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臉是如此地熟悉,只是比她那時看到要年輕精神不少,歲月的磨礪與風霜即使會改變一個人的樣貌,但那眼神卻是依然炯炯,長安相信她不會認錯。舒榒駑襻
一時之間,長安淚盈於胸,眼眶倏地泛紅,手指捏在衣襟處都止不住地顫動。
這位老漢不是別人,正是前一世替沈家看守那萬里孤墳的老者,她的魂魄回到京城後曾在沈家墳冢前拜祭,親眼見着這個老漢住在墳冢旁搭設的小屋裡,每日在墳冢裡巡視、打掃、拔草、除蟲,單調地重複着每一個步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怨無憂。
那時的長安便很想從老漢的口中得知到底是哪位好心人爲沈家殮骨長埋,只是老漢向來少言,她守候多日也未見着一個人前來,這才死了心飄往他處,只在每年重回此地拜祭。
只是對這老漢,長安心中亦是存着感激的,在這裡偶遇他更是驚詫,或許是上天給她一次機會,讓她能夠知道上一世默默幫了沈家的人到底是誰。
想到這裡,長安深吸了一口的氣,撩了車簾緩緩步下,紫雨有些詫異,但還是伸手扶了一把,等她們倆人站定在馬車旁,那位老漢已是好奇地打量過來,不禁問道:“這位娘子可是有事?”
低沉的嗓音帶着一絲沙啞,就像老鋸磨在溼木上聽起來尤爲澀耳,但長安卻覺得親切無比,含笑端莊地施了一禮,道:“我們主僕一行本是在莊上探親的,無奈迷了路,眼下天色已晚不好尋辨,不知可否在老伯這裡打攪一晚?”
不管這老漢是何身份,即使他只是一名家役奴僕,此刻也受得起她這一禮。
再加上此刻天色已近黃昏,想來不多時夜幕便要籠罩大地,她們倆個女子駕車獨自行在這空曠的小道上,前後也不着店的,看着也着實讓人擔憂。
老漢略微思忖一陣,目光在長安的身上稍作停留,只微微一閃後,便點頭道:“我家主人不在此地,若是娘子真地想要留宿可暫居在東廂的客房。”
“多謝老伯!”
長安心中一時間激動莫明,就算不能立刻見到這老漢的家主,但能夠就此瞭解一二也是可行的,對前世的恩人她心中存着一份感激,雖然在今生怕是無法有這樣的緣法,但這份情意卻不能不報。
長安本是讓紫雨取銀子給老漢,但這老人家實心眼說什麼也不要,還領着紫雨將馬車趕進了後院的車棚裡,帶她們去了東廂房安置,又張落着廚娘給她們做些吃食,這纔出門去了。
“小姐,我想去找毛大哥。”
毛晉一直沒有跟來,紫雨有些擔憂,一方面是怕他出了事,另一方面自然就是擔憂他找不着他們的所在。
“也好,”長安點了點頭,又接着道:“若是毛大哥無事,讓他隨時留意着沈家莊子上的動靜,暫時先不要與咱們一起。”
長安這樣的考量也不是沒道理的,這老漢收留她們到底是看在她們是兩個女子的份上,若是再多出個毛晉怕就會懷疑她們別有所圖了,再說毛晉一個大男人在哪裡都能尋到落腳的地方,這一點她倒是不擔心。
“是。”
紫雨應了一聲便出了門去,雖然她不知道小姐爲什麼偏要在這裡落腳,但好歹他們可以暫時喘口氣,至於毛晉此時的安危,她知道不用過多的擔憂,但心中還是有些放不下。
初次潛進沈家的莊子她便覺得處處透着怪異,好像越往裡走還越能聽見一陣砸敲之聲,莫不是真像小姐預估的那般,沈家莊子的後山是一座金礦?
這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可絕對不是一件喜事,若是真有金礦,卻是已經被他人開採了出來,此刻再發現沈家的主人突然從天而降,也不知道是福是禍了。
夜深了,長安躺在牀榻上,怔怔地看着屋頂的房樑,卻是一直未睡着。
莊子里人不多,除了老漢,便只有個廚娘,但很遺憾這裡的廚娘是個啞巴,雖然人很好,但半點不能給她提供有用的信息,老漢也是遲遲未歸,她便不好在這莊子裡閒逛,雖然她已經對這莊子的主人提起了一百個好奇心。
這處莊子不大,長安初略估計這莊子怕是隻有楊家三分之一的大小,雖然佈局不甚精緻,但處處都彰顯着大氣與雄渾,或許這裡的主人本就是金刀闊馬不拘小節之人,不然在前世裡沈國公府倒臺之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卻甘願冒着大不違爲沈家衆人堆砌孤墳,讓他們身後有一個落腳之地。
或許這人也是有一定的權勢與地位的,不然天子也不會睜隻眼閉隻眼,任由那老漢看管照顧墳冢,早便命人掘翻了去。
想來想去,那興奮激動的心情一點也沒有退去,反而越演越烈,長安忍不住披衣坐了起來,門外卻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因爲怕人察覺紫雨不在,天黑之後長安便早早熄了燈,此刻聽到聲響不由緩步靠近了房門,謹慎地低聲問道:“是誰?”
