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泊躊躇地在營帳內來回踱步,沈氏姐妹雖然說是送出去了,但卻沒對他如今的尷尬境地帶來半分緩解。
他明明是甘羅的王子,如今這樣不鹹不淡地留在乞力渾算什麼?
難不成又成爲另一個地方的質子?
剛跳出了虎穴,又入了狼窩,他難道是瘋了不成?
羅泊越想越氣,眼見着坐榻方桌上擺着滿滿的食物,忍不住一腳上去將它給踢翻了。
馬奶酒灑了一地發出腥臊的膩味,葡萄瓜果隨意滾落着,汁水濺了一地,混雜在色彩斑斕的羊毛地毯上,就像一塊塊洗不掉的污跡,提醒着他,曾經受過怎麼樣的屈辱和錯待!
“去將羅雅公主請來!”
羅泊平息了怒氣後,對着帳外喝了一聲,有人在帳外唯唯應喏,恭身而去。
足足等了有一個時辰的功夫,羅雅才姍姍來遲,羅泊從初時的氣憤,到慢慢緩過勁來,又因爲羅雅遲遲未現身,心中暗自猜測着自己的重要性是否已經遜於從前,以至於等到羅雅剛撩簾進帳,一個銀製的托盤便已經順着她的方向飛擲了過去。
“哥哥!”
羅雅反應迅速,閃身避了開來,卻是不可置信地望向羅泊,臉色驟然冷了幾分,“哥哥若是尋我來出氣的,很抱歉我沒有這個空閒!”
說罷,羅雅便轉身要走,她真正是在心裡覺着羅泊可笑至極,他以爲自己離開這三年來王子的地位仍然穩固嗎?
若是沒有乞力渾王卓奧在背後暗中操控着,說不定甘羅的王位早已經淪爲王叔的掌中物,他如今還不知道主動向卓奧諂媚討好,端着個空架子,只在她面前擺王子的威風,這算是個什麼男人?!
“不準走!”
羅泊幾步奔至羅雅身後,一手擒住了她的胳膊,強迫地將她拉了回來。
“你想幹什麼?”
羅雅深吸了口氣,她早已經覺得厭倦了,可爲了兒子,她卻不得不留在這裡,作爲甘羅與乞力渾的橋樑,她深深地覺得疲憊。
長安說,兒子取名叫沈墨,她覺得很好聽,墨色琉璃,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美,而這種美,屬於她的兒子!
總有一天,她會將草原上最尊貴的王位交到小墨兒的手中,所有的人都會臣服於他,他會成爲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王,她一直這樣堅信着!
“我是甘羅的王子,誰給你的膽子,竟然敢違逆我?!”
羅泊怒不可遏,從前的羅雅哪裡敢這樣對他說話,難不成成爲卓奧的女人她竟然也長了膽子,全然不記得她從前只是個任人取樂的母馬?!
就和她那卑賤的母親一個模樣!
“甘羅的王子?”不過都是一羣污穢罷了。
羅雅不屑地輕哼一聲,面上泛起絲絲冷意,看向羅泊的目光不帶一絲感情,“哥哥,別忘記你如今站在誰的領地,而我是乞力渾王的妃,你若不尊重我,我隨時有處置你的權力!”
“羅雅,不過才幾年不見,你真以爲自己翅膀長硬了?”
羅泊翹起了脣角,泛起一抹不恥的冷笑,湊近了羅雅幾分,在她耳邊低語道:“你難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我征服的?你又是如何在我身下搖尾乞憐的?若是你忘記了,我不介意讓你重新溫習一次!”
修長的手指輕輕滑過羅雅的面龐,就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在遊走,羅雅只覺得全身僵硬如冰,當羅泊伸舌舔向她的耳垂時,她身體一顫,止不住地向後退了一分,心裡的厭惡更如排山倒海般襲來。
她怎麼會忘記,那幾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對她來說都是魔鬼……不,應該是比魔鬼更可怕的存在,她巴不得他們統統去死!
自從羅泊前往岷玉關成了質子後,甘羅部族中的幾位哥哥都被王叔給害死了,羅泊是好運氣逃過了這一劫,如今卻想要巴巴地回去送死,她想想都覺得可笑。
羅雅的沉默不語,反被羅泊當成了她妥協的信號,他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牽了她的手低聲勸誘道:“若是你在卓奧面前爲我多多美言幾句,借了兵馬助我順利除了王叔這個逆賊,將來我一定會對你好的,若是你生了兒子,更會是乞力渾與甘羅共同的王子,妹妹,你該看到這一點纔是!”
