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緩緩地收去最後一根插在龍蓮頭頂百會穴上的銀針,一一放妥在針袋裡。
她原本隨着衣物一同遺失的針袋終於在龍蓮的幫助下找了回來,除卻一包含有毒劑的銀針,另一包銀針自然就用來給龍蓮施針。
起初,她也不敢輕易下手,於是按着穴位圖上的位置模擬了好幾十次,這才用在了龍蓮的身上。
卓奧對龍蓮也當真是捨得,她本來只需要百年的人蔘入藥,卓奧卻命人送來了一支千年的人蔘,人蔘的年份越高,藥性自然也越好,甚至千年參的一根參須就相當於一支百年參的藥效,用在龍蓮的眼睛上,自然是事半功倍。
甚至於到了今天,長安已經能夠用肉眼看到,龍蓮眼睛上那層灰濛濛的薄膜已經淡去了不少,若是再過上半個月,想來這層薄膜應該能夠完全消失了,到時候龍蓮是否能重見天日也便要看那一天了。
而如今距離她被擄走後已是過了一月有餘。
十一月中旬的天氣凍得嚇人,早晚都在營帳裡堆了暖爐,這樣四肢纔不至於僵冷,若是要出營帳,長安定會用厚厚的裘衣將自己包裹成一隻小浣熊,只露出兩個眼睛。
圍坐在火盆旁邊,長安也不待先走,只用腳尖碰了碰龍蓮,口中呼出一口熱氣,“給我彈首”荷塘月色“吧,我喜歡聽!”
龍蓮白了長安一眼,卻是面無表情地取過一旁的琴,擱在了自己的膝上,十指輕輕的搭在琴絃上,略微一試音弦,便流泄出美麗的琴音。
長安自然也是會彈琴的,只是她那方九霄環佩不在身邊,不然她也定要露一手給龍蓮看看。
她自問琴藝是比不上龍蓮,但九霄環佩的音色清麗,完全可以彌補她技術上的不足,勉強在草原第一樂師的跟前也能露露臉。
至於乞力渾的樂器想來也是根據大周朝的樂器改制而來,雖然有些不同,但稍微上手也能知道用法,只是她如今懶得去做罷了。
能夠聽到最優美的琴鼓之聲,哪裡還用得着她獻藝呢?
若是此刻還有其他人在營帳中,一定會十分詫異,龍蓮一直是副生人勿近的臉孔,有時候連乞力渾王卓奧的面子也不賣,怎麼會對長安這般遷就順從,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一物降一物吧。
別看龍蓮平時冷漠慣了,但實際上心性卻像小孩,若是有人寵着慣着,雖然他仍然可能不拿好臉色待人,但終究是要親近幾分的,就像現在的長安和他。
一曲罷,龍蓮嗔了長安一眼,“也就你敢這般使喚我,若是換了別人,看我不滅了他!”
龍蓮臭着臉說了一句,長安卻是笑得花枝亂墜,伸手便在龍蓮臉上捏了一把,那滑膩細嫩的感覺讓人愛不釋手,與小墨兒有得一拼。
自從給龍蓮施針時,長安無意間觸碰到他的肌膚,這便有了手癮,無事總要吃點豆腐,這是毫無邪念的,也僅在倆人獨處之時,或許潛意識裡,長安是將龍蓮當成了一個孩子,一個孤僻中帶着點倔強的孩子,這讓她的母性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長安也知道自己是亦發大膽了,只是身在乞力渾,她也沒有一個可以談心的人,唯有面對龍蓮時她纔有幾分難得的自在。
羅雅雖然也一直向她示好,但她總覺得這個女人的心機太深沉了,若是將來羅雅真要接回小墨兒,也不知道她該不該放手。
也許,每個母親都會爲了自己的孩子鋪好了未來的路,而她們總覺得這樣對孩子纔是最好,但這條路是否真的適合小墨兒,如今的長安不得不打上一個大大的疑問。
至於沈玉環,最近也是神神秘秘的,長安要尋她時總不在,也不知道成天在忙活些什麼。
“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龍蓮側了側身,卻仍然沒有躲過長安的荼毒,一張白皙的臉蛋煞是便染上了一抹嫣粉,看起來頗有幾分楚楚動人之姿。
長安一時之間看得有些呆了。
她是知道某些地方有男子好小倌這一口,白皙細嫩的皮膚,堪比女人嬌柔瘦弱的身段……
雖然龍蓮算不得最美,但那一舉手一投足間卻自有令人迷醉的風姿,更不用說他還尤擅音律,這算不算是色藝雙絕?
她心裡猛地跳出一個令人震驚的可能--龍蓮不會是卓奧養的那啥吧?
對於這一點,長安識相地保持了沉默,只點頭笑道:“誰讓你皮膚那麼好,和我兒子有得一拼!”
