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沈藏鋒比沈宙晚到,以沈宙對這個侄子的瞭解,即使自己豁出去,繼續硬着頭皮退親,沈藏鋒估計會立刻表示沈宣又改變了主意,所以派他追了上來……所以說這小子比自己晚一步到決計不是沒追上,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問題是沈宙知道他這番盤算卻沒法子——難道還能對衛家說,咱們沈家確實決定要退親了,我就是奉了兄嫂之命專門來要回那塊膩葉蟠花佩的,只是沈藏鋒這小子不同意,如今他膽大包天,偷了他父親的劍來送未婚妻,故意造成沈家不打算退親的假相,你們若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到帝都去和我兄長嫂子覈實?
……瑞羽堂即使暫時衰微了些,總歸還是海內六閥之一!
別說沈宙,就是沈宣在這兒也不敢這樣欺負衛家!本來衛長嬴臂上守宮砂未失,這種情況下退親就有點理虧了。沈藏鋒這麼一手,除非打算和衛家結上至少幾代仇,不然……反正沈宙覺得,目前這情況讓他再去說退親,他還沒厚顏到那樣的地步。
心中狂吐鮮血的沈宙魂不守舍的用擔心侄子身體的藉口敷衍了衛煥,趕到衛家替他們叔侄預備的院子來等候。
沈藏鋒沐浴畢,更了衣,纔出浴房,沈宙就氣急敗壞的迎上去,擡腿就是一腳,將他踹了一個踉蹌,大發雷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父親母親都已經決定讓我來退親了,你這樣趕過來,把‘戮胡’劍以你父親的名義贈給衛家小姐是什麼意思?!啊!”
“叔父此刻生氣,實在不智。”沈藏鋒被他踹了,也不以爲意,重新站穩之後,正色道,“叔父可想過眼下局勢?”
“嗯?”沈宙一皺眉,倒是即刻斂了怒火。
——沈家本宗嫡支子嗣非常昌盛,光是太傅沈宣一人,連嫡帶庶,就有六位公子,加上沈宙膝下,統共有八位公子,其中四位都是嫡子。沈家、劉家因爲長年與狄戎交戰,不容疏忽,是以不像衛家這幾家一樣,閥主之位都是一脈傳承,除非閥主無子。
西涼沈氏與東胡劉氏的規矩一直都是:但凡本宗子弟,不拘嫡庶親疏,只要才壓衆人,都有可能繼承閥主之位。比如說東胡劉氏如今大力栽培的劉希尋根本就不是本宗子弟,但因爲其本色的出色,劉氏仍舊將他視作下任閥主的人選來教誨支持。
而沈藏鋒雖然是這一代的嫡子之一,然而排行只在三。他上頭有作爲嫡長子的大哥以及庶次子的二哥,俱是年未束髮就被送到西涼與狄人交戰,沙場上一刀一槍拼殺磨礪出來公認的驍勇善戰。
底下的弟弟們,也很有幾個被贊爲機敏聰慧、好學上進。論起來沈藏鋒一直待在帝都,從未去過西涼,沙場拼殺的能耐尚且不得而知。御前演武則因爲點到即止以及不能掃了聖上興致、以及皇家的種種忌諱講究,不可能發揮出全力,在身手上得到的認可雖然穩壓劉希尋,卻遠不及兩個兄長。
至於兵法,御前奏對……如今的聖上是出了名的賞罰隨心,再說紙上談兵麼,怎麼能和真正上了戰場比?就連文之一道,他至今也沒寫出過什麼傳唱一時的文章——在這點上,沈藏鋒還不如他那小小年紀就有了女神童之名的小侄女沈舒顏……
他年未加冠就得到族中內定爲下任閥主,並不是他處處強於兄弟,而是因爲兩點遠超兄弟族人:一個是器量寬宏;二是大局上的眼力。
就連年近半百的沈宙,早在沈藏鋒束髮之際,就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於局勢的判斷與預測,遠不及這侄子。
如今聽沈藏鋒這樣一說,沈宙頓時冷靜下來,也不對侄子打罵了,與他一起在窗邊兩席上坐下……之前沈宙就已將下人打發出去,既是免得沈藏鋒被人看見捱打。到底這麼大的侄子了,又被族中寄予厚望,即使只有心腹看見也是尷尬,也是在外頭看着點,別叫衛家聽了壁腳去。
叔侄落坐,沈宙鄭重的問:“可是近幾日局勢有變,所以大哥才改了主意,讓你繼續娶衛家女?”