羅雅咬緊了牙,強制忍住了心底的厭惡,這才能忽視掉羅泊在她背脊上不斷遊走的手指,或輕或重地拿捏摩挲,不禁沒有讓她感到絲毫舒爽,卻是有種汗毛直豎的噁心感。
“你是我的哥哥,關係到甘羅的未來,你的事我必定會放在心上!”
羅雅退開了一步,一手不着痕跡地擋開了羅泊的碰觸,幾步走到了簾帳邊,這才深吸了一口氣,回頭對羅泊報以一笑,“哥哥且等着我的好消息。”
羅泊這下終是滿意地點了點頭,抱胸看着羅雅離去的背影,只要這個妹妹還肯站在他這一邊,那麼卓奧那邊便有戲,他可是知道當年卓奧爲了找尋走失的妹妹煞費苦心,如今失而復得,卓奧自然該倍感珍惜纔是。
一出了營帳,羅雅的臉色便沉了下來,對着身旁的侍女低聲吩咐道:“今後他有事都不準來尋我,再交待一聲門口的侍衛,務必將他給看牢了,若是讓他給偷偷跑了,我就斷了他們的手腳!”
羅泊還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有他存在的一天,便能牽制住甘羅一天。
羅雅很清楚卓奧打的是什麼主意,有了羅泊這個傀儡,到時候想要收服甘羅便容易了許多,若非如此,卓奧怎麼會讓人去接應羅泊,救他出了岷玉關,這可都是卓奧一手策劃的。
卓奧的野心絕對不止於草原,羅雅很清楚,這也就是她爲什麼會再回到他身邊的原因,她雖然不愛這個男人,但她卻要將他們創造擁有的一切統統留給自己的兒子。
因爲,這些都是他們欠她的!
“是。”
侍女低聲應是,卻也止不住心下的駭然,這可是羅妃的親兄長啊,她卻能這樣狠心,不是說從前的羅妃是心地善良且聰慧的女子嗎?怎的如今變成了這般模樣?難道是這一年多來在外流失的遭遇改變了她的脾性?
侍女心下惴惴,卻又暗自告誡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當差,說不定哪一天就觸了羅妃的禁忌,若是那個時候再來求她寬宏大量,定也是晚了。
*
草原上並不總有肥美的綠洲,更多的是一望無垠的沙丘,草原民族習慣了遷徙而生,一座綠洲上的資源被他們用盡了,便遷向下一個地方,當他們終究意識到總有一天草原會被他們生生耗盡,若干年後,留給子孫後代的只有貧瘠的荒蕪時,每個人都由衷地感到一絲惶恐和懼怕。
於是,尋找開闢另一片天地似乎已成了刻不容緩的事,而尋牧人的隊伍便是這般應運而生。
尋牧人,他們是草原各異族公認的義行隊伍,他們尋找綠洲,開闢荒原,他們的隊伍踏過千山萬水,卻能不爲私利地將所尋獲到的適合居住生活的肥美草地告訴各個異族,成爲他們下一個遷徙的地點,所以,尋牧人無論走到哪一個部族,都是受人歡迎與敬仰的。
這一日,他們長長的隊伍跨過了沙丘平原,終於停步於高山之前,往下俯看而去,那一座座營帳交錯堆疊,猶如一朵朵蘑菇雲般,正中間,一柄長長的帷桿直沖天際,紅色的旗幟像火焰一般燃燒着,上面飛揚着一隻草原的蒼鷹,這是乞力渾部族的旗幟。
隊伍最前,一褐色長袍的老者當先而立,他騎在一匹紅棕色的老馬上,一手指向山下,眸中泛着興奮的光芒,“那是草原上最偉大的乞力渾部族,咱們這幾日算是尋到落腳的地了,相信乞力渾王必定會備上酒水羔羊款待咱們!”
“是,牧長!”
