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是不知道因着女眷們的不和到底有沒有影響父兄與尉遲大人的相交,但幾人面上看着倒似一派和氣,她便也沒有深想,不會深交的人,遇到了也就當作是萍水相逢,今後共處的機會想來也是微乎其微的。
只是沈平父子不在時,謝旻君那拉長的臉色活似長安壞了她的好事一般,看得人好生鬱悶。
沈家與尉遲家的車隊碰到了一起,又都是往京城的方向趕,尉遲大人相邀,沈平也不好拒絕,兩隻車隊便合併在了一起,畢竟有武國公的名號在那裡,沿途來看尉遲大人還是對沈家父子多有仰仗的。
尉遲夫人自然是與女兒尉遲婉晴同乘一車,緊跟在隊伍的最前,後面是沈家的女眷,再來纔是尉遲家兩個小妾的車駕。
對這位置的排列長安倒是沒什麼介意,她從來不需要逞這一時的威風,長臉嗎,能當飯吃嗎,她看了不過一笑了之。
謝旻君卻是不樂意了,明明沈家眼下的女眷屬她最大,卻沒想到被橫插而來的尉遲母女生生壓下一頭,她卻只是敢怒不敢言,還要時刻小心陪着笑臉,誰叫尉遲夫人頭上頂着二品誥命的光環,而她自己則什麼都不是。
當然害她要落下臉面低聲下氣的最終源頭便是長安,謝旻君也只能在心裡將她恨了又恨,暗道她姑母說的沒錯,長安就是個走到哪裡禍害到哪裡的小妖精,等回了國公府後,她定要同姑母好好商量一番,看怎麼樣才能徹底收拾了這個禍害。
被人無視與記恨長安倒不覺得意外,好在朱英終於與她共乘一車,途中到是時不時地講些軍營莽漢的笑話給她聽,漫漫長路倒也不覺得寂寞空乏了。
不知怎的,有一日的話題竟是涉及到了大周的武將英豪,朱英倒是細數了當朝的名將,當然長安的父親沈平算一個,沈長健雖然官職不高,那也是朱英心目中的英雄,不然好好的一個姑娘她也不會甘心作妾。
要知道軍營裡喜歡朱英的好男兒多了去,可她心裡眼裡滿滿地都是沈長健,所以謝旻君派媒婆來提親時,她也不管父母的意見爲何,當場就答應了下來,這在當時可是急煞了兩老,就連媒婆也對她側目相看。
“看來朱姨娘對咱們家大少爺那可是真心實意地喜歡呢!”
紫鴛笑着打趣了一聲,怕是因朱英所言心裡又想到了秦朗,低頭時甜甜地一笑。
“瞧我這嘴碎的,怎麼就說到了自己呢!”
朱英頰上飛紅,卻也沒有扭捍造作,轉頭看向紫雨,問道:“剛纔我說哪裡了?”
畢竟都是習武的女子,性子便有了幾分隨性和灑脫,纔到長安這車坐了沒幾天,朱英便與紫雨熟識了,倆人停了馬車時還會悄悄跑到林間切磋較量一番,自然這關係倒是越打越親熱。
紫雨頓了一頓,又特意看了一眼長安,這才清了清嗓子道:“你剛纔說到開國公一家了。”
“對!”
朱英一掌拍在腿上,神采飛揚,“開國公自然是咱們大周的第一猛將,可惜他老人家早已經作古多年,但是餘下的子孫如今也是不差,不說那秦忠明老將軍,就是他的兒子秦暮離那也是軍中不敗的神話,話說當日他鎮守臨潼關……”
說起秦暮離的英雄事蹟,朱英簡直是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就像當真是她親眼所見一般,紫雨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就連不是很懂這些的紫鴛也增大了眼睛,間或謹慎地問上一句,“是不是真的?”
得到朱英的肯定回答,這纔來了興致,搬來張小杌子,與紫雨並排坐着一同認真地收聽,隨道也問問他們家秦朗在這裡面又有什麼突出的表現。
紫鴛與秦朗的事秦暮離雖然回信了,但卻說得模棱兩可,既沒有拒絕,也沒有點頭應允,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還是他當真就做不了主?
這樣拖着讓人心裡好不安生,偏長安又不能明着告訴紫鴛,只怕傷了這丫頭的心,只能等等再看。
看着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着秦家英雄傳奇故事的兩丫,長安微微搖了搖頭,遂一手撩開了車簾,看着窗外的景緻,心情這才舒暢了些。
車窗外是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遠遠地鋪呈開來,就像一匹柔滑的錦緞,太陽一晃,就像金子般澄黃耀眼。
長安抿了抿脣,她是不知道秦暮離還有這般的經歷,想來能做到今天這個位置,他也是不容易的,只是不知道他那看似魁梧健碩的身軀下,是不是也與她父親一般是遍佈傷痕呢?
