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沈邈還記得,那首詞是這樣寫的:
江上秋高霜早。雲靜月華如掃。候雁初飛,啼螿正苦,又是黃花衰草。等閒臨照。潘郎鬢、星星易老。
那堪更,酒醒孤棹。望千里,長安西笑。臂上妝痕,胸前粉淚,暗惹離愁多少。此情誰表。除非是,重相見了。
不過,真的是這麼簡單嗎,沈邈偷笑不語,天才知道是他的詞寫的動人,還是他的官威惹來美人的垂青。
“哈哈哈…”
沈邈正在得意之時,被僕人打斷了美夢
“老爺,老爺!”僕人提高嗓門喊了起來,風雪吹散了他的聲音。
“老爺,出事了,快醒醒啊!”
……
僕人停下腳步,將護送的軍兵喚了過來,大傢伙輪班呼喚,叫了好久纔將沈邈弄醒。
“哦…”
沈邈痛苦地睜開雙眼,見到了給自己牽馬的遠房親戚沈三明。
沈三明見老爺子醒了樂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拉着沈邈的手激動說:“老爺子啊,你可嚇死我了,還以爲您過去了”
“我過去了?”
沈邈轉動眼珠,發現周圍全是隨行的軍兵,目光緩緩流動,掃過每一張臉,最後落在一個陌生人的身上,他也穿着宋軍的鎧甲,但是身上破破爛爛,臉上還帶着傷痕。
“你是?”
沈邈聲音微弱地問道。
“大人,下官乃是廣濟軍定陶知縣詹抃啊!”
“什麼?”
沈邈一把抓住詹抃,猛地坐了起來,眉毛上掛着冰霜,鬍鬚也白了,雙眼圓睜,好像一副吃人的表情,嚇得詹抃打了個冷顫。
風雪中睡着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尤其是冰天雪地的時候,如果不保持清醒,像沈邈一樣在不合適的時候發了春夢,真的會凍死都不知道。
生亦何歡,死亦何哀
這只不過是寬慰人的話語,古人也未必就能那麼清高。
放着大好的人生誰人想死啊,在沈邈的內心深處他還想再娶房小妾,再做幾年大官,轉運使算得了什麼,通判也是份苦差事,他估摸着這次回京可以做回侍御史,然後呢,如果自己表現好估計還可以外放做個知州什麼的。幾年後,如果不出差錯可以躋身館閣大學士之列,到時候就可以榮耀地致仕歸隱了,學着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一連三日高燒不退,沈邈都病糊塗了,被人擡着走一路嘟囔一路。沈三明牽着馬兒邊走邊流淚,臉上都結冰了。心說夫人交代的他一樣都沒做到,叫老爺不要多喝酒、老爺偏不聽,叫老爺不要狎妓、老爺偏狎妓,叫老爺早點休息、老爺偏點燈熬夜。
之前的事,倒也罷了非人力可爲,他一個表侄能對舅舅嘮叨什麼,牽馬綴蹬纔是他最拿手的活,除非是外出趕路,否則端茶送飯都用不着他,可是,他也犯渾了,可能是回京的消息太讓大夥興奮了吧,怎麼就沒注意老爺坐在馬上睡着了呢,這可是冬天,老爺差點凍死在夢裡。
沈三明牽着黃驃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裡,難過得不得了,不想看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包括那個落魄的廣濟軍定陶知縣詹抃,詹士鉉。
其實,詹抃比沈三明還要難過,他真想一頭淹死在雪地裡,再也不起來,這樣就可以洗刷丟失城池兵敗被追的恥辱了。
自從那日接到了兵部的加急文書,他就隱隱覺得有事要發生,心說災難從濟州開始,誰還敢去那啊,就算像兵部文書裡說的那樣,有兩夥亂賊,難道他們都是鐵打的金剛,不怕瘟神找上門啊。
這兵部的胡大人也是,派誰不好,偏偏讓廣濟軍這個彈丸的小城出兵,遠的不說,鄆州近在咫尺,跟濟州山水相連,如果知州閻文應閻大人肯出兵早就有消息,何必等到兵部發下文書,他若是能提前探得消息,直接修書一封傳回京師,那、功勞豈不是他一個人獨得了,何必大費周章。
詹抃也不傻,他也是進士出身,跟帝都汴梁有名的石學士,也就是徂徠先生石介同是天聖年的驕子。
不過,真正論才學的話,他的確不如石介,這一點詹抃很清楚,陛下能讓他知廣濟軍,這也是政事堂中那些大員們商議後的結果,一來是這裡沒什麼油水可撈,出身顯貴的同窗是不會被派到這裡的;二來是廣濟軍人員複雜有不少名將之後也被派到這裡,一般充任個千夫長領一營之兵歷練半年左右就被調走了,來去匆匆跟他只有一面之緣,談不上什麼交情,而他呢名義上是這裡最高的將領,實際上是誰也不敢管,生怕惹怒了哪位貴人被上頭一紙公文流放到千里之外,那還不如讓他死掉算了。
廣濟軍地處京東路要地,城高牆厚常年掌握在朝中的北派官員手中,出任者多數是樞密院提名之人,或者仁宗陛下看好的忠實官員,至於他詹抃,做夢都沒想到,當上一任知縣榮升後,陛下竟然隨便點了一人,在沂州做過主簿、縣尉、甚至州里幹過錄事參軍,而這個人正是他——詹抃,詹士鉉。
也許是沾了呂相爺的光吧,詹抃常常這樣想,他是萊州人士,呂相爺也是,不過這並不意味着他的升遷之路順順當當。
更氣的是,今年,廣濟軍嚴重減員,原本有一營的兵力,當他拿着調兵的虎符去軍營時,只有半數的人馬到齊,號角雖然響亮,軍容儀仗卻沒法看,長槍成了竹槍,排刀成了片刀,整個軍營裡找不出一面盾牌,就算是打開當地的兵甲倉庫,見到的也是滿目瘡痍。
蜘蛛網、灰塵、跳蚤、爬蟲、陰冷潮溼,甲冑開裂、砍刀鏽蝕、桐木長槍被蟲蛀得只剩下一個鑞槍頭,盾牌成了破鍋蓋,連一陣風都擋不住,更別提抵擋刀槍箭矢了。
詹抃踏上點將臺,望下一看,大校場上站着一羣老弱病殘,真正能戰者不超過一百人。
“這還叫軍隊嗎?”詹抃有點生氣,可是眼瞧着那個新來的千夫長就站在臺下,鎧甲明亮,儀表不凡,詹抃突然泄了氣,本想狠狠地訓斥這些兵卒的話一下子落回了肚子裡,只是草草地讀了一份兵部來的摺子,告訴大家說濟州有股山賊,趁着大雪封山四處劫掠,廣濟軍既然食君俸祿,就該爲君分憂,配得起國之棟樑這一稱呼,因此,挺身而出,保衛鄉里便是他們的職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