“那等我眼睛好了之後,陪你一同去看看小墨兒。”
龍蓮只是這樣一說,哪裡又會真生長安的氣,如今敢這樣和他笑鬧的,除了長安再沒別人,他很珍惜這樣的緣分。
再說,雖然他的武功有一大半都用來壓制體內的毒素,但隨着長安的治癒,他的武功也在慢慢地恢復中,若是他不喜歡,即使眼睛看不到,但想要躲開長安的碰觸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至於小墨兒的事長安在他面前提起過,只是掠過了小墨兒的身世,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往往更能獲得別人的憐惜,從前的龍蓮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只是他選擇了不同的道路而已。
“那說好了……不過要是卓奧到時候不准你離開,你可別怨我!”
長安有些促狹地眨了眨眼,雖然龍蓮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大抵能從她的口氣中猜出幾分,不由板起了臉色道:“少想些有的沒的,我與卓奧的關係根本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大家想的哪樣?”
長安感嘆了一聲,原來還有人與她是一樣的想法,看來龍蓮也不似這般後知後覺,感觀敏銳得很,也許這就是目不能視的一大好處。
“他對我好,是因爲我救過他,我還會很多他不知道的東西,幫他解決了許多困難,所以他視我爲朋友知己,甚至座上賓,明白了吧?!”
這是龍蓮第一次向別人解釋得這般清楚,當他來到這個世界後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人生重新來過,他卻延續了前一世的性子,也許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易。
卓奧是他碰到的第一個對他好的人,也許也是爲了達到某種目的和需求,這些他都不介意,若是朋友之間沒有相互維繫的利益共同體,那麼這種關係也絕對不牢固。
卓奧稀罕的是他腦中各種千奇百怪的新奇想法,而他求的不過是乞力渾部族對他暫時的庇護。
這個地方畢竟是不屬於他的,自然他也不是大周朝的人。
這一世他的家在更遠的南方,要跋山涉水遠渡重洋,若是治好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去。
這個問題現在想來頭痛,龍蓮索性將它丟在了一旁。
“知道了!”
長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而跪坐在厚實的羊毛地毯上,這次改用雙手捏着龍蓮的臉,“這樣用心對我解釋,你可總算是把我當朋友了。”
龍蓮繃了繃臉皮,緩緩地轉過臉去,下頜一揚,頗有幾分冷然道:“誰將你當朋友了,少臭美!”
“好了,是我將你當朋友行了吧,是我高攀,是我自作多情!”
長安吐了吐舌也不在意,知道龍蓮喜歡聽她說好話,果然沒幾句這小子便眯了眯眼,脣角噙着一抹偷偷的笑意。
長安無奈地搖了搖頭,龍蓮這性子不是孩子是什麼,果然她用這種不同於常人的態度對待於他纔是完全正確的。
半晌後,才聽龍蓮問道:“你與秦暮離當真是一對戀人?”
他只是有些好奇罷了,像長安這樣的女子與什麼樣的男子才般配,秦暮離聽說是很厲害的,至少異族人中風聞他的傳言都是止不住地色變。
這樣的男子,應該是英武頑強的,或許與卓奧比起來也不相上下吧?
“算是吧!只是家裡有些麻煩!”
長安撐手在頜間,輕輕地嘆了一聲。
本來十月是預備回汴陽參加紫鴛的婚禮,如今是註定趕不上了。
還有朱英的孩子應該已經出生了,是一個女孩還是男孩呢?會不會像她的小墨兒一般可愛,有一雙清透至極的黑眸?
“若是家裡不贊成,就私奔唄!愛情本就是兩個人的事,管其他人做什麼?”
龍蓮不以爲意地輕噘了脣,長安成過親又和離過帶着一個收養的小孩,這也沒什麼,對於現世的人來說再平常不過,婚姻本就是自由組合,若有那麼多顧忌,那還不如遠遠地走開,不要招惹。
“你說的倒簡單!”
長安瞪了龍蓮一眼,她曾經或許也這樣想過,但到底做不出私奔的事,若是不能嫁於秦暮離,她就退一步,與他相好就成,名分什麼的,她真的不介意了。
“是你們想得太複雜了!”
龍蓮不以爲意,這個時代人們的思想的確不能和現世人相比,有些觀念是根深蒂固的,他知道多說無益,不由轉了話題,若有深意地道:“這樣想想,你二姐倒是比你看得開!”
“嗯?”
長安一怔,沒明白過來,“看得開什麼?”
沈玉環貌似與龍蓮沒什麼交集,怎麼反倒被他關注起來,難道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長安回想起這段日子沈玉環略有些怪異的行徑,不由眉心一緊,一把握住了龍蓮的手,皺眉道:“我二姐到底怎麼了,你快說給我聽!”
被長安擒住手腕這一問,龍蓮臉龐上被長安捏過後已褪下的紅暈又浮了上來,他不由撇過了臉,壓低了聲音道:“卓奧和你二姐……他們那個……你知道的……”
龍蓮說到這裡反倒有些扭捏了,沒辦法,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是沒碰過女人的,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天生的潔癖,倒是長安成了唯一的例外。
“啊?!”
長安聽得一下癱坐在了地上,她是怎麼也想不到沈玉環竟然和卓奧……
龍蓮口中那些難以啓齒的話她自然能夠猜到幾分,男女間不就那點事嗎?難不成卓奧還有閒情與沈玉環吟詩作畫鑑賞風月不成?
