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年節因爲戎人圍城顯得格外冷清。
由於帝后都還要守孝,再加上爲了節省存糧,除夕宮裡沒有擺宴,只給帝都之中四品以上官員賞了些東西。這份賞賜和之前差不多,以衣料、金帛爲主,但在此刻卻像是在提醒衆人存糧的問題一樣了。
高門大戶難得在這晚可以在家裡團圓,但眼下這團圓卻因爲前途的不可或知顯得愁雲繚繞。不過因爲城中輜重在眼下尚且足夠,且不定一覺醒來,就發現有勤王之師來了,是以不知憂愁的孩子們鬧騰了一陣,氣氛也就熱烈起來了。
衛長嬴由於要應付兩個正值頑皮又精力充沛的兒子,還要守歲,還惦記着遠在燕州——或者現在已經離開燕州的丈夫……所以等到一切結束,回到金桐院後,她撐着最後一分力氣安撫兩個兒子安置,自己累得釵環未除、衣裙不解,往榻上一倒人就睡着了。
……她是被黃氏驚慌失措的搖醒的。
實際上衛長嬴從來沒有見過黃氏有過如此驚恐和方寸大亂的模樣,她衣襟不整發髻散亂,絲毫沒有得臉姑姑應有的氣度與冷靜,雙手死死抓住衛長嬴的肩,頭一次絲毫沒有顧忌會弄疼她,說話時甚至有眼淚飛濺到衛長嬴的臉上:“糧草被燒了!!!”
“你說什麼?!”衛長嬴因爲太過疲憊,此刻方被叫醒,乍一聽句話還有點沒醒過神來,喃喃的反問。
黃氏幾乎是嚎啕大哭的說了經過:“大約兩個時辰之前,庫房起了大火!因爲是白晝,燒了一會才被巡邏的士卒發現!趕過去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有小股精銳戎人趁着昨晚除夕,士卒鬆懈,摸進了城!而且還找到了庫房所在,殺了看守之人,往存糧上潑了油,點了火!如今全城都在趕過去救火,但外頭戎人亦在攻城,到這會,火都還沒滅!據說內中七八成存糧都保不住了!”
衛長嬴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在剎那之間凍結然後又沸騰如怒濤,一股腦兒的涌進頭頂又躥回腳下——她用力抓緊了身上的錦被壓抑住尖叫:“那現在?!”
“閥主進宮去上朝了。”黃氏哽咽着道,“據說西門情況很不好——夫人方纔發了話要府中之人不許隨意走動……卻私下打發了滿堂過來,要咱們替兩位小公子收拾東西!”
帝都現在根本沒有精兵,沒了玄甲衛的御林軍說是烏合之衆一點都不過分!之前是因爲讓大家都看到了存糧充足,又號稱勤王之師一定會在存糧吃光之前趕到解圍。軍紀鬆弛多年的御林軍再加上私兵、侍衛,並城中青壯才能夠齊心協力,這才堪堪守住。
如今存糧被燒了七八成——關鍵還是衆目睽睽之下被燒的,對於城中人心的打擊可以說是致命的!此刻西門就不好了,在這樣的人心浮動之下,天知道還能堅持多久、還堅持不堅持得下來?即使今天熬過去了,那接下來呢?縱然高門大戶之前沒把存糧全交出去,但因爲太師的帶頭大頭是交出去了的!接下來糧草告急,這滿城之人要怎麼辦?
任誰都要想到餓極了之後相食!這樣戎人打都不要打了,只要沒人勤王,他們只管圍而不攻,自能等到帝都不攻自破的那時候!
到了這一步,除非勤王之師立刻趕到並在城上能夠被看見,否則帝都基本上是守不了了。
在這種情況下,各家自要考慮保存血脈……衛長嬴甚至來不及爲母子分別以及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哭一聲,就披衣而起,趕到兩個兒子住的偏屋裡爲他們收拾行囊。
她一邊着緊找出這季節必須穿的冬衣,一邊收拾方便攜帶的細軟,又叫乳母把兩個孩子叫醒了給他們穿衣服。
因爲除夕守歲到天明,兩個孩子又玩鬧了大半夜,這時候正睡得昏天地暗的。乳母怎麼喊都喊不醒,只好就這麼給他們穿衣。
把衣服穿好後,使女絞了冷帕子過來給他們擦臉,硬是把兩個孩子弄得睜了眼,迷迷糊糊的看到母親蹲在面前替自己理着衣襟以及小裘衣上的風毛,沈舒光啊了一聲,下意識看了眼窗外的天光,嘟囔道:“母親,這麼早就要起來?祖母不是說今兒許孩兒睡到晌午後的嗎?”