“是我,小姐!”
紫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長安一喜,立馬打開了房門,一把將她拉了進來,又探頭向外張望了一陣,直到確認四周寂靜的只有夜蟲之聲,這才又輕輕地掩上了房門。
“怎麼樣,毛大哥沒事吧?”
拉了紫雨坐在桌旁,長安親自爲她倒了杯涼水遞了過去,紫雨一手接過,咕嚕一口便灌了進去,這才用袖子抹了抹嘴,點頭道:“毛大哥沒事。”
雖然這是她們早就預見的情景,當親眼看着毛晉毫髮無傷,紫雨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雖然平日裡她喜歡與毛晉擡槓,但並不代表她不關心他。
而且在長安的幾次暗示下,紫雨也覺着自己的心思起了微妙的變化。
要說是喜歡毛晉吧,但又不如當初對羅大山的喜歡來得直白具體,要說不喜歡吧,卻又會將他掛在心中,若是他出點啥事,她保準是第一個最擔憂的人。
紫雨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喜歡了,想太多了煩躁,索性便將一切拋之腦後,總之毛晉現在還是好的,那就行了。
“那他現在在哪裡?那兩個追他的人如何了?”
長安也坐在桌旁,雙手交疊着,認真地看向紫雨。
她還不希望自己到了北川縣的消息這般快暴露出去,楊琰知道是一回事,但沈家莊上的人不行,此刻她也只能暗自希望楊琰靠得住,不要將她的消息給泄露了出去。
“毛大哥暫時住在莊頭的一間廢棄祠堂裡,至於那兩個人,已經被毛大哥給料理了。”
紫雨說到這裡,眸中閃過一絲冷芒,豎掌成刀微微在脖子上一橫,比了個抹殺的動作。
“毛大哥殺了他們?”
長安有些吃驚,雖然這些人咬住他們不放,但到底是兩條人命,真的就這樣沒了?
紫雨搖了搖頭,眸色一沉,“毛大哥本是將他們引到了僻靜的地方,也沒打算殺他們,只這兩人太過咄咄逼人,刀刀致命,毛大哥迫不得已纔出了殺招。”
紫雨的意思長安也聽明白了,是這兩個人太過狠厲,先生出了殺人滅口之心,也怪不得毛晉出手反擊了。
長安嘆了一聲,面色沉重,就是利益與金錢的誘惑才衍生了這種亡命之徒,若是今天毛晉技不如人,怕也只有斃命於那倆人的刀下。
這兩個人死了,到底可以暫時掩蓋她已至北川的消息,怕是那邊要查也需要耗費一番功夫了,而這段日子她正好可以好好思量查探一番,怎麼樣才能拿回原本屬於沈家莊子的一切。
“明日我去與那老伯說說,暫時在這裡借住幾日,只是毛大哥那裡要委屈他了,莊子裡有什麼動向一定要及時來報。”
長安已經打定了主意,不打聽出這家主人是誰她是不會輕易離開的,若是知道了,她還真想見對方一面,而住在這裡也是一個掩護,怕是誰也想不到的。
至於楊琰哪裡,若是瞭解到沈家莊子目前確切的信息後,她會再次拜訪楊家的,她相信楊琰知道的恐怕會更多。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紫雨便打着出門探路的旗號先行離去,實際上是和毛晉接頭去了,沈家莊子裡詭異的事不少,帶刀且兇悍的人更不少,凡事有個接應纔不會臨到末了慌了手腳,長安也贊成紫雨這般做,只是叮囑他們一切小心,以個人安危爲重。
紫雨離開之後,長安便去了廚房,廚娘正在忙碌着,雖然這個莊子就她與老漢倆人,但平日的吃食這位廚娘半點也不馬虎,長安想要幫忙,卻被廚娘指到一邊坐着,恁是不讓她上手,她也只得作罷。
用過午飯後,那老漢終於是回了莊子,長安才知道昨日老漢是去了北川縣城採買東西,在縣城裡呆了一夜,今日收拾妥當才又趕回了莊子。
老漢將採買的麪粉糧油還有一應生活物品搬進了院子,見了長安,這才用袖子一抹額上的汗水,笑道:“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託大爺的福,還好。”
長安笑着點了點頭,搬了根杌子坐到一旁的樹蔭下,老漢也忙妥了手裡的事務,又去廚房交待了一聲,這纔拿着編了一半的竹蔑筐坐在屋檐下兀自忙活起來。
“老伯,我那親戚像是改了名換了姓,一時之間也找不着,今兒個一早丫環便出門探路了,可能咱們主僕還要在此叨擾幾天,不知會不會不方便?”
長安趁機和老漢說起話來,先從閒話家常開始,總要取得別人的好感和認同才能把話給說深了去。
老漢略爲猶豫了一下,看着長安一臉期待的神色,這才點頭道:“也行,反正家主不在,這莊子里人也少,清淨得緊,若是娘子願意住些時候便住吧!”
“謝謝老伯!”