這個消息讓她太震驚了,或許整個乞力渾的人都看出苗頭了,偏她還矇在鼓裡。
不行!
回去一定要逮住沈玉環,好好地問個明白!
聽着長安快速收拾了醫箱,連話也不交待一聲便風馳電掣地奔了出去,龍蓮無奈地笑了一聲,一手撫在自己的面頰上。
自己的皮膚真的有這麼好嗎,竟然讓長安這般喜歡?
看來以後他要更加註重保養了,這西北塞外風沙可是大着哩,稍一不留神這身細皮嫩肉可就要給毀了,他養了這麼多年,想想也不忍心。
就算只是爲了自己這身嫩肉着想,他是不是也應該考慮治好了眼睛後換個地方住住?
*
尋牧人的隊伍在乞力渾部族落腳的第三天傍晚,乞力渾王卓奧爲他們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宴會,部族中凡是能上得了檯面的勇士都受邀而來,一時之間,能容納百人的寬敞營帳被坐得滿滿當當,只餘下中間大概五丈左右的圓形空間,以便於侍女們穿插左右,斟茶倒水。
乞力渾王自然坐在營帳的正中,在他下首的位置呈圓形盤旋開來,滿滿地圍了個內三層外三層,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沈玉環剛剛跨進營帳,見着主位之人時已是眼睛一亮,正想向卓奧而去,卻被長安一把握住了手腕,只聽她冷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二姐若是還顧忌着自己的身份,就別往那一堆女人裡擠,那可都是卓奧的妃嬪,你可要想清楚了。”
沈玉環全身一顫,略有些心虛地望向長安,只囁囁道:“我就是想同他在一起,他也喜歡我。”
沈玉環總是避着長安,那也是因爲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就怕長安問及她什麼,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可想起那一夜,她又覺得無限美好,只覺着心肝都在顫,她忘不了卓奧帶給她的那種美妙的感覺,那強健的臂膀,那結實的胸膛,那可以讓她爲之瘋狂的極樂之巔!
長安扳正了沈玉環的肩膀,目光與她對視着,正色道:“二姐可是想清楚了,難不成你要留在乞力渾,只爲成爲卓奧的妃嬪之一?難道你忘記了大周與乞力渾如今的膠着之勢?”
“退一步說,若是你真的嫁到了乞力渾,身份地位不顧,今後你還能回到大周嗎?你讓沈家的人有什麼顏面再撐起偌大的國公府?”
沈玉懷一怔,目光剎那間便直了,她沒有想過那麼多,她只記得卓奧帶給她的快樂,她只記得身心的愉悅,那一瞬間,她忽略了倆人之間的種種障礙,忽略了大周與乞力渾,更忽略了他身邊如雲的女人。
長安這一說,猶如當頭棒喝,震得沈玉環驟然清醒過來。
其實,她當初求的不過也就是那麼一瞬,她從來沒有想過那是自己的一生。
乞力渾,註定不會是她落腳的歸處,而卓奧,怕也只能成爲她生命中一個匆匆的過客。
可想到這裡,沈玉環仍然有些不捨,隔着攢頭的人頭,隔着喧鬧的人聲,她癡癡地看着高坐主位之上恣意談笑大碗飲酒的英武男子,眸中到底是浮現出了一絲酸楚的淚光,難道他們的緣分真的只能盡於此嗎?
“三妹,我知道了。”
沈玉環低垂了目光,袖管抹過擦去了那欲落的淚花,她默默地向着另一端的位置而去。
長安嘆了一聲,心下卻是略微放鬆了些,還好沈玉環沒有魔怔,至於這段露水姻緣,她就睜隻眼閉隻眼吧。
卓奧有那麼多女人,他怎麼會真正地在乎沈玉環呢?怕也只是玩玩罷了。
退一萬步說,若是卓奧有那麼一點真心,怕是她也要鼓勵沈玉環執着於愛情了。
可這並不是愛,只是欲的需求罷了。
從長安踏進營帳的那一刻起,秦暮離的眼睛便沒有離開過她,暗色的眸子仿若綴上了繁星一般,閃着驚人的亮光。
那一身華麗的異族長袍襯托着他朝思暮想的那張容顏,他只覺得心都醉了。
這些日子以來的擔心與懼怕統統化作了那一聲慶幸的喟嘆,他就知道,聰明如她定會想盡辦法保全自己,等着他來救她的那一天。
看長安那模樣,過得還不差,至少沒有成爲圍繞在卓奧身邊的衆多女人之一。
沈玉環的出現倒是讓秦暮離微微詫異,只看這個女人的目光,他便知道沈玉環多半已和卓奧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秘密是什麼,相信明白人一看便知道。
只是長安落坐的地方……秦暮離不禁微微皺眉。
那個男人,好似是乞力渾的樂師,叫做龍蓮,雖然雙目失明,可看他坐的地方,想必在乞力渾的地位也是不低。
見着長安落座,龍蓮看似無意之間,實則怕是早已經準備着的一杯果汁酒便遞到了長安的面前,那種默契的親暱讓秦暮離本能地升起了一股不悅,眸色一暗,放在膝上的雙手不由緩緩握成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