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氏在鳳州數百年經營,根深蒂固。本宗嫁女,還是這一代唯一的嫡出孫女,夫家又是西涼沈氏已然內定的下任閥主,自是熱鬧已極。
衛煥親自吩咐在整個州城內外,從衛長嬴出閣前一日開始,連擺十天流水席,其間珍饈美味紛紛而上、佳釀好酒源源不斷。不問貴賤來歷,任何人只需上前說句道賀的吉利話,自有衛氏族人笑臉相迎,請入筵席。又令巧手匠人紮起無數並蒂蓮、比翼鳥、交頸鴛鴦等喻意美滿和諧的花燈,終夜點起,照耀州城,猶如白晝。
一時間鳳州內外,白日裡花團錦簇、夜晚間火樹銀花,繁華非凡。海內六閥聲名赫赫,然而也不是每次嫁女娶婦都這般鋪張的,許多途經鳳州之人,甚至爲了這場婚禮特意停留下來,以開眼界,亦是作爲往後的談資。
到了衛長嬴出門這日,衛家又因州城內外飄滿佳餚美酒氣息,認爲打擾了出閣的氛圍,爲此在瑞羽堂至城外十里地之中,每隔數十步,就燒起整缸的沉光香。沉光香非是大魏所產,而是塗魂國所貢,這些年來因爲大魏國力衰微,已經很久沒有新的沉光香進貢了。也因此,此香身價日上。
這種遠道而來的香料香味淡雅,久嗅不膩【注1】,最異與衆香的一點,便是燃燒時會發出光芒——按着規矩,衛長嬴當在黃昏時出門,接親與送嫁的人數都極多,又有儀仗,再加上衛長嬴的陪嫁未必是十里紅妝能夠擡得完的,自是行動遲緩。這出門頭一日,根本就走不了幾步路天就要黑了——衛家特意選了沉光香,就是考慮到夜幕之下,此香燃之如燈,既照亮路途,又散發芬芳,爲衛長嬴出門鋪出一條別緻而奢華的路途,好彰顯衛氏對衛長嬴的重視。
觀禮衆人惋惜名香的同時,深爲衛氏的底蘊咋舌,亦對衛家這位譭譽參半的小姐記憶深刻。
珠圍翠繞、嚴妝華服,衛長嬴穿戴着自己平生最好的首飾,花冠左右二側,是蘇夫人送來的那對血玉對簪,着了數十巧手繡娘用了足足一年有餘才繡成的沉重嫁衣,三跪九叩辭別家廟,黃氏將備好的繡有並蒂蓮花的蓋頭爲她端正覆上。
……之後,便是與沈藏鋒一起辭別祖父祖母與父母。
因爲衛鄭鴻那兒已經提前去過,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認爲爲了衛鄭鴻的身體着想,出門這日就不去打擾了。新人一起到上房辭拜衛煥、宋老夫人後,辭拜宋夫人時,只是往樂頤院方向下拜,宋夫人含着淚,顫抖着聲音叮囑女兒“勉之敬之,夙夜無違!”,那句“戒之敬之,宮室無違命!”到底是提前領着了。
鐘鼓喧譁,雖然着意避開樂頤院這一邊,但這日仍舊可以在庭院裡聽見一浪又一浪的樂聲與鼎沸聲,遙遙傳來。
軟風徐徐裡,魯涵擔心的看着站在庭院中的人:“大老爺,這兒沒地方遮風,還是回屋裡去罷?”
“咳咳……不妨事的。”衛鄭鴻今日特意換了一聲喜氣的絳袍,一般是開春的時候量身做的,此刻同樣寬出了幾分,顯得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他袖手立於庭中的時候,過於寬大的衣袂爲春風吹起,飄飄蕩蕩,直欲乘風而去,這讓魯涵心裡總覺得有些不祥。
好在衛鄭鴻向來蒼白的臉上,今日倒是有幾分淡淡的緋紅,究竟女兒出閣、所嫁的夫婿他又覺得不錯,身子仍舊弱着,精神卻很是振奮,他微笑着隔着牆,望着正堂的方向,嚮往的道:“我今兒心情極好,真想到前頭去看看。”
魯涵嚇了一跳,忙勸說道:“季神醫說過……”
“我知道。”衛鄭鴻雖然久病,但涵養極好,從來不會因爲病痛發作下人,也不會故意刁難伺候自己的人,所以立刻點了點頭,道,“今兒個我雖然覺得身上好了很多,然而前頭正忙着,我若過去,他們必然忙上加忙……我只是這麼一說。”
魯涵又覺得不忍,道:“大老爺,或者咱們尋個高處看一看?”
