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宅的正房內室,簾幕低垂,卻不覺得悶熱。皆因屋子四角各擱了半人高的冰缸,另有四個小使女手持蒲扇,整齊一致的撲着風——雖然盛暑裡有這樣凜若高秋的享受,手邊還放着動了兩口的時果凍酪,又是最容易犯困的午時,衛家大夫人宋氏巳末才處置完一日的事情,又是才用過午飯,這時候很該好生小憩片刻,這樣未時去給老夫人請安方能有精神——但宋夫人在鋪着湘妃竹細席的貴妃榻上翻來覆去半晌,怎麼也睡不着。
“如今怎麼樣了?”宋夫人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爬了坐起來,蓬鬆着鬢髮問陪嫁的乳母施嬤嬤。
施嬤嬤訕訕的道:“奴婢方纔揭起簾子從窗縫裡看了一眼,大小姐還跪着呢……在太陽裡頭,瞧着……怪熱的。”
宋夫人聽了,低嘶一聲,又問:“可有人給她送水?”
“奴婢沒有看到。”施嬤嬤小心翼翼的道,“夫人,這會這日頭毒辣,大小姐……恐怕受不住了哇!”
宋夫人臉色很難看,她用力一拍榻邊的海棠式小香幾,力道之大,險些把小几直接拍翻了過去,怒氣衝衝:“不要去管她!她一日不認錯,就一日不許她起來!偌大的院子,我也沒說跪哪裡,她偏偏挑了烏樟遮不到的地方跪,無非就是爲了叫我心軟——我今兒就不心軟!哼!”說着,她板着臉,重新躺了下去,冷冷的吩咐,“誰也不許給她送水!叫她跪去!她若不認錯,便是被曬暈了,你去叫個大夫來給她看看就是,不必來告訴我!這沒良心的小東西,真當我狠不下心來管教她了!”
施嬤嬤小心的道:“是!”
等宋夫人臉轉向裡似睡着了,施嬤嬤對帳幕邊垂手伺候的兩名使女畫角、畫屏使個眼色,帶着她們輕手輕腳的出了內室,到得外間,施嬤嬤低聲道:“夫人的意思明白了麼?”
畫角和畫屏對望一眼,小聲道:“咱們去給大小姐送點水?”
“把那時果凍酪給大小姐帶上一份……勸大小姐慢慢兒吃,仔細酷暑裡驟吃涼物反而不好。”施嬤嬤提點道,“再把大小姐哄到蔭處跪……總而言之不能讓大小姐再在日頭底下了!”
畫角和畫屏應了,正待出去,施嬤嬤又道,“對了,問問大小姐肯不肯認錯,若還不肯……一會就勸大小姐裝作暈過去罷。”
畫角苦笑着道:“奴婢就怕大小姐的性.子倔強,萬一不肯聽……”
衛家長房的這位大小姐若是肯裝暈,也不會死活不肯對宋夫人低這個頭了,施嬤嬤嘆了口氣:“大小姐不肯裝暈,你們就把她哄回房去,夫人不是說,大小姐暈倒了也不要告訴她嗎?咱們不提,夫人就會當大小姐是跪暈了被送回房的。”
兩名使女肅然領悟宋夫人方纔那番話的真正含義,謝過施嬤嬤的提點。正要開門,不想外頭回廊上先響起一陣腳步聲,很快就到了門前,輕輕敲響了門,一個極溫柔的嗓音帶着笑意道:“姑姑這會可能見我嗎?”
