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若是拜領尚書左僕射之職,尚書右僕射一位必然不能空缺。”他把語速放慢了些,同樣用誠懇的語氣陳情道,“如今朝中人才濟濟,莫說是在場三位,就是朝堂其他大臣,也不乏深得人望者。臣懇請聖上擇一腦骨之臣,莫讓臣爲衆矢之的。”
這最後一句話無疑是道盡了心聲,何執中阮大猷鄭居中同時勃然色變,而趙佶更是幾乎站了起來。然而,在一驚之後,三個執政就先醒悟了過來,其他的推辭之語全都是空的,而這句話方纔是實。當初王安石一步步走上來的時候,何嘗不是朝中只有一個聲音,而最後的結果怎樣,還不是王安石黯然去位?而趙挺之上位的時候,同樣是空尚書左僕射而只設尚書右僕射,結果他只當了不到一年的宰相就黯然去位。
一人獨步天下的結果就是衆矢之的,這是永遠不變的事實。只不過,能像高俅這麼坦白說出來的,只怕是整個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趙佶終究也是聰明絕頂的人,只是愣了片刻便醒悟了過來。當着其他三個大臣的面,他仍舊不免狠狠瞪了高俅一眼,這才一臉沒好氣地嗔怪了一句:“伯章你還是如此直白!”
“多謝聖上誇獎!”高俅此刻滿心輕鬆,順勢彎了彎腰,一擡頭見對面三人全都看着自己,頓時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笑容。姿態姿態,大宋朝拜相和辭相往往都是拉鋸戰,他不得不勉爲其難做做樣子,要他學人家在天子官家準備拜相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地固辭,他就沒有哪個興致了。
果然如他所料,當這件事敲定了之後,趙佶就順勢丟出了趙鼎的彈章,而在看到通篇文字之後,他不由深深皺起了眉頭。不得不說。裡頭的罪名實在太多了,勾結耶律淳這種事若是傳揚出去,不論是任何人都得掉一層皮,而且其罪非輕,即使蔡攸能夠拿出當初他高俅撇清的手段,位子卻肯定是坐不住了。而趙鼎不同於劉正夫之輩,敢這麼說,很可能已經拿到了某些真憑實據。儘管他實在難以置信這種事情竟會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裡。
“伯章認爲此事是真是假?”
他正在沉吟,頭頂突然傳來這樣一句話,擡頭見趙佶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他連忙欠身道:“聖上,以趙元鎮爲人來說,此事絕非空穴來風,但是,臣依舊認爲他如此直陳頗有不妥,畢竟,事涉朝廷大臣。而且還牽涉到已經致仕的蔡相公。無論是對於士林還是天下百姓,都存在難以預估的影響。但是,也難免他如此言辭過激。遼國和我大宋之間雖說互通來使已經多年,但從本質上來說,依舊是敵國。如果蔡居安真的做了這樣的事,哪怕本心是好地,別人亦無法容得。”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又加了一句:“想當初劉德初彈劾臣的時候曾經有一句話”居心即使至公,亦難掩欺君之事,一個小小的大理已經讓羣臣如此緊張,又何況是遼國?”
這樣一句反諷的話從高俅口中說出來。既隱隱帶上了幾分怨憤,又流露出些許不同的含義,在場衆人不由怔住了。在何執中和鄭居中心中暗歎高俅城府不夠的同時,阮大猷的眼神中卻閃過一絲佩服——人不是十全十美的,如果面對這許多天地空穴來風,高俅還能夠虛懷若谷一味大度,只怕是羣臣佩服則佩服了,天子卻會有不同的觀感。
自古爲君者,駕馭臣下總有自己的一套法則。而其中一條最重要的便是觀人之術。若是明君越是如此,只有看穿了臣子心性,方纔能夠駕馭自如,而若是君王都無法看透的人,輕易委以重任便有可能陰溝裡翻船。畢竟,君臣相得總是有條件的。
果然,當他細細察看趙佶的神情時,便發現了天子官家臉上閃過了一絲如釋重負,再看高俅時,對方卻已經垂下了頭。
“伯章此話雖然還有可斟酌之處,卻也道出了朕的心聲。若是問之种師道,是否能夠澄清事實?”