這一刻,沈宙有點愧疚,心想“戮胡”劍乃是大哥沈宣珍愛之物,連自己這個唯一的手足都不願意給,沈藏鋒雖然偶有不受長輩約束的行爲,但那都是少數,“戮胡”這樣的長輩愛物,這侄子又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怎會去亂動?
別是自己才離開帝都,又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局勢突變,如今卻又需要與衛家繼續聯姻了罷?只是這衛家女即使清白尚存,名譽卻已毀於一旦,實在太委屈了沈藏鋒——也難怪大哥會捨出“戮胡”來,助這未來兒媳化醜爲美,扭轉輿論趨向。
畢竟“戮胡”再得沈宣珍愛,無論如何也不能和沈藏鋒比的。
然而……
沈藏鋒輕咳了一聲,指了指自己腰間,道:“叔父不知,因父親不允侄兒前來鳳州,是以侄兒進宮之際,向聖上求了假、借了兩匹御馬,直接上了路。因離都倉促,身上銀錢未足,還把隨身玉佩當在京畿,才湊夠了儀程。又擔心父親會派‘棘籬’中人前來緝拿,一路餐風露宿,輕易不入驛站……是以帝都近來如何,侄兒也不知道!”
沈宙臉色一變,喝道:“那你說的局勢……?”
“侄兒的意思是,如今婚約繼續已成定局,叔父再生氣也是枉然,現下便是打死侄兒,也不可能……”沈藏鋒話說到這兒,沈宙差點沒背過氣去!
他怒不可遏的挽起袖子,將骨骼捏得噼啪作響——不是他這個做叔父的不疼侄兒,這樣的侄兒……這樣的侄兒能不打麼!
只可惜,關鍵時刻,外頭小廝隔着窗請示:“老夫人身邊的嬤嬤來了,道是三公子一路辛勞,又淋了雨,所以特送了驅寒的酒來。”
沈宙鐵青着臉,在沈藏鋒慶幸的目光中收回就差一寸便能砸到這小子頭上的拳頭,飛快的整理了一下衣袍,鬱悶的道:“是那位陳嬤嬤?快請!”
片刻後,陳如瓶親自挎着食盒進了門,笑着與兩人見了禮,遞上食盒,先問了沈藏鋒身子如何,可需要請大夫看看,沈藏鋒自然是客氣的謝絕了。陳如瓶並不多停留,轉達了宋老夫人的問候關切,以及晚間衛煥將親自設宴爲他們洗塵,便告辭而去——
被這麼一打岔,陳如瓶言笑晏晏的詢問之際又手腳利落的把酒菜布在他們叔侄之間的几案上,還替他們各斟了一盞酒。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和陳如瓶客套下來又對着面前一片酒菜,沈宙也沒了心思動手,冷着臉道:“先喝兩盞驅一驅寒氣罷。”
沈藏鋒笑着讓他先動,沈宙隨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盞呷了一口,眼一眯,哼道:“好小子,你今兒把衛家這兩位哄得真是高興了,這霜琅釀因着方子繁瑣用料挑剔,一直產出不多,後來索性連方子都失傳了。如今各家所藏也是寥寥無幾,均是視同珍寶,連你父親也只有極高興時纔會斟上一盞細品,現下不過是給你驅寒氣,衛家竟就拿了一壺出來!”
“叔父若是喜歡,侄兒就用這一盞,這一壺全歸叔父如何?”沈藏鋒聽了笑笑,道。
沈宙哼了一聲,又呷了一口,忽然道:“你父親既然連鳳州都不許你來,‘戮胡’劍你是怎麼從他書房裡弄出來的?縱然你把他人騙了出去,守門的人也不會讓你拿走的罷?”