“快開了門!”聽得這一聲,施氏忙吩咐使女,又略整了下衣襟——門開了,卻見外頭當先站着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不描自黛的遠山眉,明眸皓齒,膚皎如月。
她烏鴉鴉的發綰着一個單螺,斜插了兩支寶石攢芙蓉花簪子,口角含笑,露出兩頰深深的一對梨渦。穿着藕荷色對襟越羅寬袖衫子,系月白隱花裙,腰間佩着清淡桂香的香囊,整個人顯得大方而明朗。門一開,先露出一個極叫人舒心的笑容,看清施嬤嬤,立刻脆生生的喚了一聲。
施嬤嬤見到這少女,也不禁露出喜色,因爲此刻外頭熱浪滾滾,忙招呼她和身後的兩名藍衣使女進來說話,關了門,把熱浪擋住,施嬤嬤不及寒暄,忙低聲問這少女:“謝天謝地表小姐來了,可是爲了……”隔着門,也準確的看向了衛長嬴如今跪着的地方。
這位表小姐是宋夫人的嫡親侄女,與鳳州衛氏一樣位列國中一等閥閱的江南宋氏本宗嫡女宋在水。她的父親宋羽望官拜司空,兼任大宗伯,是宋夫人的同胞兄長,仕宦於帝都鎬京,生母衛氏早逝——閥閱中,鳳州衛氏與江南宋氏在幾代之前有約,世代聯姻,雖然不至於只與對方通婚,但本宗娶妻,總是優先考慮對方族中的。宋在水的生母就是衛長嬴、衛長風的一位堂姑,所以宋在水與衛家姐弟既是姑表親,也是舅表親,因爲親姑姑比堂舅母親近,所以就照着宋夫人這一層稱呼。
衛氏是十幾年前病歿的,歿後宋羽望命長子宋在田與次子宋在疆扶棺回江南安葬,宋在水隨行,兄妹三個一起在江南守完了母孝。不想孝滿之後宋在田接到宋羽望書信要帶弟妹回帝都,宋在水卻執意不肯,藉口捨不得宋家老夫人,死活要留下。宋家老夫人考慮到衛氏去後,宋羽望沒有續娶,宋在水到帝都後就沒有正經的女性長輩教導,也贊成把她留在身邊親自教導些時候。
這一教導就讓宋在水賴到了今年。年初的時候,宋羽望再次催促她返回帝都,連宋家老夫人也叫她動身,她才磨磨蹭蹭的離了江南。只是路過鳳州,過來拜訪姑祖母宋老夫人並姑母宋夫人,又尋出藉口來不肯走了。
雖然她在衛家一住四個多月,幾次三番收到家信都堅決不肯走,擺明了要在衛家繼續賴下去,可衛家上上下下卻無人敢輕視她。只因宋在水在其母衛氏去世前,就得了當時的昭儀、如今的皇后娘娘稱讚,求得今上金口玉言,以御前一柄金鑲玉如意,當衆許她及笄後爲太子妃——這可是未來要母儀天下的皇后!
是以施嬤嬤這等心腹老僕,衛大小姐這樣的長房嫡長女都能當作半個女兒來嗔怪,見着了宋在水還是要打起恭敬來。
不過宋在水出身尊貴、前程遠大卻並無刁鑽驕蠻之氣,反而性情謙和溫柔,極具大家之風。這會聽了施嬤嬤的話,她點了點頭,小聲道:“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呢,剛纔五表弟去找了我……姑姑在裡頭?可是睡着了?”
施嬤嬤暗贊衛長風機靈,其實她也不是沒想到請宋夫人這個嫡親侄女來說情,只是宋在水是準太子妃,除了衛長風,她們這些下人怎麼敢隨便打擾?
此刻忙道:“大小姐在外頭跪着,夫人哪裡睡得着?表小姐快請進去罷!”
宋夫人果然是睡不着的,不但睡不着,根本就是支着耳朵聽動靜,聽到有施嬤嬤和使女之外的腳步聲進內室,宋夫人並不翻過身來,而是架子十足的咳嗽了一聲,冷冷道:“你可是知錯了?”
雖然是責問,但語氣裡的期盼任誰都能聽出來,這迫不及待的詢問還不如說是暗示……使女們紛紛低下頭,咬緊了脣。
宋在水也有點忍俊不禁,用力抿了下嘴,才如常道:“姑姑?”
“在水?”宋夫人頓時大爲失望,也顧不得拿架子,翻身坐起,一看,侄女身後沒有女兒的影子,便無精打采的問,“這麼大的日頭你怎麼出來了?”
