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從囊中取出,只一掃,衛長嬴便知是三尺之制,照規矩,它重三斤十二兩。
此劍頗爲華貴。
赤金爲劍首,鑄作如意之形,中無孔洞,無穗,表明了武劍的身份,非同文人腰間的裝飾之物——這是一柄能夠用來殺敵的劍器;象牙爲劍柄,外纏鮫皮,飾以夜明珠;赤金爲劍格,鏤刻河山之景;烏檀木爲劍鞘,無華彩,無紋飾,卻以色澤鮮豔欲滴的血玉,在鞘上嵌出氣勢縱橫的劍名——
戮胡!
衛長嬴一眼認出,這上頭的血玉,與蘇夫人賜予自己的那對血玉對簪應是出自一塊血玉。興許,還是當初做自己那對簪子時的角料,畢竟對閥閱來說,狄境所出的血玉也十分稀少。
單是賣相,這柄劍就能讓外行都估出千金之價。
自己那未來的公公,可是大魏上柱國之一、襲永定侯之爵,貴爲太傅,執掌西涼沈氏!這樣的人物所珍愛的寶劍,即使不是自古聞名的干將、莫邪,自也有其過人之處。
衛長嬴長年習武,最擅長的是刀法,然而習武之人大抵對於上好的兵刃有着近乎本能的愛好。
以武傳家的沈家閥主沈宣心愛之劍——只想到這個名頭就足以讓她兩眼放光,愛不釋手的把玩良久,纔在賀氏等人好奇已久的盼望下,輕按機簧!隨着輕微的咔聲,戮胡劍離鞘寸餘。
雖然在白晝,清冷如月華、肅殺如三秋的劍光,依然凜冽的亮起,寸許劍光,竟有射眸之感。
衛長嬴深吸了口氣,握住劍柄,對身邊使女道:“都退開些!”
賀氏忙領着使女們避到角落裡,就見衛長嬴手腕輕振,猶如一片月華潑出。再看去,已經完全離鞘的三尺青鋒,橫於衛長嬴胸前,刃光似遊似動,猶如活物,刻着層層疊疊瑞雲紋的劍身,像最澄淨的水色,溫柔萬分,卻帶着無堅不摧無人可擋的鋒芒!
——這一幕,再外行的人見了,也不禁發自內心的贊上一句:“好劍!”
“聞說這是太傅所愛之物,如今竟贈與大小姐,可見太傅對大小姐何等喜愛!”賀氏不但是外行,而且對刀劍半點興趣都沒有,戮胡劍雖好,但若不是沈宣讓沈藏鋒親自送到鳳州、贈與衛長嬴的劍,她也是懶得看上一眼。
然而因爲關心衛長嬴的緣故,賀氏如今看這柄劍怎麼看怎麼順眼,怎麼看怎麼好,對兵刃一竅不通又怎麼樣呢?反正賀氏現在認定了古往今來最好的劍就是戮胡劍!沒有之一。
畢竟,若說之前沈藏鋒公然以衛家婿自居,賀氏還有點吃不準,現下這柄戮胡劍往銜霜庭一送——那真是定定心心的了!
要知道……
這劍還沒送到銜霜庭,鳳州城裡已經都知道了大魏上柱國之一、永定侯、太傅、西涼沈的閥主沈宣對於沒過門的三媳深爲欣賞,甚至在帝都傳出直指衛長嬴清白有損的謠言後,立刻派遣胞弟襄寧伯以及衛長嬴的未婚夫沈藏鋒,攜心愛之劍戮胡星夜飛馳趕到鳳州,賜予未來兒媳,以表達自己的態度!
