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五千西涼精騎呼嘯而至,迎衛長嬴嬸侄回營相聚。
心中原本還抱着最後一絲幻想,但看到這五千精卒的首領,自稱名爲蔡慶之的一名都尉一身縞素的上堂拜見,衛長嬴什麼都明白了——申博被裴愾等人私下處死的消息還無人知曉,既然不是爲天子守孝,西涼軍這身縞素,除了沈宣之外,這天下還有誰有資格受?
這不啻是證明了申博當日的話,至少證明了他所說的部分話,決計不是信口胡言。
衛長嬴剎那之間如墜冰窖!
她死死抓住袖子,足足沉默了十數息,才讓蔡慶之起身,低聲問:“他們……都還好麼?”
她問的謹慎,蔡慶之回答的卻更謹慎,他用一種幾乎是每個字都經過斟酌的語氣道:“回三少夫人的話,三公子他們……都還好,只是二公子受了重傷。二孫公子受了驚嚇……公子請大夫開了安神湯藥,但……二孫公子這幾日……彷彿一直睡的……不是很好……所以……公子也很盼望三少夫人回去,能夠……能夠照拂二孫公子。”
作爲母親,衛長嬴敏感的察覺到了他沒有提到自己的次子,她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聲音也有些變調:“光兒受了驚嚇,那……燮兒呢?”
“四孫公子……”蔡慶之眼睛看着不遠處的地磚,小心翼翼的道,“四孫公子……染了些風寒。”
“只是染了風寒?”衛長嬴喃喃低語,心漸漸沉了下去:若是這樣輕描淡寫,爲何蔡慶之一開始沒有提、偏偏自己問起來時,纔會回答?
這莫不是敷衍?
但蔡慶之爲什麼要敷衍自己?難道說……衛長嬴用力掐了下掌心,狠狠的掐斷了自己的思緒。
無論如何她現在還沒有抵達西涼軍的大營。
她還沒有親眼看到自己的兩個孩子。
興許蔡慶之說的是真的呢?
何必去想那些噩耗?何必去信那些噩耗?!
聲音之中有着難以察覺的顫抖,衛長嬴努力讓自己去想其他的事兒,比如說:“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動身罷。對了,景兒病着,你們回去的路上走得慢些。”
蔡慶之小心翼翼的應了,道:“帝都三十里外戎人已然絕跡,盜匪亦然。下官來前,三公子有令,一切聽從少夫人的吩咐。”
“你且下去罷,我去叫景兒一起出門。”衛長嬴深吸了口氣,道。
揮退蔡慶之,她怔怔片刻,道:“姑姑……”話出口,纔想起來,無論是從她襁褓裡就陪伴在側、全心全意的效忠和體恤的賀氏;還是從出閣起一直爲她出謀劃策、永遠在她最需要時陪伴在旁的黃氏,都流落在帝都,如今生死不知。
多年來簇擁身前身後的心腹下僕,經此一劫,赫然只剩下至今沒有痊癒的豔歌……那些或忠心耿耿或精明能幹、或如鮮花般青春嬌美的人呵……
那日帝都一別,雖約相見。
可卻是多少的永訣?
此刻憑她心如油煎,也沒有由於相處多年而自成默契的身邊人體貼的送上慰問、及時出言寬解了。
施曼兒等人到底年輕,從前也沒想過有侍奉閥閱本宗嫡女的機會,即使施林機敏,倉促的耳提面命下,終究不如人意。這會明知道衛長嬴心中憂愁,卻惟恐說錯了話,只是眼觀鼻、鼻觀心,乖巧而立,竟不敢出聲。
是以衛長嬴只能獨自嚥下此刻的悲涼與惶恐,她用力咬了咬脣,藉着起身,揩去眼角淚痕,淡淡的道:“隨我去看看景兒。”
後院中,沈舒景被施麗兒和施清兒合力扶起,爲她梳洗之後更了衣。
斬衰重孝下,她臉色與衣幾乎同色。
這可憐的女孩子幾日光景就憔悴得驚人……
如今若非藉助於施麗兒的力氣,甚至無法在隱囊上靠穩。
看到嬸母進來,沈舒景眼中發出些許光芒,急聲道:“三嬸!祖父他們?”雖然憂急之下,她似乎有了點力氣,但聲音輕而發飄,透着虛弱。
“差不多都已經跟你三叔匯合了。”衛長嬴神情平靜的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襟,和聲道,“如今就在等咱們。光兒跟燮兒似乎不大好,咱們得快些過去照拂。畢竟營中沒有女子,那些親衛哪裡會照料小孩子?”
沈舒景果然被兩個堂弟吸引了注意力,沒有注意到嬸母第一句話中的含糊其辭,緊張的問:“二弟與四弟怎麼了?”
“光兒受了驚嚇,燮兒染了風寒,唉!”衛長嬴嘆了口氣,露出身後的施曼兒——施曼兒的手裡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且不說這些了,咱們得趕快上車趕路。兩百里不到的路,咱們乘車可得走上四五日,大夫說你如今這樣子乘的話,怕是要暈車,到時候若吐得厲害,可是折損體力。所以好孩子,你把這安神湯喝了,且睡上幾日罷。到了地方,嬸母再叫醒你,好不好?”
因爲有她掛心兒子的前提,沈舒景就以爲這是嬸母急於回去看兒子,怕自己暈車耽擱了行程。她本是個體貼忍讓的大家閨秀,自然不會拒絕,當下乖巧的接過藥,一口氣喝了下去。
未幾,就沉沉睡去。
看着侄女蒼白的面容上漆黑的長睫,衛長嬴沉默了片刻,對侍奉侄女的施麗兒和施清兒道:“好生照料景兒,不要叫她看見車外縞素的士卒!”