思緒轉到這裡突得一滯,長安不禁雙手捂住了臉,只覺得臉上一陣發躁,回頭望去,見那三人還是聊得津津有味,遂放下心來,還好沒有人留意到她。
即使她如今已不會刻意去想,秦暮離這個名字似乎也總會充斥在她的生活中,自己的父兄都是行武出身,看來她也註定脫離不了這個怪圈。
想到這裡,她心裡又有一絲掙扎與苦澀,若是秦暮離真的定下親事,或許她的這份不安與心悸纔會隨之淡去吧,可那時日又會有多久呢?
右手攤開,看着掌心略有些凌亂的紋路,長安一時之間有些怔忡。
魂飄時好似聽到一些經年的老人曾說過,掌心紋路凌亂,那就代表一生坎坷,命運多舛,前一世似乎已經應驗了,但這一生會不會不同呢?
深吸了口氣,長安緩緩握緊了拳頭,至少她的命運已經開始了改變,這樣堅持下去,總會走出不同的路。
此刻,他們的車隊正行進在一條田間小道上,道路算不上寬敞,只能容下四人並肩而過,那馬車也走得很是勉強,若是稍有一個不慎,想必就要拐下這田埂道了。
這條路很不好走,若不是大家都或多或少因爲私事而誤了時辰,眼下也不會爲了趕時間挑了這邊的路。
可巧了,沈家與尉遲家的車隊是由南向北行,偏生在這條道路上還有另一隊人由北向南行,兩支隊伍不可避免地在中間碰了頭。
若是讓其中一方避讓,勢必又要回到道路打頭的地方,這可有着一段距離,誰也不肯先讓。
尉遲大人本就與沈平父子同騎着大馬當先,見着這情況,不由眉頭微皺,身後便有一中年男子上前喝了一聲,“此乃平州尉遲大人一行,前方是何隊伍,速速讓開!”
沈平卻是微微蹙眉,眸中掠過一抹深思,前方的隊伍雖然沒有官家的標誌,可看那馬車的架式也絕不寒酸,隨行的家丁護院個個人高馬大,往那裡一站還頗有幾分威武,倒是不太像一般富戶人家。
“我當是誰呢?尉遲大人家養的狗在叫嗎?有沒有人聽到?”
車簾一撩,露出一截深青色繡着暗金鱗紋的袍角,便聽到有人在車上低聲嘲笑,嗓音帶着一絲沙啞的磁性,又帶着幾分狂傲不羈。
被那人一說,中年男子面色赤紅,正待喝斥,卻被尉遲大人一個眼神給止住了,只見尉遲大人清了清嗓子,高聲道:“敢問閣下是哪一位,爲何這般出口傷人?”
“我有出口傷人嗎?倒是尉遲大人好生霸道,明明同行一條路,偏要讓我等讓開,不知這又是何道理?”
那聲音帶着幾許似毫不在意的輕佻與散漫,倒是讓尉遲大人的眉皺得更深了,暗地裡猜測在這鄉野小地,難不成還真碰上了達官貴人?
可除了京城排得上名號的那些官員勳貴他需要禮敬之外,在這等小地方他還真未碰到過敢給他臉色看的人。
沈平在一旁聽了一陣,雖然那馬車裡的聲音聽似年輕,但在中年男子報出尉遲大人名號之後也無懼意,這隻能說明一點,那就是他心裡根本就清楚尉遲大人是哪一位,且他的身份還不比尉遲大人低。
若不是這樣的話,一般豪門富戶對官員都有三分敬畏之心,不管官職大小,這打了照面就鐵定要低上一分,像他這樣輕狂的小輩倒當真是少。
只是年紀又輕,還比二品官員身份更高的人……那隻能是……
想到這個可能,沈平神情一凜,一個翻身便從大馬上下了來,向前走了兩步,在尉遲大人一衆詫異的目光中,雙手抱拳一揖,“在下京城沈國公府沈平,先前多有得罪還請勿怪!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原來是武國公大人,失敬了!”
車簾此刻才被完全給撩了開去,這才顯出坐在車內男子的真容,隻眼見劍眉斜飛入鬢,一雙桃花眼微微翹起帶着幾許興味,薄脣一抿自有一股威嚴!
見着此人,不僅是沈平詫異,連尉遲大人也控制不住地跌下馬來,忙上前幾步依禮拜見,只是神色卻甚是陰沉,以至於出口的話語都夾雜着幾許生硬,“臣尉遲佑拜見蕭郡王!”