周圍立時響起歡呼和喝應聲,馬背上的人們一掃先前的疲憊,個個都是一臉精神面龐帶笑,摩拳擦掌地想要駕馬奔下山去。
只有一紅衣的女子策馬向後而行,隔着十幾個人頭,她終於看見了心中所想之人,不由馳馬靠了過去,招呼道:“阿離,這幾日咱們歇在乞力渾,你可要好好養傷,別再逞強了。”
那被喚作阿離的男子正背對着紅衣女子整理着馬背上的行囊,他穿着一件虎皮做成的輕裘,黑髮直直地束在腦後,齊腰那麼長,他身形壯實魁梧,修長緊實的腿將黑色的長褲繃得筆直,紅衣女子毫不掩飾出對他的欣賞與愛慕,一張俏麗的臉蛋早已經醞上了陣陣酡紅。
“美歌,咱們可要先下去了!”
不遠處一個男子招呼了紅衣女子一聲,在他身旁的另一個男子卻是頗爲不甘地瞪了阿離一眼,再看了一眼美歌,這才憤憤地打馬下了山。
“多謝!”
阿離轉過了身來,對着美歌點了點頭。
他面色冷峻,態度更是疏離淡漠,卻一點也不能阻止美歌對他的熱情,一雙美目泛着星光,癡癡地望着那一張英俊挺拔的面容。
遇到阿離,還是源自於他們這隻尋牧隊在山林裡的一次休憩。
那一夜,所有人都睡得正酣,卻不想遇到了狼羣的突襲,雖然他們極力反抗,但是在狼羣一波一波的猛烈攻勢下也是疲於奔命,死傷無數。
而這時,阿離仿若從天而降,火箭瞬發而至,在他們周圍快速地點燃了一個火圈,狼羣畏火,自然不敢靠近分毫,有那不幸落在火圈之內的也很快便被人羣攻至死。
美歌那時也是急於想奔進火圈,卻不想被一隻母狼拖住了腳步,母狼的兇殘與野性更在公狼之上,她看着母狼向自己撲了過來,心中駭然,一時腳軟僵立着不敢動彈,而就在這時,卻是阿離閃身到了她的面前,抱起她一個轉身便扔向了火圈裡,而他自己的後背卻是被母狼的利爪抓出了長長的一串傷痕。
因爲有了阿離的出現,纔給了尋牧隊喘息的時間,大家站在火圈內,狼羣無法靠近,阿離彎弓搭箭直取頭狼,那一刻他的英武與神威讓她仿若看到了草原的天神,愛慕也就由此而生。
美歌曾經嫁過一個男人,那個男人也是尋牧隊的一員勇士,只是在一次意外中命喪,而她便也一直獨身,至今已經過了五年。
異族人根本不排斥再嫁,只是她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男子,隊伍中也有喜歡她的人,只是那都不是她心中所好。
直到阿離的出現,她彷彿再一次看到命運之神向她張開了翅膀,告訴她,這個男人便是她一直等待的存在。
若是此刻長安站在這裡,那麼她一定會驚訝萬分,或許更會在心裡暗笑不已,秦暮離瀟灑不羈的異族裝扮想來也絲毫不遜色於大周朝的那一身嚴明威武的將軍裝,甚至讓他平添了幾分冷酷的性感,對女人來說更是擁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一雙黑眸平靜地與美歌對視着,眸中不見半絲波瀾,只是他的心卻已是極不可耐地想要飛奔而去,穿過那朵朵營帳,直直地尋到長安的所在。
自從離開岷玉關後,他一路緊追猛趕,料想甘羅王子定是回了自己的部族,但耐何雙腿趕不上四蹄,他只能尋着蹤跡追擊而去,可等他到達時卻發現這個部族已經遷徙到了另一個地方,而根據原營地留下的種種痕跡與線索,他卻發現這個遷徙的部族竟然是乞力渾,而非甘羅。
而後根據種種推測揣摩,想來甘羅王子也只有與乞力渾搭上了線纔敢做出這樣的事來。
雖然沒有尋到長安一時之間有些氣餒,但這並不能打消秦暮離繼續追蹤的信念,只要長安還在等着他,他就絕對不會放棄。
遇到尋牧隊是一個巧合,在這之前,他早已經有了追蹤的線索和目標,也掌握了大致的方向,正巧尋牧隊想要暫時尋一個落腳之地,尋求某個部族的庇護,他便巧妙地將他們往乞力渾新遷徙的營地引去。
有了尋牧人的隊伍做掩飾,他想要順利地混進乞力渾便要比想像中容易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