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左右在子女身上不爭氣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一次果然也沒有太爭氣——衛長風無精打采的進門隨便說了兩句好話,簡直就是在等他的宋夫人就迫不及待的打發人去把衛長嬴叫起來——當然,爲了證明自己其實還算是個嚴母,宋夫人少不得要板着臉、冷着聲,狠拍着几案道:“讓那小孽障回銜霜庭去好生反省!”
至於那小孽障回了銜霜庭後,到底是真的反省,還是打發人弄凍酪吃、還是去跟江伯學武……咳,反正也沒人會沒眼色的去與宋夫人如實稟告,宋夫人就當女兒是很聽話的、很委屈的回自己院子裡去反省了。
所以,宋夫人覺得,自己管教女兒還是很嚴厲的嘛……這麼嚴厲管教出來的女兒怎麼想都該是很有規矩的嘛……
衛長風見狀,實在忍不住,道:“母親,何必對大姐如此縱容?”
“你道我不想管她一管嗎?”宋夫人聽兒子這麼一說,簡直是悲從中來,當下就抹起了淚,“只怪我當年想子女想瘋了,難得有了你們兩個,你大姐是我頭一個孩子,我那會……怎麼看她怎麼愛,休說打罵管教,站在她的搖籃前,吩咐聲下人都要把那聲音的刺兒全摘乾淨了揉軟了惟恐傷着她!如今她這麼個性情,說起來都是我的錯!”
衛長風平生最頭疼的就是兩件事兒,一個是長姐衛長嬴不講理;另一個就是母親宋夫人落淚。他這會腸子都悔青了,心想自己真是昏了頭了,沒事何必多這個嘴?母親若是管得了大姐,還用自己來勸說嗎?
可憐的衛五公子左哄右勸,才叫宋夫人暫時收了淚,訴說道:“你大姐如今性情已經定了,何況她說的話也有道理,婚期到現在不過十個月,叫她去學旁的,她也定不下心。我想索性到時候給她多陪嫁些能幹的人……所以長風,你要爭氣,要好生用心啊!”
怎麼轉到了我身上?
衛長風愕然!
就聽宋夫人殷殷道:“你們祖父祖母年紀大了,爲娘我又是個婦道人家,你們父親身子素來不好……都護不了你大姐什麼,你大姐往後能指望的,到底是你啊!”
衛長風嘆了口氣,道:“母親放心,我定然與大姐彼此扶持,決計不會看着她吃虧的!”
怎麼說也是他的胞姐,雖然衛長風眼裡這個姐姐賢良淑德半點不沾,跋扈驕橫十足刁鑽,嫁出去完全就是照着妒婦惡婦的路上奔的,正經的嫁女猶如嫁禍——但這樣的話也是關起門來勸一勸罷了。當真外頭有人這麼說衛長嬴,就算是沈藏鋒,衛長風定然頭一個跳腳替自己姐姐撐場子,究竟遠近親疏放在了那裡。衛長風年雖幼,可不糊塗。
聽他這麼保證,宋夫人欣慰的點了點頭,卻還是不放心,鄭重的道:“沈家家勢不在咱們家之下,而且那沈藏鋒,乃是閥閱子弟中的翹楚!雖然他上頭有一嫡一庶兩位兄長,下頭還有個嫡弟,但沈家的上柱國與閥主之位,素來傳賢不傳長!將來沈家明沛堂多半是會傳到他手裡的——所以我的兒,你須得用心,可不能叫人把這瑞羽堂從你手裡搶了去!不然,將來你這大姐……你這大姐日子怎麼過?”
想到這叫人頭疼的長女如今這性情出閣之後會被公婆怎麼看待怎麼敲打,宋夫人越發難過了,眼淚頓時又簌簌而落……
衛長風此刻只想仰天長嘆!
既然如此,不是應該逼着長姐衛長嬴用心麼?明明就是衛長嬴出閣呀,怎麼說來說去,倒是變成了要用心用功的……是自己?