隨着尉遲大人這一動作,在後衆人紛紛下馬,跪地的跪地,作揖的作揖,一時之間高呼“蕭郡王”之聲響徹了這片田野。
要說蕭家這異性郡王,聽說是開國之時與先祖皇帝一同打下江山的,蕭家功勞最大,便封了這世襲罔替的異姓王,輪到這一代的蕭雲,年紀輕輕卻是京城有名的紈絝,享着國家的俸祿封賞,卻絲毫無心政事,只知風花雪月尋歡作樂,雖然爵位在那裡擺着,卻是讓很多文人仕官們看不起的。
也不外乎要對這樣的人行禮,尉心大人一臉鐵青的模樣。
“本王只是偶然從這裡一過,由着你們這頓呼喝,那不是衆人皆知,本王還暗地裡去尋什麼樂子,這就該趁早打倒回府了!”
蕭雲用手指撓了撓耳洞,又看着眼前一干跪倒的人羣,頗覺得無趣,甚至話語中還夾着一絲埋怨。
尉遲大人臉色變幻不定,咬緊了後牙槽,心中卻暗道,既然你不想鬧得人盡皆知,那何必要擺這副架式,平白讓人行了禮還埋怨別人的不是,這真正是可笑至極!
眼下他們所處的這塊地方算是華縣與武縣的交界,再往南行便是雲州新城,兩年前雲州地動死了好多人,房屋也塌得不成樣子,朝廷便撥款重建了這裡,因爲是試點城鎮,再說還有官員時不時地要來巡訪查看,所以半點不敢偷工減料,建得屋舍也參考京城最新的樣式,又引入了許多新興的東西,建成後那面貌真正是趕超京城。
雲州新城的執政官又大力出臺免稅政策,吸引不少豪門富商在此安家做買賣,如此一來,這地方便越來越熱鬧了。
沈平他們的車隊只是從城裡路過,到底沒有那時間留下來多看一眼,惹得尉遲夫人母女幾多不耐,也只能在尉遲大人那裡抱怨一通,暗道果然是兩父女,同樣是個不會轉彎的性子,在哪裡都不討人喜歡。
雲州新城如今倒是挺熱鬧的,想來蕭郡王所說的找樂子便是在此吧,不然他一個郡王好好的京城不呆,偏生要抄小路走田埂道,這便忒沒道理了。
“若是郡王要從這裡過,咱們自當退回去!”
沈平抱了抱拳,態度不卑不亢,但話倒是很客氣,卻惹得尉遲大人瞪了他一眼,這如今已經走到裡了,再退回去,豈不是耽誤時間,不若從開始便走大道還省了這來回奔波。
“武國公大人就是客氣,不像有的人!”
蕭雲翹了翹脣角,說到這裡,目光還意有所指地掃向了尉遲大人。
“臣也是不知道竟是郡王大駕,不然我說什麼也不敢如此!”
尉遲大人冷着臉說出這一番話來,已經掉轉了目光向身後一吼,“程前,還不快來向郡王請罪!”
原來最初吼那一嗓子的中年男子便是程前,此刻被尉遲大人點到名了,他已經膝行幾步上前,陪着小心地磕頭,“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未識得郡王大駕,是小的該死,郡王請恕罪!”
程前嘴上雖然陪着小心,但垂下的眸中卻是一片陰鬱之色,許是蕭雲也聽出了他沒幾分真心,脣角的笑一閃而沒,卻只是擺了擺手,道:“罷了,眼下都這般了,也沒什麼興致再去,不若先讓你們過了,小王再去尋他處妙地!”
蕭雲這樣說着,抽開身後的摺扇啪地一下打開,故作瀟灑地扇着風,可低垂的眸中卻閃過一絲精光。
蕭雲這一說,尉遲大人大喜,正待重新起程,卻聽得身後馬兒一陣高聲的嘶鳴,馬車傳來一陣碰撞聲,接着便是衆人的呼叫聲,當下轉過頭去,不由心下大駭。
原本排列的整齊的隊伍已是一陣騷亂,只見得當先的三輛馬車齊齊拐進了田埂間歪倒在一旁,後面的兩輛馬車被車伕死命地給拉住纔沒有步了後塵,眼下只聽得車上女眷呼救之聲此起彼伏,他腳步才一動,沈平已經呼哧着跑了過去,口中對沈長健大聲道:“快去看看你妻子有沒有摔着,我去救長安!”
蕭雲挑高了眉,也不由跳下馬車,看着前方不遠處歪倒的幾輛馬車,右手拇指及食指輕捏着劃過下頜,眸中閃過一絲興味的笑意。
“哎喲!”