與此同時,衛家除了衛鄭雅外的另一位海內聞名的名士衛師古,親自就此事寫了一篇驪四駢六的賦文。文章花團錦簇字字用典,重點是,以衛師古的名頭,此賦一出,便立刻傳遍鳳州,經路過的商賈與驛站迅速傳向遠處……
衛師古親自執筆的賦文的中心思想是:大肆讚美沈家的重諾重義以及明辨是非,尤其點出沈宣千里使子贈劍的義舉——當然衛師古更加不會忘記趁這個機會將衛長嬴親戮刺客首領以救下胞弟、間接掩護堂弟脫身的慷慨激昂壯舉着重強調,將之贊爲抗胡之巾幗女雄——整篇賦文時刻不忘記聲討戎人之無恥、痛心疾首於衛氏另一位受害之人衛鄭雅的英年早逝、扼腕國人之無知與被利用、最後,以展望未來祝禱大魏蒸蒸日上、早日寧靖邊疆結尾。
文采斐然,字字珠璣,亦是字字深意——反正不管旁人信不信,所謂的戎人潛入鳳州引起的一系列事兒,衛家堅定的相信真相就在這篇賦文裡淋漓盡致了。
如此重要的好文章,不能不與遠來之客分享。
當晚的洗塵宴上,衛煥令作陪的孫兒衛長風起身爲衆人朗誦了衛師古這篇墨痕未乾的賦文,再次誠懇向沈宙致謝:“戎人無恥,刺殺不成,竟憑空污衊深宅閨秀名節!更可恨的乃是路途遙遠,國中竟也有人信這等荒唐之言!雖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然而孫女年幼嬌弱,又久在深閨,不堪聽聞!卻是勞煩丹霄與藏鋒不遠千里,前來襄助了!”
就道,“願以此杯,祝你我二家子嗣綿延、福澤久長!”
私下裡才揍過侄子的沈宙胸中的情緒難以描述,但此時此景,他也只能滿面春風的舉起酒樽來:“衛公孫女名份早已屬我沈氏之婦,遭受冤屈污衊,我沈家豈能坐視?這本是沈家份內事耳,何來襄助之說?衛公此言過矣,願以此杯,祝衛氏滿門,福澤久長!”
“請!”
“請!”
兩人一起掩袖盡樽,席上氣氛熱烈友好,賦文所言,深入人心。
在這種情況下,沈家怎麼可能再說出退親二字?
所以賀氏現在簡直做夢都要笑出聲來!
沒有回答賀氏的話,衛長嬴握着劍,隨手挽了幾個劍花,但覺室中寒意森森,伸指輕彈劍身,只聞嗡聲泠泠,刃光鋒芒更盛——她對這劍滿意萬分時,一個念頭忽然涌上心頭:“那日沈藏鋒摘了斗笠之後……當真是鋒芒畢露,倒彷彿……彷彿這柄戮胡似的!”
她面上一紅,反手哐的一聲,還劍入鞘,道:“室中地方太小,使不開來……等雨停了,到院子裡去試試手。”
說着將長劍放回送來時就盛着的錦囊,放進去一半,又有些捨不得的摸了摸……賀氏就笑:“如今這劍都已經是大小姐的了,大小姐想看想摸,還不是隨心所欲?何必如此戀戀不捨,倒彷彿怕它飛了一樣!”
她這麼一說,衛長嬴面上卻忽然更紅了些,尷尬的想:我方纔還覺得沈藏鋒氣質像極了此劍,這會這是做什麼?立刻就把手收了回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道,“姑姑先收起來罷,我……嗯,許是方纔揮舞了一會兒,我這會覺得有點熱。”
說話之間,她感到臉上似乎又紅了幾分,爲了證明自己的話,甚至舉起袖子扇了幾下。
賀氏捧過錦囊——她極關心衛長嬴,聞言果斷吩咐琴歌:“大小姐覺得熱,把窗開一開。”
……要面子害死個人!
這會已經轉入深秋了,幾日來又一直下着雨,外頭的人早就換了夾衣,衛長嬴人在門窗緊閉的內室,所以還穿着單薄。偏她怕被看出由戮胡劍想到了沈藏鋒,隨口扯的理由還叫賀氏當了真,於是騎虎難下的吹了好半晌冷風——畢竟之前受到打擊後憂憤得兩晝夜不飲不食造成的憔悴衰弱還未恢復,這麼一吹風,傍晚時候就咳嗽起來。
賀氏送走紀大夫,自責得不得了:“怎就沒提醒大小姐早些關窗呢?這樣的天,大小姐衣裳那樣單薄,足足吹了小半個時辰,這哪兒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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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長嬴有氣無力的躺在榻上,額上搭着絞過的帕子,聽着她的話簡直是欲哭無淚:她做賊心虛,惟恐吹上一會就關窗,會被覷出是掩飾,於是頂着蕭瑟的秋風堅強努力的支持着,一直到實在受不了了才關窗——這中間心神不寧的也沒留意辰光,哪裡曉得竟吹了小半個時辰?
