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呢?”一大早,沈斂實在院子裡打完一趟拳,練了會槍法,接過下人遞來的熱帕子一邊擦着頭臉,一邊走進花廳後,卻發現這兩天老是陰着個臉、卻不會遲到的侄子不在,不禁詫異的問左右。
“大公子昨兒個在杏暖樓喝酒,這個……就住在那兒了。”下人小心翼翼的解釋。
沈斂實的脾氣在沈家人裡算是很不好的一個,從前沈宣夫婦在時,他要顧忌長輩的看法,還不怎麼顯露出來。但經過大變、如今上頭又沒長輩了,沈藏鋒又對他很尊重,不知不覺就流露出本性裡的暴躁。
尤其這次沈舒明鬧着要尚清欣公主,叔侄兩個私下裡大吵了四五場。沈斂實把妹妹搬出來都沒管用——反而惹得沈舒明因此又跟他鬧了一場。
可想而知沈斂實心情不會好。
他心情不好,伺候的人就遭了殃。
所以現在下人稟告的戰戰兢兢:“不過有侍衛跟着……”
“杏暖樓?”沈斂實在帝都土生土長,當年也沒少風流快活,如何不記得這杏暖樓乃是帝都最爲著名的青樓之一?
帝都淪陷時,杏暖樓因爲建造太過華美,被戎人誤認爲是大家豪宅,享受了與百官府邸一樣的待遇——舉火焚之。
不過這杏暖樓幕後有士族背景,是以這才兩三年就又重建了起來,比起之前規模甚至還有所擴大。
聽說侄子昨晚在青樓過夜,沈斂實先是不悅,但轉念一想:“舒明這些日子癡迷那清欣公主,爲此又鬧起了脾氣!但那清欣公主委實不適合他尚……如今他跑去妓院尋歡作樂,若能因此從那位公主身上分心也是件好事。”
他因爲自己少年時候就是個走馬章臺的主兒,並不覺得侄子這年紀嫖.妓有什麼不對。之所以一開始會不高興,也是擔心沈舒明擅自在外過夜,着了什麼人的道兒。
沈家從來就不缺敵人,不管是以前的還是以後的。
所以仔細盤問下僕,確定沈舒明帶了足夠的人手出門,並且內中好幾個人非常機靈,即使沒有沈舒明的吩咐,發現不對也會主動回來報信。沈斂實鬆了口氣,也就放心的獨自享用早飯了。
用完早飯後,他吩咐:“晌午後舒明若是還沒回來,打發人去喊一聲。他年紀還小,女色上頭不宜過於沉迷。”
卻不想還沒到晌午,沈舒明就回來了。
沈斂實得知消息後,就特意在他必經之路上等着,準備提點他幾句。
不想沈舒明臉色煞白、兩眼無神的走過他身邊,居然都沒察覺到叔父的存在一樣,那麼迷惘而漠然的向着自己屋子走去!
沈斂實又尷尬又驚恐,趕快上前幾步抓住他肩,喝道:“你這是怎的了?”
離得近了,就看到侄子額上滿是汗水,整個身子也在不住的輕微顫抖……
這種怎麼看都奇差無比的狀態,再加上他剛從妓.院裡回來,沈斂實馬上就想明白他爲什麼弄成這個樣子了!
饒他覺得侄子也大了,都是男人很多話也可以講得明白些了。此刻也不禁愕然萬分,忍不住吃吃的問道:“你你你你……你昨晚到底要了幾個女人?!”
他心裡那個恨呀!這侄子怎麼這麼不省心?
你進妓.院鬆快鬆快也就算了,你至於這樣急色麼?你纔多大?來日方長啊!
只是按照他對沈舒明的瞭解,這侄子性.子桀驁,即使這次吃了這麼大的虧,也未必肯由着自己說。
所以他已經做好了沈舒明強撐着精神跟自己吵架的準備。
結果沈舒明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茫然得彷彿根本沒看到他,繼而輕輕推開他的手,繼續搖搖晃晃的向前走去。
“你扶大公子回去安置,你跟我來!”沈斂實見狀,越發憂心,一拂袖子,吩咐道。
把昨兒陪侄子出去的一名下僕喊到花廳,沈斂實陰着臉道:“說罷!昨兒舒明到底怎麼個荒唐法!你們竟然也不勸着點!”
“昨天……昨晚……”那下僕汗如雨下,顯然是自知失職,幾乎沒哭出來的道,“昨晚大公子把杏暖樓給包了!”
沈斂實幾欲吐血:“他一個人?!”
“……杏暖樓一共三層,大公子只許咱們在一樓跟二樓,而大公子獨自上了三樓……”下僕話還沒說完,就被沈斂實一腳踹得倒仰下去!
沈斂實臉色鐵青:“你們居然放他獨自上樓?!老子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們不要離開舒明左右,你們一個個都當老子的話是什麼?!過耳秋風麼!”
像他這種名門子弟,即使發怒也要講究風度,鮮少會措辭粗魯。這是自幼養尊處優、潛移默化之中鑄就的風儀。也可以說是已經根深蒂固的習慣。而沈斂實現在一口一個“老子”,可見他氣成什麼樣子了!
