眼神帶着少有的認真。
“怎麼,真的這般在意麼?”
說完這句,蕭雲卻是不由自主低頭笑了兩聲,脣邊扯起一抹嘲弄的笑來。
他與長安相處的時日算不得長,但怎麼總是在無意間被她吸引,她看他的目光雖然有種淡淡的排拒,但隱藏在眼底深處的卻是明瞭與透悉,就好似她真的清楚他的一切,所以不想有染,所以不想介入。
但,這一切怎麼可能?
他很少沉湎於女色,甚至在“天網一夢”裡更有傳言說他根本不喜歡女人,清冷自持得近乎聖僧一樣的存在。
可是誰又知道他身爲郡王爺的另外一面呢,風流浪蕩隨性不羈,有時候甚至連他都不能分辨,到底哪一個纔是真正的自己。
風動,身後傳來細微的響動,蕭雲茫然的眼色一時之間便恢復了清明,就連背脊的微弓似乎都隨時帶着一種警惕與防範。
“事情查得如何了?”
蕭雲眉頭一豎,嗓音低沉,在夜色中幽幽迴盪着,卻沒來由得讓人覺着肅然與冷冽。
“一切妥當,請閣主過目。”
來人雙手呈上了一紙卷,蕭雲隨意了找開看了看,藉着月光一目十行地掃過那些細密的蠅頭小楷,隨即滿意地點了點頭,“即刻放回燈籠裡,等待事主來取。”
蕭雲本是要去雲州新城,但卻不是爲了玩樂,而是受了僱主所託親自查清楚某些陳年舊事,雖然在長安這分了心,但私下裡他卻沒忘記自己要做什麼。
“是。”
身後的人接過紙卷便恭敬地退下,轉身時足尖輕點起縱,不一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蕭雲這才雙臂一展彈身而起,隨着紫鴛那丫頭的頭傷漸好,長安怕是要離開這裡,那他呢?是與她一同回京,還是按照計劃繼續南下?
要知道他離京時可是打着一路南下尋歡作樂的幌子,雖然這耗費的時日暫時不好估量,但卻足以讓他有時間去處理各分部棘手的大事。
也許,這樣的日子也沒有幾天了,他何必還要生氣呢?
看看天色,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沒回,長安又是否會擔心?
甩開那些不必要的惱人情緒,蕭雲轉身便走,拐過一叢樹林後,才見到忠心守衛在一旁的侍衛,他點了點頭也不多說什麼。
這倆人自然是他走哪裡便跟到哪裡,保護他的安危是他們的第一要務,只是若是他們不在藥廬外守着,那長安……
不知怎的,蕭雲的心瞬間沉了沉,擡頭看着漸漸遮掩月光的一片烏雲,心中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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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將那抹灰藍色的影子拉得很長,離得近了,長安才能看清,清俊的眉眼,陰鬱的眼神……那赫然是古神醫,只是此刻他的眼神帶着一股專注,卻沒有絲毫溫度,就像他眼前躺着的不是人,只是他將要試驗的一樣物品。
長安想動想出聲,可發出口的卻是一聲嚶嚀,她只覺得身體沉重無比,就像壓着一塊巨石,讓她不能動彈分毫。
只是隨着古神醫的靠近,長安只覺得腦中的弦繃得都要斷裂,瞳孔因爲緊張與恐懼而猛然收縮。
突然,古神醫擡起了右手,在他拇指與食指之間赫然夾着一把薄薄的銀質刀片,在暗夜裡散發着幽幽的冷光。
長安只覺得喉嚨一緊,驚惶無措地看向古神醫,他到底要幹什麼?
卻聽得古神醫喃喃自語道:“不會很多,只要一點點……”
他的目光掃向長安,卻又好似沒向她,徑直地從被窩裡拉出她的手來,捋了袖子,露出一截皓白手腕,薄薄的刀片帶着透心的涼輕輕地貼近青綠色的脈搏,長安全身不由抖了抖,只覺得整個身體表面都起了一層疙瘩。
難道古神醫要殺她,可是……爲什麼?
腦中還來不及細想,手腕處卻是一痛,長安甚至不能扭過脖子看上一眼,只覺得血液一點一點從身體裡流出,帶着滴答的水聲掉落,一下一下,就像心臟在猛烈地收縮一般。
古神醫的目光卻仍是沒有與她絲毫的碰觸,只是嘴裡唸叨道:“只是一點,不會很多,不會……”
他的話語僵硬,甚至還帶着點語無倫次的緊張,如此過了將近有一盞茶的功夫,古神醫這才站了起來。
長安眯眼看去,只見古神醫的手中正拿着一個小小的竹筒,他萬般小心地用衣袖擦去竹筒邊上的血跡,這才蓋上塞子,呼出一口長氣,臉上泛起一絲滿意的笑來。
原來……不是要殺她,只是要她的血?