“萬萬不可!”高俅再次搶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沉聲反對道,“趙鼎如今是給事中,還兼有言官的本分,他彈劾蔡居安乃是正理。而种師道乃是武臣,如今安撫河東路任務重大,倘若陷入此爭之中,只怕會爲有心人誣爲文武之爭。聖上應當知道當初狄武襄之事。”說到狄青,無論是趙佶還是其他三位執政都露出了惋惜地神色。那畢竟是仁宗朝地事情了,距今已經過去了六七十年,但是對於武臣所帶來的衝擊卻是無與倫比。想當初太祖太宗的時候,樞密使之職還有武人擔任,但自從狄青之後,除了郭逡在籤書樞密院事地位子上坐過一陣,武臣基本被杜絕了入樞密院的可能。當然,宋朝因此而絕了武臣入主中樞的希望,掃除了唐朝藩鎮作亂和武將專權的亂源,但同樣也造成了文武之間的分際。若是這個時候种師道站出來,潑髒水的文臣絕對不會少。儘管知道自己這一次很難置身事外,但何執中還是站出來認可道:
“聖上,伯章所言極是,原本只是彈劾,若是將事情牽涉到文武之爭的層面,只怕是風波難平。聖上只需召趙元鎮回來當面詢問,若事情確有端倪,那麼便可立刻處置,無需等事態擴大。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文.學網”
這無疑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是,從何執中口中說出來,卻帶了幾分朝廷的立場,並非一味的和稀泥,儘管這裡人人都知道何執中和蔡京關係菲淺。
高俅也並非一定要把事情擴大,他很清楚,趕盡殺絕把人逼上死路,其後果很可能是招來對方地狗急跳牆,到時候弄得玉石俱焚就不好了。問題是,他沒有想到蔡攸會在勾結蕭芷因之外,還去和魏王耶律淳牽扯上了關係。如果趙鼎真的是風聞奏事也就罷了,但要是拿到實證,只怕是躲都躲不掉。
但是這句話卻不宜由他來說,畢竟,他先前擺出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而這裡的人除了何執中之外,鄭居中和阮大猷與蔡攸都是不對盤的,因此,他不說,並不代表別人就不會再火上澆油一把。
站出來的是鄭居中,他今次忍痛將要到手的相位推出去,但是卻從天子的眼中看到了更多的激賞,不由暗自感謝智光先前地提點。但是,倘若讓蔡攸平安無事逃過了這一關,那麼,他可就真的變成天字第一號大傻瓜了,畢竟,蔡氏父子都是他當初入政事堂時最大的阻力,亦是他前進路線上最大的絆腳石。
“聖上,臣倒是認爲,趁着高明清還在京城,應當把上一次劉正夫彈劾伯章的事情一同處置了,方纔顯得朝廷公正無私。”他一邊說一邊瞟了高俅一眼,然後義正詞嚴地道,“相信聖上若是要重新拜伯章爲相,亦要保證朝廷和民間輿論,否則對伯章也多有不利。此外,與此同時應立刻召回趙鼎。風聞奏事本就不是御史該當的行爲,臣以爲聖上既然曾經將樞密院從頭到腳梳理了一遍,對御史臺也應該一併處置。”
這番話中帶出了兩層意思,一層是藉着處理代州馬案後續的功夫,將先頭的謠言打破;一層是徹查蔡攸在代州馬案中涉入的深度,歸根結底還是確定其是否勾結遼人;至於第三層,則是將火燒到了御史臺御史彈劾大臣原本是本分,但是沽名釣譽這四個字估計是不少大臣對如今御史的評語,就連趙佶自己,也曾經因爲先前那把火燒得太旺,而動了整肅御史臺的意思。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勸諫趙佶不要那麼做,但如今情境不同,鄭居中就第一個站出來提出了這個石破天驚的建議。他已經下了最後決心,要讓自己這個有外戚嫌疑的人上位,那麼,讓御史臺清靜下來就是唯一的辦法。否則除非他不姓鄭,不然他一輩子也別想將執政兩個字變成宰相。
“達夫所言甚是!”
儘管不是正式奏對場合,但是趙佶剛纔除了對高俅之外,一直避免直呼三位執政的表字,此時這達夫兩個字出口,無疑是極其欣然的標誌。趙佶不是開國那位太祖,更不像其父神宗陛下,一旦真正下決心整肅某個機構,他便會全心全意去做,而不是顧及其他。
高俅本能地想要反對,但是,略一回顧御史臺如今那幾個人,他最後還是把到了嘴邊的勸諫變成了另外一通話:“聖上,若是真的不滿如今的御史,臣卻建議聽聽侯蒙的意思,拔擢一些在士林中有人望的官員出任御史,將來還能夠爲朝廷柱石。”
而順着這一句話,他終於拋出了精心準備已久的進言:“臣曾經提出過宰輔不可推薦臺諫,自己卻推薦了一個趙元鎮,如今想起來頗覺得慚愧不已。臣認爲爲了平息天下公論,聖上應當重新聲明一次規矩,除非有詔特問,否則政事堂宰執不得推薦臺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