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迭翠關外,青翠茫茫。
上官十一寫與沈藏鋒明志的《迭翠關賦》中說迭翠山乃是“屏西涼兮第一關”,不僅僅是指迭翠關地勢的重要,也是說其實際上的地理位置——迭翠關之西,即是連綿不絕、一望無際的草原。
從秋狄進入大魏,迭翠關是頭一道關城。是千里之內唯一可稱扼喉的地方。
沈藏鋒鏖戰過的東河鎮,在關下還要往西百里。
大魏與狄人之間的疆域劃分,最遠就是東河鎮了。
因爲東河鎮再往西已無村鎮,並不適宜魏軍的駐紮。既無軍隊駐紮,來去如風的狄人自是佔爲己有。
如這些年這樣的烽火無斷的時候,東河鎮這一類據點,往往一日數易其手。只是這一類的易手對於大局影響有限,真正決定西涼安危的,還是迭翠關。
只是迭翠關至東河鎮,一路無險可守,中間又多是利於騎兵來往的平地……所以無論東河鎮在不在魏人手裡,迭翠關永遠都是警戒着的。這是無數前人用血與淚積累下來的經驗。
雖然城中仍舊防備着狄人的突襲,但這些都無損迭翠關的美麗。
盛夏時分的迭翠關,內外一片濃淡綠意。舉目望去,澄清明透的天空上,鷹鷂高盤,不時發出響徹九天的清唳。風一動,關內關外,又是一片綠浪洶涌。
頭頂着的是明如滄海的天,踏過的是碧如翡翠的地——衛長嬴紅衣皁靴,手執金鞭,跨雕鞍,意興遄飛。只一鬆繮繩,座下渾身雪白無一絲雜色的汗血寶馬便撒開修長的四蹄,輕輕鬆鬆將隨從皆拋下,載着她向遠處一個小土坡上跑去。
“少夫人請慢些!”衛長嬴這匹坐騎,是迭翠關守將好容易蒐羅了來,原打算送給沈藏鋒的。卻不想這一次沈藏鋒攜妻前來,守將才把馬牽上去,衛長嬴的眼睛立刻亮了——守將早就聽說過沈藏鋒對妻子的寵愛,直接把贈與沈藏鋒的話改成是給衛夫人預備的,果然夫婦兩個都很滿意——衛長嬴既得愛馬,迭翠關外又是這樣適宜奔馳的場地,趁着沈藏鋒又去找那上官十一禮賢下士,自要出來馳騁一番。
然而她這匹馬乃是守將千方百計弄來,隨行侍衛、使女的馬匹可沒這樣好的。尤其使女們都是才學騎術,小心翼翼的端坐馬上惟恐被丟下去,根本沒法跟上她。
見她跑得興起,一名侍衛趕忙追上去提醒,“不遠處就是狄境了,恐有小股狄人遊蕩,會擾了少夫人興致。”
“既然如此,我就在這附近走走便是。”衛長嬴爽快的應道,“此處是我魏境,狄人新敗,想來不敢前來。”
侍衛也是這麼認爲的,便勒繮退下半個馬身,從側後護衛着。
綠氈上白馬矯健而雄壯,小跑時優雅而平穩,衛長嬴迎着草原撲面而來的微涼夏風,愜意的眯起了眼。
不意——
遠處,遙遙傳來一聲悠長的呼哨。
侍衛是“棘籬”中長駐西涼的人,經驗豐富,聞聲頓時變色,一面催馬趕上衛長嬴,一面高聲提醒:“少夫人請小心!有狄人……”
話未畢,衛長嬴已是一聲驚呼——她座下白馬幾乎是在呼哨聲的同時發出一聲歡快的長嘶,隨即再不受她控制,撒開四蹄,一陣風也似的衝向狄境方向!
“那匹馬!”侍衛猛然醒悟過來,二話不說,摘下鞍邊長弓,朝着已經追不上的白馬嗖嗖嗖就是接連三箭!
“你幹什麼?”因爲騎術糟糕,到這時才勉強趕上侍衛的使女朱弦尖叫起來,“你射馬,少夫人怎麼辦?!”
“狄人兇殘,少夫人若被帶進狄人手裡,豈能有幸?!”三箭眼看就要將白馬射倒,誰知從旁斜飛來同樣三箭,極爲精確的將意圖殺馬的三支箭矢全部截落!那白馬何其神駿,這麼點功夫就跑出了射箭的範圍,侍衛面色鐵青,回身朝衆人喝道,“快快打發人回關稟告!將守將先拿下,請公子主持合關防務——謹防狄人挾持少夫人來攻!”
一名擅長騎術的侍衛一聲不吭的撥轉馬頭離去——這時候卻有眼力好的侍衛低叫一聲:“看!”
衆人策馬追逐之間望去,卻見原本正跑得風馳電掣的白馬猛然一個趔趄,似受到了什麼打擊,原本坐在它背上的衛長嬴跟着被拋了出去,遠遠落進長草叢中,生死不知!
白馬甩下騎士,掙扎着邁出數步,似悲鳴幾聲,亦是重重倒地!
“少夫人連人都殺過,豈能殺不了馬?”朱弦怔了怔,醒悟過來,朝侍衛們尖叫,“快!追上去,保護少夫人!”
天際的長草叢中,同樣出現了一小片黑點,全力奔向衛長嬴摔落的地方!