長安心中泛起這個念頭時,只覺得腦中又模糊了幾分,不只是因爲聞到的那藥味,還是因爲她自身失血的虛弱。
這古神醫取血就取血吧,雖然不知道他要作何用途,但取了血至少應該爲她收拾打理傷口吧,此刻她雖然覺着血液流速不快,但手腕處已是一片溼滑粘稠,她莫明得覺着呼出的氣都要緩了幾分。
突然,原本虛掩的木門被人一腳從外踢開,如電般的身影閃了進來,見到眼前的情景,蕭雲目赤欲裂,在古神醫還不及防備之時一掌便拍向了他,打得他飛退而出,重重地撞在了木門上這才緩緩滑落在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長安!”
下一刻,蕭雲已是奔至牀榻邊,扯下自己中衣的一截綢布急急地包裹在了長安受傷的手腕上,那樣的鮮血淋漓,那樣的肆意惹眼,就如一團火球,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擊着他的心臟,他只覺着壓抑了數日的情緒忍不住便要暴發!
見長安只能眼珠子轉動,卻發不出聲音,使不出力氣,蕭雲似是明白過來什麼,又狠狠地轉頭瞪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古神醫,這才取出隨身攜帶着的類似於鼻菸壺的小瓷瓶,揭開瓶蓋在長安鼻下嗅了嗅。
一肌辛辣刺激的味道直衝鼻頭鑽入肺腑,長安眉頭一皺,接着便是猛然的咳嗽起來,蕭雲給她聞的是什麼東西,竟然這般沖鼻,一時之間她眼淚都涌了上來,想要胡亂抓個東西來抹臉,口中道:“給我張手帕……”
話一出口,雖然是極輕極弱,但長安立馬反應過來,她能說話也能動了。
“長安,這廝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蕭雲緊張地扶住長安的雙肩,眸中的關切顯而易見,是他大意了,此刻他已是自責不已,早知道這小子近來都不太對,他就不應該意氣之下離開這裡,若是長安真有個三長兩短,他一輩子也不會安心。
“沒有,只是取了點血!”
長安搖了搖頭,卻覺得喉嚨一陣乾澀,蕭雲忙倒了桌上了茶水給她,一杯不夠,連喝了三杯她這才緩過氣來。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定是藥物弄壞了他的腦子,讓他有時清醒有時糊塗,你放心,我會幫你狠狠教訓他的!”
蕭雲說到這裡,已是幾步走過去,猛地一把攥住古神醫胸前的衣襟,一用力便將他給提了起來,別看古神醫架子大,實則身上沒幾量肉。
蕭雲輕而易舉地提起了他,這才惡聲惡氣道:“你小子是長膽了,什麼人都敢動,你可知道她……”
話到這裡猛然一頓,像是留意到身後射來探尋的視線,蕭雲這才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半夜跑長安房裡取她的血幹什麼?”
“要你管!”
誰知古神醫卻是瞪了蕭雲一眼,頗爲傲氣地仰起了下頜。
“死小子,不收拾你一頓,你卻不知道鍋兒是鐵做的!”
蕭雲說着話便捋起了袖子,準備狠狠地教訓古神醫一頓,這次他是及時趕回來了,若是下次呢,萬一這小子又有什麼突發奇想,那長安的命是否還保得住?
想到這裡,蕭雲就止不住地後怕,看來此地也不易久待,好在紫鴛的針是已經施完了,明兒個他們就下山。
“別打他了!”
長安掙扎着從牀榻上坐起了身,清麗的面容此刻已是蒼白一片,但到底眼中還是一片清明,“他救了紫鴛的命,放他一馬!”
雖然古神醫的怪異舉止也讓長安感到過害怕和緊張,但到底卻是沒有害她性命,本來就是不會有深交的人,如今便算是走到這裡了吧。
“可是……”
蕭雲還想說什麼,卻是被古神醫一把拍開手掌,冷聲道:“救了那丫頭已是巧合,我都沒收你們診金,取點血算什麼,哼!”
說完,竟然是理直氣壯的模樣,蕭雲氣得不輕,拳頭捏緊又想揍人,長安卻是道:“古神醫說得有理,叨擾多日,咱們明天便告辭了!”
