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親自見過鄧宗麒後,隔日就把宋在水和衛長嬴都叫到跟前,開門見山道:“這門婚事是一定要阻止了的,江南那邊雖然回信還沒來,但料想也會是這個意思。鄧貴妃說,鍾小儀生辰那日,宮中會有不吉之兆——因爲鄧貴妃所居的昭華宮位於宮城之南,屆時皇后與鍾小儀便會安排她們的人在這上頭做手腳。”
頓了頓,宋夫人繼續道,“本朝大皇子之所以被廢棄就是因爲被廢后錢氏揭發使巫蠱之術詛咒聖上!所以聖上若是認爲貴妃不祥,即使不廢了貴妃,鄧氏往後的日子也會一落千丈!尤其鄧氏唯一的皇子身死,不定還會被說成克子……鄧貴妃的盤算,是用你來代替她,讓你那日從南門入城。”
宋在水點了點頭,道:“只要不嫁給太子,這些我都不怕。”
“不。”宋夫人看了她一眼,卻搖頭,道,“你如今是心急了,竟沒發現這說辭裡的漏洞嗎?”
宋在水一怔,就聽宋夫人道,“且不說顧皇后與鍾小儀的打算,鄧貴妃怎的早早就知道了?就說這次聖上爲了讓鍾小儀開顏,特意使翊衛南下青州,尋找鍾小儀的親眷——那四個人裡頭有哪個是顧皇后或鍾小儀的人?顧弋然雖然也姓顧,卻是帝都顧氏子弟!端木家和劉家的子弟是皇后輕易能支使的?”
“你若是顧皇后,看到這四名翊衛——明知道你如今就在鳳州,而翊衛要去青州必然要從鳳州走,你會不想到鄧宗麒路過鳳州時生些事兒?”宋夫人冷冷一笑,提醒道,“莫忘記顧皇后也是知道你不願意嫁入皇室的!”
宋在水一驚:“那這一切……本就在皇后的算計之中?”
“也在貴妃算計裡。”宋夫人語重心長道,“鄧宗麒是貴妃的嫡親侄兒,而且打小受貴妃庇護!貴妃的人來了,你說皇后會沒有準備嗎?而貴妃又怎麼料不到這點?”
“咱們家遠離帝都,消息聽得既不全,來回也不及時,現下也沒法定出萬全之策。但長嬴祖母說的話沒錯,宋家名列六閥之一,決計不能做出自悔婚約的事兒!”見宋在水變了臉色,宋夫人繼續道,“可若是旁人不喜宋家出太子妃,從中作梗,使得你不能嫁進皇室,那就不能怪宋家了!”
宋在水若有所思,道:“所以貴妃?”
“不錯。”宋夫人點頭,道,“你既然願意配合,鄧貴妃有許多法子讓你嫁不成,那鄧宗麒是個精明也是個狠的,他這次到鳳州來就做好了回不去的準備,這種人被逼急了,也不是不敢朝你動手!貴妃之所以選擇讓你代替她去應那不吉之兆,就是爲了給予宋家一個交代——這門婚事是被鄧家攪散的,不是宋家要悔婚,懂了嗎?”
衛長嬴笑着道:“這麼說來鄧家也是用心良苦。”跟着又蹙眉道,“可我還是覺得貴妃想當然了點兒,兩個月後的事情她怎麼就那麼篤定呢?再說表姐上京,行程既好算又能打發人盯着,我若是皇后,既然知道表姐可以在鍾小儀生辰那日進京,爲什麼不錯開一日?說起來小儀生辰上事情不吉……難道小儀會不受影響嗎?”
“誰告訴你這不吉之兆一定只能皇后與鍾小儀安排?”宋夫人虛虛點了點她,愛憐道,“何況咱們是要用到鄧家,但也沒必要事事都聽他們的!鄧貴妃這麼說,就是表態她願意將拆散在水與東宮婚約的罪名攬過去,以保住宋家的體面!這個所謂的主意不過是個態度罷了。”
衛長嬴看向宋在水:“那表姐要怎麼辦呢?”