“……”衛鄭鴻動了心,可斟酌良久,卻又嘆息了一聲,搖頭,道,“母親與微兒知道後定然不放心,必會親自過來探望。這回長嬴出閣,最忙的就是她們了,我因病,拖累她們多年,向來什麼忙都幫不上,怎還能叫她們再操心?”他在庭中轉了個圈,眼神裡滿是渴望,卻道,“我就在這兒聽聽罷。”
魯涵心下一酸,強笑道:“那老奴着人去搬兩面屏風並軟榻來,也讓大老爺能有個歇腳的地兒。”
衛鄭鴻隨口應了一聲,踱到牆下,屏息凝神聽着遠處傳來的模糊不清的聲浪——一面聽,一面照着自己所瞭解的儀式揣測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中間魯涵收拾好軟榻,請他過去屏風後,免得被風吹着,卻被他不耐煩的揮袖拂退……
終於鐘鼓之聲清楚起來,是樂聲大作,人聲鼎沸——不問可知,這是新人要出門了。
“我兒,爲父願數生數世,永受此病痛,甘之如飴,只求上蒼庇佑我兒,此去一路順遂,得蒙夫家上下,愛憐有加!”想到唯一的掌上明珠出閣,自己竟連到場當衆教誨一句都不能,衛鄭鴻胸中悲涼之意忽起,隨即又被他毅然壓下,脣齒翕動,無聲呢喃,神情之中,卻歸於一片釋然自在。
衛鄭鴻在樂頤院中祝禱上蒼,爲長女祈福時,蒙着頭、伏在衛長風背上的衛長嬴,微微咬脣,下意識的想要回望。
只是這個動作才做出來,就被身旁緊緊跟着的黃氏察覺,慌忙小聲叮囑:“大小姐快不要回頭,不作興的!”
一直到上了轎,黃氏尤自隔着轎簾提點:“大小姐這一路上,都不可回頭,這是老夫人與夫人都叮囑的,大小姐萬萬不要忘記!”
坊間習俗,出閣時回望,太過留戀孃家,往往就真的會回來——不是被休棄,就是喪夫且不能見容於夫家,總而言之都不是什麼好事。
這些忌諱衛長嬴事先都被叮囑過了,可到了時候卻實在忍不住。虧得頭上釵環沉重,使她動作不能自由,方纔黃氏纔有機會勸說提醒。
想到這兒衛長嬴不禁自嘲一笑,心想難道出閣時釵環如此隆重,也是考慮到這些?
她胡思亂想着,外頭儀式卻結了,宋老夫人與宋夫人親自趕到轎邊,少不得又要哭着心疼一場……但再心疼,也不敢誤了時辰,沉香木爲基座、金箔明珠爲飾、四角懸着能留香一路的瑞麟香的花轎還是慢悠悠的被擡了起來。
“我的兒!我的兒!”宋夫人在轎外嚎啕大哭,轎內衛長嬴淚落紛紛,下意識的想揭開蓋頭,撩起簾子與母親再看一眼,卻被陪進轎來的琴歌、豔歌死死按住手,低聲道:“不作興的,大小姐冷靜些!”
好在轎外也有宋老夫人按捺着心酸,強自拉住了宋夫人:“藏鋒是個好孩子,天作之合,咱們該高興纔是……”
只是宋老夫人雖然這麼勸着媳婦,花轎隨着樂聲一步步向帝都而去、眼看就要行過街角時,向來持重端莊的老夫人還是鬆開了媳婦的手,當着衆目睽睽,高叫了一聲:“我的兒,你——你一定要好好兒的!”
這聲音叫出來就被湮滅在樂聲與人聲之中,若非衛長嬴耳目聰明,又熟悉祖母的聲音,幾乎難以聽見。她淚如雨下,哽咽着道:“我……我真不想……”
琴歌和豔歌生怕她會說出不嫁之類的話來,慌忙勸說:“大小姐想開點、想開點!這是喜事兒,喜事啊!”
又低聲哄她,“姑爺性情寬厚,好說話得很!往後大小姐若是想老夫人、夫人了,求得翁姑准許,也不是不能由姑爺陪着回來省親!自有相見之時的!”
轎外黃氏被樂聲與夾道道賀的人聲所擾,聽不清楚,只是也一路勸、一路哄。好在衛長嬴雖然不捨,心裡也清楚祖母和母親縱然此刻哭着送別自己,若自己當真要留下來,怕是她們又該急得跳腳了……到底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
見她冷靜下來,琴歌和豔歌暗自鬆了口氣,把小靶鏡塞給她,讓她低了頭,自己從蓋頭下面查看是否有要擦拭的地方。
衛長嬴低頭看了看,拿帕子把幾處衝膩了的胭脂擦掉,長長嘆了口氣,將帕子與靶鏡還給使女,往轎軫上一靠,索性閉目養神起來。
如此到了下轎的時候,天色已黑。衛長嬴被扶下轎,由使女拿羽扇圍障隔絕視線,引進一間屋子……這屋子看着卻眼熟,衛長嬴問:“莫不是送別的長亭?”