“方纔睡不着,想尋長嬴表妹說話,不想她身邊的人倒在屋子裡,卻說她在姑姑這兒。”宋在水親親熱熱的走到宋夫人身邊坐下,摟着她的胳膊撒嬌道,“我想這會兒宅子裡安安靜靜的,別是姑姑藏了好東西給表妹,起了疑心,所以特別趕過來看看!”
宋夫人雖然滿心煩惱女兒的倔強,聞言也不禁笑了:“長嬴哪兒有你聽話懂事?我就是有好東西藏起來,定然也是給你不給她!”
“這話可要叫表妹來聽聽!”宋在水莞爾道,“叫她嫉妒去罷!”
宋夫人恨道:“不要叫她來,我方纔說了!她一日不認錯,就一日不許起來!”
這話說的惡狠狠的,但照施嬤嬤和宋在水這些熟知宋夫人稟性的人聽來,真正的意思是——我方纔發過這樣的話,奈何長嬴這孩子不肯鬆口,該怎麼辦才能叫她名正言順的起來?
宋在水心中哭笑不得,但面上還是一本正經的道:“表妹不是早就認錯了嗎?”
“咦?”宋夫人與施嬤嬤都是一愣。
宋在水道:“我方纔走過來的時候表妹還在那裡說她對不住姑姑呢!”
“當真嗎?”宋夫人呆了一呆,自己這女兒什麼時候這麼乖了?
“可不是?”宋在水煞有介事,道,“姑姑不信,不如問春景和夏景。”
兩名藍衣使女齊齊點頭:“奴婢的確聽到衛大小姐這麼說的。”
宋在水趁機柔聲道:“如今日頭大,外面熱得極了,姑姑看我這衣裳,出門前才換的,走到這兒就濡.溼成這樣了,表妹在外頭也不知道多久了……可別曬壞了!”
宋夫人沉着臉,哼道:“曬壞了也是她活該!都是她自己作的!”這話音才落,她又是話鋒一轉,飛快的道,“既然她已經認錯,念在在水來幫她求情的份上,這一回,就饒了她……施嬤嬤,你去叫她回房罷!這不懂事的東西!我如今不想見到她!”說到最後一句,又恨恨一拍香幾!生怕旁人看不出來自己其實是個“嚴母”。
施嬤嬤竭盡全力才忍住大笑,一本正經道:“奴婢這就去。”
一出內室,施嬤嬤就伸手捂住嘴,饒是如此,還是嚯嚯的發出悶笑聲來——宋夫人分明就是看出了侄女和使女根本是在睜着眼睛說瞎話,不過是早就等這麼個臺階下臺了。自然是迫不及待的要相信,偏偏她又覺得這樣很沒面子,明明是怕女兒到了跟前就把宋在水的謊言戳穿,故此還要端着仍舊在生女兒的氣的架子,直接趕女兒回房……
天可憐見兒的,宋夫人這也是沒辦法。她所嫁的衛家大老爺衛鄭鴻雖然是家主衛煥的嫡長子,但自幼纏綿病榻,以至於宋夫人過門之後近十年無所出。一直到第九年上頭,才求得良醫妙方,調養得當,開始好轉,乃有衛長嬴與衛長風姐弟。衛鄭鴻到如今都還與宋夫人分院而住,不是夫妻感情不和睦,是衛鄭鴻需要長期的靜養,根本不能被打擾。
作爲長媳冢婦,宋夫人過門後的前九年想兒女都快想瘋了。是以有了子女後,當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說不盡的溺愛疼寵——生生的慣出了性格倔強的衛家大小姐衛長嬴,認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轉,自小時候不知道被誰教唆了武力是王道後,對詩文女紅等大家閨秀必學的東西正眼也懶得看,倒是一心一意盤算着學好武藝、用拳頭在夫家打出一個好前程來的“好主意”。
“大小姐那麼聰明,十年前就看穿了夫人對親生骨肉.根本就狠不下心來的。”施嬤嬤躲在門後偷笑了半晌,這才重新忍住,擦了把眼角笑出來的淚花,又發起愁來,“只是大小姐明年就要出閣了,除了武藝其他一概半懂不懂,這日子可怎麼過呢?偏夫人又拿大小姐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