施麗兒與施清兒一凜,一起道:“是!”
“……收拾下東西,我們走吧。”衛長嬴低聲道。
車馬蕭蕭。
鄧宗麒站在門前,踮腳望着隊伍遠去,長長的縞素隊列裡,那一駕馬車很快就被人羣淹沒。
他最後看到的是衛長嬴上車前告別的一禮……烏黑的鬢髮,蒼白而細膩如瓷的肌膚,幾縷碎髮散下來了,拂過耳垂……未飾珠翠的衛長嬴,是那樣的素淨與楚楚動人……
可那樣強按悽楚的柔弱,卻沒來由的勾起他內心最深處的悸動與憐惜。若非裴愾一直在身邊冷冷的瞧着,不時警告似的咳嗽幾聲。有那麼一個剎那,他幾乎就要伸出手去,試圖輕撫她的鬢髮以作安慰……
但他終於只是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到了近乎僵硬的程度。他聽見自己客氣而疲憊的說着:“衛嫂子一路平安,見着曜野兄,請代祥之……”
自幼被教養的禮儀讓他即使心不在焉也一樣平平淡淡、規規矩矩的送別了自己心愛的女子。
但他胸中的情緒卻怎麼也平復不下去——
注意到西涼軍上下皆縞素的不只是衛長嬴。
沈宣肯定是沒了。
當日聽過申博之言的人都想到了他的話:戎人以馬辨人,聚神箭手點殺大魏要人……
連平常最沒城府最開朗的顧柔章,在看到西涼軍後也是驚駭得霎時落淚。
沈藏鋒是親回西涼調兵的,他肯定沒事。
可他跟衛長嬴的兩個嫡子,據說是隨沈宣一行人突圍的。
那兩個孩子大的也才六歲而已,必然是由死士或親長抱着。可以說是生死都在旁人的手裡……戰場之上刀箭無眼,連沈宣這必是被重重保護的沈氏閥主都遭遇了不測,那樣小的兩個孩子萬一被認爲是累贅而丟棄……也不是不可能,因爲沈藏鋒夫婦正當年輕,孩子們又小,當然沒有正當壯年還能主持大局的祖父、叔祖或正當年輕可上陣搏殺的叔伯輩重要……
長嬴應是爲他們擔心罷……鄧宗麒悵然的想,自己這次也許是最後一次親眼看到衛長嬴了。
因爲,不僅僅是沈藏鋒察覺且含蓄的提醒過他。
這次爲了救衛長嬴,他是不惜在裴愾、顧柔章、顧夕年這些人跟前暴露了心意。
有這些人看着,往後即使再有機會與衛長嬴照面,他也必須拒絕。
否則,不僅僅是裴愾會像上回一樣,私下裡直接找到他責問。甚至連衛長嬴的名譽也會受到影響……
最後一名西涼士卒消失在視線內,莫彬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鄧公子,來日方長,必有相見之日,且回去罷。方纔探馬來報,大約今日傍晚,青州軍的前軍就可抵達此處……前軍將領,正是蘇家本宗的五公子,與鄧公子卻也相熟。”
蘇魚舞要到了嗎?
鄧宗麒定了定神,一邊與莫彬蔚寒暄着迴轉,一邊皺眉思索:要找個什麼樣的藉口,才能把裴愾爲了分開自己與衛長嬴的隨口一謅圓起來、而不讓蘇魚舞起疑心?
四五日的光景,雖然在急於得知帝都具體消息的人看來極爲漫長。但,再漫長的辰光到底有盡頭。
黃昏的時候,他們進了玉竹鎮。
這本是京畿一個規模不大的小鎮。
因爲地勢及地理的緣故,此刻被西涼軍徵爲中軍帳的所在。
鎮上最豪華舒適的宅子,從前住了什麼人不得而知。但西涼軍抵達這裡後,沈藏鋒的親衛丟了一張銀票,半個時辰之內就將此處騰空且打掃出來,安置着沈斂實等重要傷員。
此刻衆人前來,就直奔此處。
沈藏鋒沒有在門口等候她們,蔡慶之小心翼翼的隔着車簾解釋,這是因爲他太過忙碌的緣故。
“如今非常時候,何必來這些虛禮?”顧柔章不耐煩的道,“再說誰不知道沈曜野疼愛衛姐姐,若能來接必定前來……你不要羅嗦了,只管把車駛進去,我們要快點去找人問個清楚!”
蔡慶之忙道:“是!”
進了宅子,下了馬車,才見神色疲憊的沈疊姍姍來遲,沙啞着嗓子請罪:“公子事務繁忙,遣小的來迎接少夫人、諸位貴客以及大孫小姐,但方纔二公子有些不好,大夫不敢做主,故叫了小的臨時過去看了看。”
“二哥現下怎麼樣了?”衛長嬴藏在袖子裡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沈藏鋒沒在鎮都迎接、沒在門口等待、甚至如今進了宅子下車了,他還是沒有出現……
他是真的這麼忙,還是……不想不忍……乃至於不敢來相見?
他怕的是什麼?躲的是什麼?躲着爲什麼?!
“二公子燒得很厲害。”沈疊輕聲道,“本來咱們出發時,公子就請季神醫隨後前來的。但如今積雪尚未化盡,想是路上難行。季神醫怕要再過些日子才能……”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仔細斟酌的神情,再看四周稀疏而寥落的人影,衛長嬴忽然覺得完全沒有辦法再按捺下去了——她用力握緊了拳,一字字的問:“那麼,我兒舒燮,風寒……可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