下僕在地上爬了會,爬起來後,不敢起身,跪在那兒,哭喪着臉道:“回二老爺的話,小的不是不想跟大公子上樓。奈何大公子不喜歡小的跟隨左右,小的試圖上三樓去,哪知才走了一步就被大公子砸了個半人高的擺瓶下來……道是誰敢再上一步樓梯,就把誰閤家都處置了!小的們實在……實在是不敢違抗大公子啊!”
“你們不敢違抗舒明,就把老子的話當耳旁風?也不想想舒明說的威脅,不經老子們這些長輩,他能作得了主?你們忠於職守,老子豈會錯怪!”沈斂實額上幾乎爆出青筋,狂怒的吼着,再次飛起一腳將那下僕踹得嘔出一口心頭血,又砸了一整套茶具到他身上。
他還覺得餘怒未息,到底那下僕忍着傷勢奄奄一息的提醒讓他回過神來:“二老爺,如今最緊要的……咳咳……是大公子的身子……”
沈斂實悚然一驚,立刻起身,道:“不錯!得快點去請端木芯淼來,不然舒明才這麼點大,就傷了元氣,往後可怎麼辦?”
他這兒匆匆出門去請端木芯淼,而沈舒明的院子裡,沈舒明仰躺在柔軟的錦榻上,怔怔望着頭頂的華帳。
在他手心,沈斂實方纔被他那蒼白無比的臉色所吸引,根本沒留意到的……是一枚獸牙。
已經是黃褐色了,足見經歷了許多年。
但上頭刻的字跡仍舊清晰可見——就是燒成灰,沈舒明也不可能不認識那對自己寵愛無比的生父沈藏厲的手筆——
獸牙上,刻着端莊沉穩的一行字:愛子抒漠,不慈父沈藏厲泣贈。
背後是一個日期,想是那個沈藏厲私下按着族譜起名爲“沈抒漠”的異母兄長出生的日子……
沈藏厲跟狄人公主辛夷的那段往事,沈舒明雖然沒聽說過,卻也有所察覺。
畢竟他的母親劉氏憎惡“辛夷館”這三個字,在沈家不是什麼秘密。
而且父母往往說說笑笑好端端的,劉氏忽然就沉了臉,甩手就走。被弄得下不了臺的沈藏厲也不生氣,只是傷感的喟嘆,或訕訕賠笑。
記得他幼年時不懂事,因爲劉氏對他管得嚴,沈藏厲卻溺愛他。所以覺得父親更加親近,看到劉氏這麼做,還不滿的替沈藏厲打抱不平過……
若只是知道自己還有個尚在人世的、不被家族所承認的庶兄。
沈舒明雖然驚訝,倒也不至於驚恐到像剛纔那樣,將沈斂實嚇得不輕。
他惶恐……不,應該說驚怖的是,帶給他這枚獸牙的人,同時帶給了他一個猶如九天驚雷的消息。
——沈藏厲尚在人間!
要知道,沈家包括沈宣、沈宙兩兄弟在內,之前都是立得衣冠冢。
因爲他們的屍體早已在亂軍之中被踐踏的找不到了……
自請斷後的沈藏厲亦然。
沈舒明本是不敢相信這個喜訊的。
但,除了這枚給他的獸牙外,他還看到了一幅血書,那血跡決計是最近才染上去的——同樣是燒成了灰他都認識的、父親沈藏厲的手筆。
那血書的內容更是讓他心如刀絞。
是沈藏厲在向這庶兄沈抒漠賠罪……甚至是請罪,以及哀求。
哀求沈抒漠放過自己——這個自己不是沈藏厲,而是他,沈舒明!
很顯然,沈抒漠因爲自己母子不被沈家承認並受到沈宣無情追殺的緣故,遷怒於沈藏厲原配所出之子沈舒明……而那尚在人世的沈藏厲,因緣巧合落在沈抒漠手中,無力阻攔,也無力庇護自己的嫡子,只能用血書的方式,希望引起沈抒漠的惻隱之心……
沈舒明靜靜推想着過程,而自幼以來父親沈藏厲那彷彿永遠溫和耐心的陪伴,與不問青紅皁白的憐愛庇護,一幕幕浮現眼前。
不知不覺中,他已是淚流滿面。
……也許正是父親沈藏厲對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一貫以來的溺愛,越發讓沈抒漠嫉妒成狂,所以,他着人來給他這樣的選擇:
要麼他去北戎換回沈藏厲;要麼他繼續當作沈藏厲已經死了,繼續在沈家做他的大公子。
如何選擇,在沈舒明接過獸牙時,他就已經知道了。
哪怕知道很可能是陷阱;哪怕知道對方手裡可能沒有沈藏厲,不過是有能仿寫字跡到以假亂真地步的高人;哪怕知道這一去,他很有可能會死在這個自稱是他不被承認的庶兄的人的手裡;哪怕知道他按照對方要求的獨自前去,必然會給沈家帶去震動、甚至帶去大麻煩……
但沈舒明還是決定完全依照對方所說的做——不向沈斂實透露任何消息的出發!
他無法承受第二次失去父親。
即使那是一份來自陷阱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