施嬤嬤等人,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神態端莊,實際上,一個個都快要笑破肚皮了!
可憐的五公子啊,誰叫大小姐那麼難說話,五公子你,卻如此溫良恭儉讓——又如此的孝順聽話呢?
擔心大小姐出閣之後受委屈的夫人,思來想去拿女兒沒辦法,也只能把指望放在懂事孝順的兒子身上,督促着衛長風早日執掌瑞羽堂、繼承衛煥的勳爵,以爲衛長嬴做靠山,免得女兒在夫家被虧待了……
總而言之,宋夫人這是在自己膝下的一雙子女裡,揀個軟柿子一點的督促……
所以原本應該是大小姐衛長嬴勤學苦練的辰光,由於衛長嬴的憊懶,現下被要求刻苦用功的,卻成了無辜的五公子衛長風。
這件事情傳到正在隨江錚站樁的衛長嬴耳中,衛長嬴一樂,步伐立見搖晃,江錚立刻一眼看過來,厲聲喝道:“站好!不許笑!”
這江錚如今年已近半百,因爲長年習武,衛家待下人也算大方,他開始教授衛長嬴武技之後,又多了一份衛長嬴的補貼,日子過得很是不錯。是以如今還是滿頭烏髮、面色紅潤。雖然容貌尋常,但卻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武夫氣概。
這麼一喝,衛長嬴早已習慣了他教授武藝時的苛刻與氣勢,倒沒什麼,笑嘻嘻的重新站好。而跑來給她報信的小使女朱闌不似綠字輩的大使女那樣日日陪着衛長嬴到這院子裡來習武,見怪不怪——江錚這麼猛然一喝,在他看來不算什麼,在朱闌聽來,卻是不折不扣的舌綻雷霆了!
登時把個在內院裡聽慣了輕聲細語的小使女嚇得往後一跌,差點沒掉下淚來!
站在廊下備着茶水帕子的綠鬢見狀,忙走過去扶了她起來,低聲寬慰幾句,讓朱闌先回銜霜庭,免得在這兒繼續被嚇着了。
朱闌是衛家世僕,父親還是宋夫人手下得力的管事之一,甚是疼她,特意給她求了伺候衛長嬴的機會。所以她雖然爲僕,但在下人裡也算有點身份。自略長後伺候衛長嬴起,因衛長嬴一心放在習武上,把身邊人都交了賀氏管束,覺得不算主人的話,這衛家下人裡除了賀氏可以怕一怕外,再沒有什麼人可畏懼的。又何況是成日裡被賀氏罵來罵去的侍衛江錚?
她吃了這麼一嚇,又覺得在大小姐和綠鬢等大使女跟前丟了臉,回到銜霜庭,連惱帶怕,添油加醋的將情形告訴賀氏:“……姑姑不知,那江錚待大小姐可兇了!大小姐多麼尊貴的人,連夫人都捨不得嗔怪一個字,那江錚,大小姐站在樁上,都至少站了一個多時辰了罷?婢子去傳話,大小姐聽說五公子叫夫人教誨了,不過笑了一笑,也被江錚當衆呵斥!那喝聲好生兒嚇人,婢子被嚇得腿都軟了!可憐大小姐,竟然一直被江錚這樣對待的嗎?”
賀氏本來就是橫豎看江錚不順眼,早先衛長嬴才習武的時候,她也跟過去看,結果沒到一個時辰就被江錚忍無可忍的逼出院子——賀氏不走他走——這些年來她也只能在銜霜庭裡罵一罵江錚出氣。如今聽朱闌這麼一說,直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恨道:“好個老貨!居然敢這樣對咱們大小姐!真當他能反了天去了嗎?!”