“走就走,誰稀罕!”
古神醫一轉頭,噘起的嘴角頗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只是那些吃食用具你們可都要給我留下,若是敢偷偷帶走,看我不毒爛了你們的手!”
話一說完,他已是一拂衣袍轉身就走,只是在離去時,卻是轉頭看了長安一眼,那眸中深沉的幽光似是蘊着一絲歉意,也似有一絲落寞,只是他飛快地又轉回了目光,讓人看得不真切。
人生沒有不散的棋局,長安雖然心中有太多感慨,但到底都是歸於心底沉沉一嘆。
“是我不對,長安,你若要怨就怨我,是我不該這樣意氣離開……老古他從前真不是這樣的,他也絕對不是胡亂草菅人命之輩!”
蕭雲着急解釋什麼,可看着長安黯然的神色,突然覺着說什麼都是錯,他今天真不該就這樣離開!
“別說了,我如今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嗎?”
長安拉高了被子,蓋住自己身上那單薄的中衣,倆人此時倒覺着有些尷尬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還是蕭雲輕咳了一聲,不自在地轉過身去,躊躇半晌,才道:“今日是我不該生氣的,是我小氣,你莫怪我!”
長安沉默了,這個問題她也不敢涉及,畢竟誰也不是誰的什麼人,若言深了,這關係也就說不清了。
“你的手腕可還痛?待會我便去拿些老古的刀傷良藥來,定是不會留下疤痕的。”
想到長安受了傷,蕭雲便更是內疚不安,女子身上留了疤痕,就算是在手腕上那也是不好的。
雖說在這裡放過了老古,但待會不好好地和他算這筆帳,蕭雲是怎麼也不會心安的。
“不礙事。”
長安搖了搖頭,只是指腹在撫摸過手腕上纏着的白色綢布時卻是微微輕顫,要說今夜裡她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不管古神醫對她是否有惡意,但心中的這份陰影畢竟不是輕易便能消得了的。
這處地方,她必然是不會再留下了。
只是……“王爺也要同我們一起離去?”
長安擡了眉眼,面上一派安然,實在是讓人看不出她曾經經歷過那樣讓人駭然與驚恐的時刻。
許是更大的血腥與慘死她都見過,古神醫這事一過,她倒是能以平常心對待了。
蕭雲卻是因爲長安這話身體驟然一僵,咬牙道:“你放心,只要安然地將你送到青羊鎮,我必不會多待惹人礙眼!”
話一說完,蕭雲已是控制不住地拂袖便走,他明明是衆星拱月般的存在,卻在長安面前是這般不待見,也罷,是他自找沒趣,與人無攸。
前腳剛剛踏出木門,卻是微微一頓,蕭雲深吸了一口氣,指間抓緊了門框,這才沉着一張臉緩聲道:“藥待會我就送來,今夜你放心睡,我會讓人在你門口守着,今晚的意外再不會發生!”
長安道了一聲謝,卻見蕭雲身體又是一僵,這次卻是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長夜漫漫,月色如水,長安卻是再無睏倦之意,人生如棋局,好聚好散,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走的道路。
不管是蕭雲還是秦暮離,她都願他們一生順遂,無病無災!
第二日離開古神醫的藥廬時,長安他們雖然與之辭行,但到離開,也沒能再見古神醫一面,也不知道他是發了脾氣,還是真的再也不願意見到他們。
暗暗瞄了一眼蕭雲,長安在心裡嘀咕着,莫不是這倆人趁夜動起了手,如今反倒是彆扭了?
不然昨夜裡還好好的,怎麼今日蕭雲的頜下便是一片青黑紅腫,不像是拳打腳傷,倒像是藥物所致,而這傷出現的時間也忒怪異了,沒事總不能是自己弄的吧。
但蕭雲不說,長安也不好多問,可看他那一臉的陰鬱,也知道昨天晚上定沒好事。
紫鴛倒是仍然躺在簡單的單架牀上,由那兩個侍衛擡着,下山的路上倒是少有顛簸。
長安則與蕭雲步行,這下山的路倒是比上山的路輕鬆了許多,至少她腳上已經癒合的傷口沒有再被磨破,只是失了血後有些小小的虛弱,讓她走不上一會兒便要歇息一陣,蕭雲倒是沒有抱怨地在一旁等着她,只是原本的笑臉沒有了,連話也少與她說,長安雖然覺得心裡有些鬱悶,但也知這樣是最好的。
難道男女之間就沒有友誼,難道男女之間就不能成爲朋友嗎?