手肘碰在了車轅上,長安不由痛呼一聲,秀麗的眉頭深深擰起。
剛纔不過是車隊碰到前方來的隊伍這才停了下來,她也沒多想,不官是郡王還是勳貴,自有着父兄與之交涉,卻是前方尉遲母女好似耐不住性子,催着那車伕打馬上前看看,卻不想馬兒被突然躥出的蛇驚了,這才聲聲嘶鳴,也引得後面的馬兒統統亂了步伐,擠着向前衝去,這才撞在了一起,紛紛歪倒在了田埂間。
紫雨本是護着她的,卻不想一個側翻便被甩了開去,就這樣她的手傷還是輕的,回過神來再看,紫鴛額頭碰上了車樑,眼下都已是見了血,朱英雖然身手靈動,也勉強是護住了自己。
只因這車駕驚得太過匆忙,任誰都沒有做好準備,這才生生地被甩翻了去。
“英娘,快去看看大嫂怎麼樣了?”
長安掙扎着起身,紫雨已經爬了過來扶住了她,只此刻馬車側翻,陷入了田埂中,溼水浸了進來,大家的衣裙都有些狼狽。
這一陣子在馬車上的相處讓她與朱英的關係增進了不少,若是沒有外人在場,長安是親暱地喚她作英娘,這可與謝旻君嘴上喚的不是一個味。
“安娘,你沒事吧?”
朱英的目光投了過來,帶着幾分關切,見長安點了點頭,她這才一撩車簾,動作利索地奔了出去。
“咱們也快出去,你扶着紫鴛,我沒事的。”
長安這才推開了紫雨的手,轉眼看着紫鴛有些頭痛地撫住額,她不由皺眉道:“這可別要傷了腦子,出去再說。”
“是。”
紫雨點了點頭也不客套,徑直將紫鴛大半的重量都攙在了自己身上,那額頭見的血已然凝固,只是那點點血斑看着還是挺嚇人的。
長安剛撩了簾子想要爬出去,沈平已經奔到近前,連忙攙着她出了車駕,這才焦急地問道:“可有摔到哪裡?”
“不礙事,只是傷了手肘。”
長安搖了搖頭,又看向一旁的被紫雨扶着卻仍然有些迷糊搖晃的紫鴛,不由擔憂道:“父親,咱們出了田埂道在下個鎮上停停,紫鴛這模樣定要找大夫好生瞧一瞧,萬不能落下什麼病來。”
“這……”
沈平有些爲難的模樣,因爲這一趟車隊可不止是他們,沈長健要趕着回京述職,尉遲大人也定不會爲個婢女停住腳步,不然隊伍也不會爲了趕時間走了這田埂小道。
長安目光一閃便明白了沈平的顧慮,不由一咬脣,道:“父親,若是這樣,不若就請尉遲大人他們先行一步,咱們辦完了事再趕上來。”
長安早就想與尉遲家分道揚鑣,各種不和與不順夾雜着一起,能一同走了這般長的路,連她都覺得堪稱神奇。
“這樣也好。”
沈平微一思忖便點了點頭,這段時日的相處讓他深刻明白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家門的道理,他與尉遲大人本就沒什麼共同語言,不過是虛應而已,如今能夠擺脫,他求之不得。
“就讓你大哥同尉遲大人一塊走,咱們隨後再來,也便沒這麼趕了。”
沈平這樣想也算周全,至少沒怎麼得罪尉遲大人,再說沈長健也是趕着日子回京,先行一步也好。
長安笑着點了點頭,再看紫雨已經將紫鴛扶着坐在一旁,取了棉布和止血的膏藥抹了一通,也算是暫時應應急。
再往前看,謝旻君已是被朱英扶着爬出了車來,只是形容有些狼狽,看她還能指着朱英暗罵幾句的架式,想來也是無大礙的,只是見着沈長健趕了過來,忙又做小鳥依人狀地靠了過去,嚶嚶低述幾聲剛纔所受的驚嚇之苦。
朱英只能在一旁看着,暗自嘆了口氣,只是接受到沈長健遞來關切的目光,搖了搖頭,甜甜地一笑。
最前面的車駕裡已經依次爬出了尉遲夫人與尉遲婉晴,從背後看也是無甚大礙,至少不用人攙扶也是站得起來了。
說句不好聽的,長安倒真希望這母女倆有點什麼意外,可從這世道來看,壞人總是活得長的,遂也不以爲意地笑了笑,可正待轉身,卻聽得一聲尖叫,即使這聲音已經失了先前的柔婉與嬌媚,可是她也能聽得出來,這是尉遲婉晴的聲音!
衆人紛紛望了過去,卻只見得尉遲婉晴尖叫一聲後,一把扔掉了手中的菱花小鏡,口中還失聲叫道:“這不是我的臉,這不是我的臉!”
長安脣角一抿,又見得不遠處雙手掩面痛哭失聲的尉遲夫人,她眼波一轉,暗忖道,看來是出事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