長安心裡一鬆,面上升起一絲喜色,總算初步意願達成,便接着道:“昨日老伯也只當收留咱們一晚所以沒收銀錢,如今要在這裡住上幾日,也不能白吃白喝,待會我便將銀錢補上,老伯也別再推遲,不然咱們住着也不安心。”
長安先把話說死了,那老漢微微一怔倒是沒有反對,繼續垂首忙活着手中的活計,半晌才悠悠道:“不知娘子貴姓,找的又是哪一戶人家,我老漢在這裡也住了好幾十年,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長安微微遲疑後,才緩緩道:“姓王的。”
長安不想一口就道出姓沈,怕這老漢會立時便想起沈家莊子,到時候路一指讓她們就此走人,她還沒探聽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呢。
“姓王啊!”
哪知那老漢微微一頓,卻是輕嘆了一聲,“早些年到是有戶姓王的,只不過如今卻是已經改成姓沈的了。”
老漢話語中不無惋惜之情,長安心思一動,假裝好奇道:“老伯這話是怎麼說的,難不成王家莊子易了主?”
“也不算易主。”
老漢搖了搖頭,沉聲道:“只王家的姑娘嫁到沈家去了,這莊子成了她的陪嫁,如今自然便是改了姓了。”
“出嫁從夫,這也是應當的。”
長安點了點頭,面色一斂,王家女嫁了沈家郎,那不就是指她的父母嗎?
思及此,她不由追問道:“老伯不妨多給我講講沈家莊上的事,說不定那就是我要找的王家呢!”
長安說到這裡,那老漢已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計,一臉認真地打量起了長安,半晌才道:“娘子不說我老漢還不覺着,當年那王家小娘子是何等風姿,如今見着娘子竟然覺得有幾分相似……你說怪是不怪?”
長安有些心虛地垂了目光,雖然她是有欺瞞在先,但這老漢的眼光又何其銳利,頓時讓她有些無所適從的感覺,放在膝上的雙手不由絞在了一起。
老漢的目光一閃,暗自凝眉,卻又不點破,只從腰間抽出了一根老長的旱菸袋。
這旱菸袋最前端是一個銅製金屬鍋,中間的一段爲烏木空心杆,後面的菸袋嘴是一圈溫潤的碧玉,老漢慢條斯理地從菸袋裡取了一些菸絲放進銅製金屬鍋裡,點燃後深深吸了一口,看着那嫋娜升起的青煙,似乎連視線都在這一刻變得迷茫了起來。
長安以爲這老漢不會再與她說些什麼,卻聽見他的聲音穿透雲霧,帶着一種沉澱的悠遠及飄遙,就像說詞人口中那老掉牙的劇本。
“王家小娘子可是世家大族裡尊貴的小姐,當年老漢也只是有幸見過她一面,後來便聽說她嫁到了京城沈家……沈家當初可還沒有這一門兩國公的榮耀呢!”
老漢說到這裡,目光含着深意地望了長安一眼,才又繼續道:“後來聽說她生下女兒便去世了,哎,天妒紅顏啊!”
老漢說到這裡搖了搖頭,“許是王家娘子去世後,王家也是心灰意冷,對這兩處莊子便再不搭理,沈家起初也是不在意的,就這幾年派了個管事過來看着,可有什麼用呢,奴大欺主,那處地方可早就被有心人給盯上了!”
長安心頭一突,猛然擡頭看向老漢,難道連一個看起來像是不問世事的老大爺都知道沈家莊子的變故嗎?
“沈家娘子,你來的可不是時候啊!”
一圈一圈的煙霧緩緩升騰而過,老漢的面容一時之間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老伯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長安握緊了拳頭,面色緩緩凝重起來,雖然心中多了一份謹慎,但卻又篤定這老漢不會害她。
“只要見過你母親的人,怕是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而你和她長得太像了!”
老漢搖了搖頭,脣角微揚,卻是泛起一抹甜蜜而又苦澀的笑來,再多的癡戀也只是少年時的一夢,那如女神一般聖潔高貴的人兒,又豈是他們這種人可以隨意肖想的?
能機緣巧合見上一面,已是一種福緣了。
“原來老伯認識我母親?”
長安此刻也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誰也不是傻瓜,事到如今,她沒必要如此遮掩和隱瞞了。
“一面之緣罷了。”
老漢抽完了最後一口長煙,就着銅製金屬鍋在地上敲了兩下,沉悶的聲響帶出了幾分凝重。
“僅憑這一面之緣便能讓老伯從此關注上沈家,那倒真正是沈家的福分!”
長安笑着點了點頭,難不成這老漢與沈家的緣份是始於她的母親?但就算他前世有爲沈家立墳的意願,若背後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支持者怕是也不能成行。
想到這裡,長安心思一動,輕聲道:“來這住了一天,還未請教老伯貴姓?”
說到這裡,那老漢卻是爽朗一笑,擡起的眼尾縫都笑得起了褶子,“老漢不才,得家主賜姓,如今姓‘秦’!”
姓秦?!
長安一怔,隨即強壓住了內心的激動與震撼,遲疑道:“難道是……開國公府秦家?”
“正是!”
老漢點了點頭,聲音裡卻有掩飾不住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