長安已是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問自己,與蕭雲,更或是蕭驚戎成爲朋友,那也確實需要一定的膽識。
及至到了山腳下,長安看到了馬車與守車人,才知道這段日子以來馬車便一直侯在山腳下,就是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突然下山,以備不時之需。
安置好了紫鴛,長安剛要上馬車便被蕭雲給喚住了,她還有些詫異,卻見蕭雲自懷中取了一本書出來,徑直遞給了長安,“這是老古留給你的,他說你對醫有天賦,希望你不要就此埋沒了。”
長安一怔,卻是雙手鄭重地接過,這本黃皮雜記長安曾見過古神醫在上面寫寫畫畫,可說是他一生心血的手札,竟然就這樣送到了她的手裡?
一時之間,她只覺得這小小的手札重有千斤,竟似讓她不能負荷一般。
要知道對現在的醫術來說,都是口口相傳,每一名大夫都有不傳的秘笈,不是臨到不利己,或是即知自己大限將至之時,絕對不會將這麼重要的手札傳與他人的。
長安心中一顫,卻已是有了不好的預感,捏緊了手中札記,看向蕭雲,眉峰一斂,沉聲道:“古神醫可是有什麼不妥?”
“不妥?”
蕭雲一怔,腦中似在回想,又緩緩地搖了搖頭,“倒是沒看出來。”
長安抿了抿脣,擡眼望向山腰那塊平臺,風乍起,迷人眼,她一手撩開額前遮擋視線的長髮,彷彿山腰平臺處有一抹灰色的身影一閃即逝,快得讓她來不及分辨。
那是古神醫嗎?
長安心中一緊,卻是有種說不出的悽傷,也許蕭雲不懂醫者傳手札的忌諱、囑託與希冀,但她卻是明白的。
古神醫這一生都沒有收過徒弟,只臨到末了才遇到她,可他們也不過是萍水相逢,這手札交到她的手上也不一定會大發異彩,她也沒那樣的恆心與毅力去繼承他的衣鉢。
在心頭嘆了口氣,長安手握着札記,對着古神醫住的地方深深施了一禮,也不管蕭雲眼中的詫異,轉身便上了馬車。
紫鴛安靜地躺在一旁,也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怎的,夢裡只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也許是康復初期,紫鴛比較嗜睡,但看着她一天好過一天,長安到底是在心裡感激古神醫的。
其實當初上山求醫時,她並不是沒有準備醫資,只是那些黃白之物都入不了古神醫的眼,反倒是有空了讓她幫忙打理照看着藥廬,種種藥田,偶爾教她分辨哪株是藥花,哪株是毒草,日子雖然過得平靜,但卻有種超脫世外的恬淡,沒有計較與紛爭,只有日出日落,花謝花開,如今想想,卻是令人懷念的。
只是不知道那抹灰色的身影還能不能再見到,如此年輕的生命真的竟是要逝去了嗎?
想到這一點,昨夜裡僅有的一點埋怨與懼怕也在長安的心中煙消雲散,難不成就是因爲取了她的血一用,才贈她這本手札,平常人看作尋常的東西,在醫者眼中怕是千金也難買的。
將那本手札放在膝上,輕輕撫平捲起的腳邊,她終於是鄭重地翻開了第一頁。
回到青羊鎮的路途算不得近,足以讓長安囫圇吞棗地將這本札記一一看過一遍,只是越看越心驚,若是古神醫在醫術方面精通,不如說他在用毒方面更卓越,他所記錄的毒方都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毒,其實並不只是致人於死地而已,用毒殺人那是最劣等的,但用毒救人,這卻是開闢了另一個新興的領域。
臨到頁末,長安看到古神醫有些模糊與斷續的記錄,才知道他的間歇性失憶症真是因爲他自己試毒所致,毒入大腦,才導致他時而清醒時而迷糊,而取她的血卻是爲了試驗另一種奇毒,至於最後的結果,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合上手札,長安只覺得內心激盪,甚至有跳下馬車,再返回藥廬的衝動,她不知道自己是想阻止古神醫做這項試驗,還是爲了親眼見證什麼,總之她的心很亂,一時之間難以分辨。
哪裡知道一撩起車簾,再擡頭時望見門前的匾額,才知道他們已是抵達了客棧,紫雨已經從客棧裡奔了出來,喜聲道:“小姐,秦朗他們來了!”
“他們?”
長安心頭一顫,撩起車簾的手不由僵在半空。
“這個……秦大人也來了。”
紫雨眨了眨眼,扯出一抹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