這樣折騰,不咳嗽那纔怪了呢!
好在只是輕微的風寒,紀大夫只開了一副安神湯,讓小廚房熬了濃濃的薑湯,道是喝過薑湯再喝安神藥,睡上一場起來差不多就好了。
次日起來咳嗽果然止住,衛長嬴也趕緊換了夾衣。昨兒個被凍怕了,到了晌午後請安的時辰,她出門時叫秋風吹了一下,想想還不放心,又折進門讓琴歌從衣箱裡翻出一件披風來繫上。
到了宋老夫人的院子,才過半月門,就見兩個堂妹衛高蟬與衛長嫣領着使女侍立在廊上,像是正在等人進去通傳。
這是堂姐妹一起到敬平公府弔唁後,她們頭一次遇見。前幾日衛長嬴都以身子不適爲由向老夫人告了假——她的身子不適,與這兩個堂妹不無關係,此刻照面,三人都是微微一怔。
衛長嬴還好,橫豎她連白綾都剪了,經歷過破釜沉舟,人總是看得更開些的。再加上峰迴路轉,沈家不但不退親,反而還送了寶劍來爲她撐腰,面上固然不似賀氏那樣欣喜若狂,還竭力維持着矜持,但心情也是非常好的——所以無心拿這兩個妹妹怎麼樣,怔過之後,就立刻乾脆利落的把目光轉開。
相比她,衛高蟬與衛長嫣卻尷尬無比,兩人眼巴巴的看着衛長嬴,見衛長嬴領着人從她們跟前走過,也沒有招呼她們、甚至是看她們一眼的意思,衛長嫣終於按捺不住,叫道:“三姐姐!”
衛長嬴一直走過去五六步,到了門口,才站住腳,轉頭冷漠的望過去:“何事?”
“沒……嗯……”衛長嬴這個堂姐平常雖然不能說對妹妹們關懷備至,但也算得上溫和親切,對兩個妹妹的請求基本上也是盡己所能,衛長嫣從來沒有被她如此冷淡的對待過,此刻又是惶恐又是委屈,鼻尖一陣酸楚,心想:三姐姐……這是恨上我們了麼?
眼看衛長嫣說不出叫住衛長嬴的緣故,衛長嬴就要直接進去了,衛高蟬忙道:“三姐姐,我們……我們就是想恭喜三姐姐一句!”
只要衛長嬴接句話,哪怕是諷刺或冷嘲,衛高蟬和衛長嫣都已經做好了做低伏小的準備,到底是堂姐妹,做妹妹的苦苦哀求,這三姐姐也不是心腸狠毒的人……她接句話,就有臺階可以賠禮可以請罪……
不管怎麼樣總比這樣被徹底的無視好……
衛高蟬明媚的眼中帶着懇求與愧疚——但衛長嬴卻好像沒聽到這句話一樣,徑自問守門的雙珠:“祖母在裡頭?醒着還是起了?我先進去了。”
雙珠也彷彿廊上什麼都沒發生,抿嘴笑道:“老夫人與一位遠來的姑姑說着話兒呢,大小姐來的可是正好!”
衛長嬴道:“什麼姑姑?”這一問卻沒打算要雙珠回答,因爲說話之間,她已經跨過門檻,飄然而入了。
衛高蟬原本還欲追趕,拎着裙子跑了兩步,卻已經被雙珠微笑着攔住:“老夫人這會有事兒呢,四小姐和五小姐還請再等一等罷……”
和對待衛長嬴時一樣溫和殷勤的笑容,只是攔阻她們入內的態度卻堅定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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