“命格不宜入皇家也好、膝傷未愈不良於行也罷。”宋夫人看了眼侄女,道,“反正還有些日子,等在田到了,我細細問問帝都局勢,再作決定罷。”
聽到“膝傷未愈”四個字,宋在水尷尬的紅了臉,道:“先前騙了姑姑,我……”
“怕還是這小孽障給你出的主意罷?”宋夫人似笑非笑,看着一向聰慧大方的侄女被道破後手足無措的模樣,心裡有點好笑卻也有點尷尬,是想起來前一日自己在宋老夫人面前,自以爲隱瞞得很好、不想宋老夫人點出來才知道一切都在老夫人的洞察之中……究竟年華遠去也不是沒有長處,歲月沉澱下來的智慧是天賦所無法取代的。
宋在水雖然天資高又得教養得宜,然而總歸還是年輕了點兒,想到這裡,宋夫人在老夫人跟前受到的打擊得到少許安慰,也不取笑她了,正色道,“方纔已經得到消息,三日後天使就到了,你們都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兒的預備着……一切,都有我們這些長輩呢!”
衛長嬴笑嘻嘻的點頭,宋在水長長的出了口氣,卻不顧宋夫人阻攔執意起來對她行了一禮,嫣然道:“我信姑姑!”
她擡頭一笑眼神明亮,那種依賴感激之情與同一時刻衛長嬴的理所當然似形成了鮮明對比,讓宋夫人微一恍惚之餘也暗自堅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幫這個惹人憐惜的侄女一把——宋夫人絕非認爲自己的女兒不夠感恩,卻是感慨於衛氏早逝,這樣好的侄女沒了生母疼惜護持,那樣惶恐於嫁進東宮卻也忍着不敢與自己提……無非是怕受到拒絕。
如今自己這姑姑不過是在局勢變化的情況下才肯伸手,卻已經叫她十分感激。這樣懂事的侄女,卻讓宋夫人越發愧疚。
“但望在田能帶點好消息來,叫兩個孩子都能有個好歸宿罷。”宋夫人打發走兩人,惆悵的與施嬤嬤道。
三日的時光很快就到了。
這一日瑞羽堂大開中門迎接聖旨,衛煥領着子孫在前,女眷列後。被前頭男子一擋,女眷們距離讀旨的使者就遙遠了,接旨時又需要跪伏於地,因此接完褒獎衛煥、衛盛年的聖旨,也沒看清楚天使的形容。連衛長嬴的眼力,也不過趁着轉身的短短功夫,踮腳瞄到一片緋紫。
這時候衛煥已經領着子孫圍住天使寒暄起來,女眷們都要跟着宋老夫人回後院了。
衛長嬴一身經宋老夫人、宋夫人琢磨數日、一一試過才定下來的妝容打扮,正襟危坐在銜霜庭裡等了一個多時辰,幾乎以爲沈宙與祖父聊得興起,今兒個不打算見自己了,才見雙鯉來請她:“閥主與老夫人讓大小姐去堂上拜見長輩。”
雖然說早有準備,如今也不是見公婆,但事到臨頭,衛長嬴還是有些緊張,催促賀氏再替自己端詳儀容,其實賀氏心裡也替她擔着心,但此刻卻必須冷靜,笑着道:“大小姐麗質天成,今日裝扮又是老夫人和夫人擬下來的,還怕沈家人挑剔嗎?”
雙鯉也道:“婢子進來,差點看大小姐看呆了呢!”