當下就怒氣衝衝的一拍長案,連衣裳都不及更換,就直奔衛長嬴學武的院子——未想她纔到那院子外,還沒先聲奪人的一路罵進去呢,就眼尖的瞥見了院牆外一主二僕三個人,正站在牆根下聽着壁腳。
賀氏見狀一怒,待要上前呵斥她們沒規矩,定睛一看,那到嘴邊的話就不自覺的嚥了下去:這三人正是宋在水領着她的使女春景和夏景。
半面都爬滿了薜荔的院牆下,穿着水色灑繡折枝曼荼羅窄袖上襦、系羣青百褶裙兒,從裝束到氣度無一不是堪稱楷模的大家閨秀的宋在水,手捏一把牙色團扇,扇下還繫着一塊碧色森森的玉蟬,蟬下再拖了兩寸來長的絳色宮絛。這會,團扇要碰不碰的抵在下頷上,嘴角微勾,梨渦淺笑——襯托着那一片綠油油的薜荔,半點不用添加,臨摹下來直接就是一副盛夏驚鴻一瞥的嫺靜美人圖。
然而這位美人如今做的事情實在登不得大雅之堂,她是擺明了聚精會神的聽着牆後傳出來的話兒,壓根是連掩飾都懶惰爲之。
可宋在水不掩飾也有她不掩飾的底氣。就是後院裡仗着衛長嬴受寵、對着等閒使女,不高興了直接一掌扇過去還不許哭出來的賀氏,見是她也立刻噤了聲。這位嬌客又是江南宋的嫡出小姐,又是未來的太子妃乃至於皇后娘娘,連衛家的長輩們都沒對這位宋小姐說過句兒重話的,賀氏縱然奶大了衛長嬴,也沒這個膽子開罪她。
她這麼一遲疑,宋在水那邊卻也看到她了,究竟是被宋家老夫人按照天下女子表率的要求教導出來的人,當場被撞破了偷聽,宋在水卻是若無其事,臉都不曾紅一下,就笑着上來招呼:“賀姑姑來尋長嬴嗎?”
賀氏自也不會沒眼色的去問宋在水方纔在聽什麼,忙趕前幾步行了禮,賠笑道:“是呢,方纔聽小使女說了些事兒,過來探一探。表小姐也是來尋大小姐的嗎?如今可是不便進去?”這就是故意爲宋在水個臺階下了。
宋在水舉起團扇略掩了嘴,帶着笑意道:“我恰好路過罷了,聽着長嬴在裡頭說話的聲音才停了下來呢,倒沒想着進去打擾。”
又道,“姑姑來尋長嬴嗎?我就先回鳴瑟居去了,今兒個的琴還沒練呢!”說着就施施然的帶着使女走了開去,乾脆利落,毫無侷促尷尬之態。
賀氏扭頭望了眼她自始自終都從容不迫的背影,心中不由得就替自己伺候的衛長嬴對宋在水羨慕嫉妒恨,暗想:“大小姐若能養這麼一身氣度,何愁往後入不了蘇夫人的眼?”
卻不知道她心目中端莊典雅、雍容大度、極具大家之風又鎮得住場面的宋在水,才離了她視線,就被心腹使女春景調侃:“賀姑姑還沒說什麼呢,小姐就這麼落荒而逃了,仔細衛小姐知道後,更加笑話小姐。”
一派端莊正經的宋在水正氣凜然道:“什麼落荒而逃,我往日教你們唸書都念到哪兒去了?這最多叫順勢而退!”
“也不是什麼緊要話,小姐要聽,何不進去聽?在外頭站着,也難怪賀姑姑見了遲疑。”夏景平常話不多,這回卻開了口,語氣裡透露出埋怨,“傳了出去總歸不是好名聲!”
“好名聲有什麼好?花團錦簇的被捧成天作之合擡進宮裡去?”宋在水頓時黑了臉,冷笑着道,“這幾十年來,長樂宮是人住的嗎?我巴不得聲名掃地了也好過進未央殿裡去被作踐死!”
“……”兩名心腹使女對望一眼,都明智的不作聲了——宋在水如今盼望着皇后、太子失勢,自己好趁機解除婚約已經盼望到了近乎走火入魔的地步,轉着三兩個彎都未必能搭上這門婚事的話題她都能聯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