“沈易,你箭術最好,備好了弓!”“棘籬”這一支什隊的什長估計了下雙方的距離,厲聲道,“若咱們救得回少夫人,那就救!若是救不回……你立刻按規矩辦!本宗之人,無論男女老幼,可殺不可辱!”
叫沈易的侍衛沉聲道:“是!”
與此同時,藉着長草叢的掩護,衛長嬴壓抑着狂跳的心,一步步挪移向迭翠關的方向。她無比痛恨自己今日爲何擇了這一身豔麗的石榴紅衣裙、更加痛恨自己出關之前沒有聽取侍衛的建議,換一身輕便的男裝,自恃騎術仍舊穿了這一身繁瑣沉重的貴婦袍服。
此刻,碧色慾滴的草原上,似火的紅衣可想而知有多麼引人注意。即使她小心翼翼的伏在草叢裡移動,可貴族服飾是如此的累贅……
身下的大地在震動着,草叢裡細碎的沙礫與灰塵跳躍着——是雙方的騎士都在發瘋一樣往這邊趕。
假如先到的是“棘籬”,倒也罷了……若先到的是狄人,衛長嬴眼中閃過一絲冷芒,握緊了掌心僅剩的一支金簪。
方纔她被白馬帶着奔向狄境,猝不及防之下沒有反應過來,是以本能的抓緊了繮繩。爾後發現侍衛企圖殺馬卻被狄人阻攔的一幕,受到提醒的衛長嬴立刻毫不猶豫的用今日髻上所插的一對金簪裡的一支,完全釘入馬頭之內,殺了那匹她其實非常喜歡的白馬。
那支金簪至今還留在馬身內,現在僅剩的這一支,是她身邊最後的利器。
“殺!”喊殺聲從不遠處傳來,是雙方的人已經非常近了。
箭矢聲嗖嗖未絕。
繼而是人跳下馬,以刀劍、弓背拍開長草,大步向自己搜索過來的聲音。
衛長嬴止住潛逃,慢慢擡起了手,專注的留意着靠近自己的聲音。
恐懼與對生的眷戀,讓這一刻的天地無限遙遠起來,整個世界只剩了心跳,以及越來越近的搜索聲、喝罵聲,以及不斷有人倒下去的慘叫掙扎。
衛長嬴全身都緊繃着,像蓄勢待發的弓——從五歲起,在江錚處所聽過的一切關於搏殺的教誨,流水一樣滑過腦海。
一張弓從斜後撥開草叢,碧綠的叢中,華美豔麗的石榴紅衣裙,讓弓的主人下意識的發出一聲歡呼,正要扭頭告訴同伴,下一刻,他已捂着咽喉絕望的掙扎着……這名狄人尚未完全死去,又覺腰間一空,他最後的念頭是:“不是都說魏人孱弱,女子都如小羊一樣軟弱可欺,越尊貴的越無用。怎的這女子……陷阱?”
拔出狄人腰間的刀,衛長嬴遺憾的發現是自己從未使用過的彎刀,而且刀口固然新磨過,以她見慣了上好兵刃的眼力來看,仍舊顯得低劣。
但總比沒有好。
金簪雖利,可實在太短,除了用作暗器外,只能近身使用。穿戴着全套貴婦行頭,在一年之中草叢最茂盛的時候在草原上與狄人近身搏鬥,不考慮名譽,那也是絕對愚蠢的做法。
衛長嬴得了刀,微微起身,不再完全俯伏於草叢裡,試圖尋找自己侍衛的行跡。
其實不用她找,茂密的草上,一邊彼此廝殺一邊尋找的衆人早已發現那名狄人的突兀倒下,紛紛擁了過來……
混戰中,衛長嬴靠着親手斬殺了先向自己圍上來的兩名狄人,終於與侍衛們匯合,被立刻保護在中間。
但這時候,他們才發現,狄人的數量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數目。
衛長嬴暫時得救了,卻與侍衛一起被狄人團團圍住。
遠處的迭翠關,卻還不見援兵發出。
如林的刀劍在日光之下散發着冰冷而懾人的鋒芒,狄人首領在這圈刀劍之外遊走,不住高聲呼喝着狄語。縱然不懂狄語,衛長嬴也明白,他說的應是勸降的話。
“少夫人,屬下沈畋。”“棘籬”中人卻是懂得狄語的,但此刻無人爲衛長嬴通譯,什長握刀的手穩固如磐石,他用緩慢而冰冷的語氣,背對着衛長嬴道,“西涼沈氏有一條規矩,屬下不知少夫人是否知道:本宗之人,無論男女老幼,可殺,不可辱!”
衛長嬴緊握着彎刀,淡淡的道:“我不知道!”
沈畋一皺眉,正要繼續勸說,卻聽衛長嬴繼續道,“但我幼承庭訓,鳳州衛氏教誨子弟,亦是可殺,不可辱!”
“屬下無能,此刻不便,等九泉之下,屬下當再向少夫人請罪!”沈畋鬆了口氣,欣慰的點了點頭。
此刻四面的狄人都已架起弓箭,只一輪箭雨——就算此刻迭翠關門大開、守軍傾巢出動也救不了他們了!
衛長嬴留戀的望了眼遠處仍舊緊閉着的關門,目光又越過迭翠關看向帝都的方向,輕嘆:“若還能再看光兒一眼,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