……實際上衛長嬴今日裝扮並不豔麗,畢竟這次是拜見沈宙,又不是和沈藏鋒照面。長輩麼,雖然也有喜歡晚輩裝扮鮮麗的,可頭一次見面,衛長嬴又是要去沈家做媳婦的,一切以端莊持重爲要。
所以宋老夫人爲衛長嬴擇了水色暗繡折枝曼荼羅紋交領中衣,外罩着酡顏灑繡白荼廣袖交領上襦,下系牙色留仙裙,腰束絳紫地四合如意雲紋織金帶,臂搭豆青百花帛。這時候夏季才過,氣候轉涼,但秋意還不明顯,瑞羽堂中依舊花木茂盛,濃豔稠葉,正好襯托出這一身淡雅清新,使衛長嬴顯得格外端莊宜人。
但又考慮到衛長嬴正當年少,而且裝扮清淡了,無法顯出氣勢。於是宋夫人又提議將佩玉換成色彩斑斕的五彩翡翠玉蝴蝶,系玉佩的絲絛也換成顏色鮮亮的石榴紅攢血珊瑚珠宮絛。
至於首飾,蘇夫人所賜的那對血玉對簪必然是要戴出來的——宋老夫人爲孫女擇了顏色不濃烈的衣裙,也是爲了不奪走這對簪子的風頭,既表示對蘇夫人所賜釵環的尊重,也是費盡心思的展示衛長嬴絕對佩帶得起這對在閥閱中也是大名鼎鼎的對簪。
宋老夫人用意深遠,此刻,象徵未出閣少女的垂髫分肖髻上只此一對簪子,別無裝飾。
黑亮如鴉翅的鬢髮與鮮豔欲滴下的血玉簪,彼此暉映,看似簡潔,卻因二色濃豔純粹,反而使人印象深刻。衛長嬴本就靡顏膩理,被這樣的鴉鬢和血簪一襯,愈發顯得眉黛脣紅、腮雪鼻荔,見之難忘。
她被羣侍簇擁着,浩浩蕩蕩到了後堂,雙鯉先進去稟告,不多時,就出來點一點頭。衛長嬴深吸一口氣,略整裙裾,便儀態端莊、落落大方的走了進去——
後堂新添了些鮮花盆景之類的擺設,又換了簇新的氍毹,此外和平時也沒有什麼兩樣。宋老夫人將主位的左手讓與衛煥,自己坐在右側,身後侍立着陳如瓶。老夫人這兒的大使女雙珠、雙嬌則在下首的兩席邊伺候。
衛長嬴知道這兩席必有一席是沈宙,如今定然在打量自己,不敢分心,目不斜視的向衛煥、宋老夫人行禮,請過祖父祖母安——宋老夫人微笑着爲她介紹:“還不快見過你沈家叔父?”
得了祖母的話,衛長嬴這才轉身向主賓的席上行禮拜見,口稱叔父。她欠着身,就聽一個洪亮豪邁的聲音笑着道:“咦,這便是許給我家藏鋒侄兒的女孩子麼?端的是好相貌好儀態,究竟是衛氏之女……起來罷,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
這聲音洪亮如鍾,中氣十足,可謂是說話之際聲震屋宇,單憑這聲音,與常人心目之中縱橫沙場、狂放兇悍的武將印象完全符合。
衛長嬴不禁想到自己那夫婿,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樣?若是如此,換個嬌滴滴的閨秀過來,膽子小點的,像朱闌上回那樣,被江錚一聲暴喝竟嚇得跌倒在地……
果然要做沈家的媳婦,不可不防啊!
她這裡胡思亂想着,爲了證明自己確實是個端莊優雅的大家閨秀,決計擔當得起沈家主母的責任!而且此刻還帶着未出閣少女的一分靦腆,她只能強自按捺着擡頭看一看沈宙到底容貌如何,以揣摩沈藏鋒的長相的可能的衝動,略低了頭,慣拿開山刀青鋒劍的纖纖十指小心翼翼的捏着一方錦繡羅帕,莊嚴肅穆的站在那裡——沈宙不知這侄媳婦心裡正轉着大逆不道的想法,見她美貌,舉止也得體,很是滿意,倒是真心讚了幾句端莊大氣的話,衛煥和宋老夫人自要代她謙遜幾句。
衛長嬴分心留意着祖父祖母的話,應景的作羞怯之態,等祖父祖母和沈宙就自己的容貌儀態氣度風範都客套完了,祖母料想會打發自己走或者叫自己到她身邊——然後……她這次拜見長輩就差不多了。
不想這番客套完後,宋老夫人又指沈宙下首一席,含笑道:“這是你宋大表哥,以前你襁褓裡時見過,後來咱們家回了鳳州,這些年都沒見過,想是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