“戮胡”是一柄長劍,即使穿着寬大的衣袍也不可能藏得住——要不然沈宙打“戮胡”的主意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奈何沈宣一直不肯給。沈宙雖然在外頭有着貌似粗豪卻行事穩重的評價,也有一把年歲了,但對着嫡親兄長,也不是沒動過歪腦筋。可這劍一直放在書房之中,自有“棘籬”看守,想偷走順走都不可能。
而沈藏鋒卻輕輕鬆鬆把它弄到手不說,帶着它一路跑到鳳州,還打着沈宣的名義把它送給了自己的未婚妻……
靜下心來,沈宙最惦記的就是這個問題了——老子惦記這麼多年都沒得手,這小子是怎麼做到的?
“侄兒請了藏凝和舒顏幫忙。”沈藏鋒眼中露出一抹笑意,輕咳道,“藏凝把舒顏新寫的一首詩譜了曲,趁着父親不忙的時候,與舒顏一起賴到書房裡去彈與了父親聽。”
沈宙皺眉道:“然後把劍藏在琴下帶出來?這不對罷!大哥既在書房裡,怎會沒有發現?”
“侄兒事先請人照着‘戮胡’的模樣打了一樣的劍把、劍鞘及劍穗,讓藏凝放在琴下帶進去……藏凝哪兒會譜曲?更不要說她琴技比譜曲的技藝更不堪了,父親聽得頭疼萬分又不忍心說她,只能看着公文分神,父親看公文時,這劍恰好在父親身後,藏凝趁機讓舒顏代她彈幾下,自己站起身去換了,於是……”
沈宙面無表情道:“書房裡的書童呢?”
“舒顏說她只想讓父親先聽,硬把父親的書童趕出去了。”沈藏鋒摸了摸下巴,笑着道,“父親對她們向來寵愛,這些小事自不會計較。”
“……”於是這不省心的侄子非但設計偷取父親心愛的寶劍,甚至還把才十三歲的胞妹沈藏凝與年方三歲的侄女沈舒顏也拖下了水?!照他這麼說,難道沈宣到現在都沒發現……他那心愛的“戮胡”已經被自己的幾個不孝子女調了包?
沈宙承認爲了這柄劍他動過不止一次歪腦筋,每一次都覺得自己大失閥閱子弟的風範。可他再無恥也沒想到把主意打到一個十三一個三歲的小侄女甚至是侄孫女頭上去……話說沈藏鋒得了劍,就進宮去向聖上告假與借馬,靠着當掉玉佩一路趕到鳳州,卻不知道這幫着他盜劍的侄女與侄孫女如今怎麼樣了……
他想了半晌自嘆不如,恨恨的端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沈藏鋒許是看出叔父的鬱悶,又解釋道:“原本我打算一人設法,然而在外頭把代替真正的‘戮胡’的空鞘打好後拿回家,恰好被她們看見了。藏凝頑皮,一定要湊熱鬧,我若不叫她們去,她就要去母親跟前揭發我,所以……”
我待侄女和侄孫女也不差罷?沈宙忽然覺得更悲憤了……
悲憤的叔父有點惡向膽邊生,於是沈宙冷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好了,那現在來說說,你爲何非要娶這聲名狼狽的衛家女?這女孩子如今確實有幾分顏色,可你也只在她襁褓裡時見過一回罷?別告訴我十幾年前襁褓裡一見你能記到現在!再說你若喜歡美貌的女子,家裡會少了你的麼!
見沈藏鋒但笑不語,沈宙深吸了口氣,沉聲道,“宮裡的消息已經確定,今年除夕賜宴,宴上演武,前三名之人均可得破格提拔、赴軍中效力!雖然有三個名額,然而第一的賞賜與好處卻遠遠超過二、三名,現下劉家想方設法的助劉希尋奪魁,你不在帝都好好的預備這次演武,反而跑到鳳州來阻止退親——你要知道瑞羽堂這些年來因爲衛公的致仕一直在衰微,雖然衛公還在,然而……”
究竟現在還在衛家,即使有心腹守在外頭,沈宙還是覺得說太多衛家壞話不合宜,便打住話頭,一字字問,“你執意要娶這衛氏女,究竟是什麼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