琴歌道:“是呢,咱們家提前派工匠過來趕了工,裡頭陳設也是府裡庫中的。大小姐且將就一夜,畢竟今兒個須得黃昏纔出門,也只能走到這十里長亭了。”
“先幫我把這身行頭卸了。”衛長嬴問旁邊的黃氏,“姑姑,橫豎趕路要好些日子,這身裝扮委實累贅,這一路上只穿家常衣裙,到了帝都再換起來,成麼?”
黃氏爲難道:“這……不大合規矩呀!”
“左右我出入都有人圍着,外頭也沒人看得見,姑姑叫她們都不說,不就成了?”衛長嬴嘟着嘴,委屈道,“今兒個我真是累極了——今兒個出來還是坐轎子呢!從明日起就要乘馬車了,還要累。穿着這麼一身,我睡都睡不着!”
黃氏究竟疼她,何況此去帝都,路上少說也要十幾二十幾日,日日花費數個時辰裝扮上車,下了車再花費小半時辰卸下,最緊要的——除了身邊伺候的人外,確實沒人能看到衛長嬴,實在太辛苦了,還不是辛苦衛長嬴一個。想了想,黃氏就答應了下來,命琴歌和豔歌伺候着衛長嬴,自己出去叮囑其他人。
兩名使女伺候着衛長嬴卸妝更衣,末了,見衛長嬴一身輕鬆後還是神色不豫,爲引她高興,就推開窗,笑着道:“大小姐請看!”
窗下,放着一口大缸,內中還浮着睡蓮的葉子。這時節還沒有睡蓮花,但蓮葉中間,卻有一朵水晶蓮花。花蕊中,燃着一團幽藍色的光芒,皎潔、明媚,光從水晶蓮花裡照耀出來,奇光流彩,彩暈生輝。在水晶蓮花上,氤氳着嫋嫋的輕煙,煙氣如霞,吸入一口,頓覺心曠神怡。
衛長嬴還不知道衛家以沉光香照路的手筆,見着之下,訝然道:“沉光香?”
“這是五公子吩咐在這裡也留一口,給大小姐看着玩的。”琴歌抿嘴一笑,“這樣的水缸,從瑞羽堂門前,到這長亭,排了一路呢!就是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是人人出閣能有這樣排場的。”
“長風有心了。”聽說是弟弟安排的,衛長嬴微微一哂,說不出的悵然。衛長風本來很想親自送姐姐到帝都,但此時的規矩,送親首選叔伯,次選堂兄弟,何況宋老夫人也不放心衛長風如今去帝都……是以就讓衛長歲先送着,待到了京畿附近,衛盛儀再趕到隊伍裡,父子兩個正好湊足了送親的名額——這也是老夫人對二房的回報,當初衛長嬴閨譽被毀後,二房到底也盡了心的。
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弟弟……記憶翻浮,自有情緒於胸中激盪。
黃氏叮囑說路上不要回頭,可現下已經在長亭裡歇夜了——衛長嬴轉過頭去,隔着亭外短牆遠眺鳳州,應是城中五彩花燈輝映,照亮了州城的長夜,即使遠隔十里,南面的夜空依舊有着赫赫的光輝——她能夠想象此刻的州城是何等的繁華熱鬧,甚至從夜風之中傾聽到城中觥籌交錯的喧譁聲。
但她終究已經不在城中了。
城內喧譁,城外寧謐。儘管這喧譁因她而起,可她卻一步一步、別此而去了。
淡雅的沉光香擋不住屋後潺潺的流水聲帶來暮春草木日漸葳蕤的清氣,這一年春光走入末了,而她在鳳州的生涯也告結束——衛長嬴不禁低吟:“綠暗紅稀出鳳城,暮雲樓閣古今情。行人莫聽官前水,流盡年光是此聲【注2】。古人此詩,彷彿專門爲我此刻寫的一樣。”
琴歌、豔歌正待說話,黃氏卻進了來,含笑道:“大小姐,該用飯了,用過飯,早些安歇……明兒個,還得起早趕路呢!”
衆人紛紛忙碌起來。
沉光香的香氣裡,草木清氣、流水微香,糾纏綿長。再如何繽紛明媚過,這一場浩大春事終不免紛紛落去,情深難留;有多少揣測與忐忑,那一抹盛夏夭華已理罷裙裾待着登臺,無可阻擋……
鳳城已在身後,記載着少女年華的一切人事都已作別。
此後,遙遠陌生的帝都,西涼沈氏,沈藏鋒所在的地方,纔是衛長嬴名正言順的歸宿。
此後,萬水千山,千山萬水,再無至親呵護在旁,不聞父母殷殷相喚,她將是沈藏鋒的婦,沈氏嫡媳。
此後,她註定要與這個男子,彼此扶持,同迎風雨,共渡此生此世。
——構築他們自己的家。
(本卷終)
【注1】沉光香:《洞冥記》記載,塗魂國貢品,燃燒會發光,香氣淡雅什麼的是胡謅的。
【注2】作者是唐五代時的韓琮,詩名爲《暮春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