“光兒,往後照顧好弟弟,知道嗎?”衛長嬴雙手放在長子的肩上,千言萬語,到這關頭除了這麼一句,竟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都說不出口了——顫抖着聲音說了這一句之後,她轉頭看向還揉着眼睛懵懵懂懂的次子沈舒燮,低聲道,“燮兒你以後都要聽哥哥的……不,哥哥叫你胡鬧,就別聽他的了。”
沈舒光雖然纔算六歲,卻極聰明,此刻敏感的察覺到情況不對,從榻邊站起來問:“母親爲什麼要這麼對我們說?”
“以後要乖。”衛長嬴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貪婪的看着他滿是疑惑的小臉——很有可能,母子這一別,是再也見不着了!她發自內心的不甘心,出身名門,嫁得良婿,夫婦恩愛,膝下二子……假如不是碰見了這該死的世道,她這一生,她的一家,都會在錦繡富貴之中開始與結束!
兩個孩子還這麼小,即使有死士護衛他們突圍,可刀林箭雨的,這麼小這麼脆弱的孩子便是被兵刃稍微擦上一下那就……而且這兵荒馬亂的,誰知道他們能不能平平安安的被送到丈夫沈藏鋒身邊?假如丈夫也出了事兒,兩個孩子只能被送回西涼,跟着叔伯過日子。
到那時候會不會受委屈?
即使順利跟沈藏鋒父子團聚了,丈夫正當年輕,地位又高,往後怎麼可能不續絃呢?繼母進了門,元配之子最是礙眼,而且還是兩個……衛長嬴自己沒受過後院裡的委屈,但從祖母宋老夫人以及陪嫁姑姑黃氏處,也聽過許多內宅中的陰私之事,何況,前太子妃劉若玉的繼母張韶光,可不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
萬一自己的兩個親生骨肉攤上了張韶光那樣的繼母,衛長嬴簡直想想就覺得死了也不能安心!
她是十萬個不甘心!
但這又有什麼辦法?婆婆只讓收拾兩個孩子的東西,這等於告訴了她,一旦城破、或者強行突圍,死士只會負責帶兩個孩子出去,沒有她的份。
這不能說婆婆狠心,衛長嬴所猜不錯的話,甚至連婆婆自己都做好了留下來的準備……畢竟城外是二十萬戎人!而且都是戎人中的精銳,根本不是城中同樣號稱有二十萬、實際人數也有十萬出頭的御林軍所能比的。
雖然說分散到四門,每門外也就是五萬戎兵,可帝都附近可以說是一馬平川完全無險可守,一旦離開城牆的保護,那就要直面天生擅長騎射的戎人的追殺!
在這種情況下,沈家現存的死士根本不可能保護所有沈氏之人出逃。因爲即使是在與狄人年年交戰的烽火裡磨礪出來的西涼軍精銳,在這種地形下與戎、狄交鋒,除非是把對方先打得士氣大降,必然也要人數相等全力以赴,根本不容任何累贅!
不能護得所有人,那當然要進行選擇……本宗即將迎來滅頂之災,當此之時,優先保的當然是能夠傳承血脈的男嗣。
沈宣跟沈宙都還在壯年,往後本宗的地位維持也需要他們來鎮場、突圍之後的局面還要他們來收拾,肯定不會被捨棄。
而他們膝下的子嗣中,兒子們都會得騎射,不會拖了死士的後腿,像沈藏厲跟沈斂實甚至武藝出衆,還能爲死士減輕壓力。
可孫兒們卻都小得很——若非念着沈家男嗣少,而且祖父叔祖父跟叔伯們都正當壯年,除了孫輩外沒有特別需要照看的人,恐怕這次稚童也全部會被丟下!
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兩個孩子福大命大、又有諸多長輩與死士庇護,一準能夠逃出生天、怎麼也比留在帝都讓自己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夭折好……即使以後會因爲沒了生母照料受委屈,可劉若玉不是一樣長大了嗎?再說夫君他也不是劉亥那樣的父親——衛長嬴竭力忍住淚水,輕聲叮囑,“光兒是哥哥,以後要保護弟弟。”
“母親?”沈舒光疑惑萬分的看着她,“爲什麼是以後?”
“你們去你祖母那邊吧。”衛長嬴忽然俯下身,一左一右緊緊抱住兩個孩子!
她抱的那麼緊那麼緊,幾乎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氣,恨不得將兩個孩子揉回自己體內——年幼的沈舒燮甚至不舒服的叫了起來……
片刻後,她猛然鬆開手,站起身,決然的轉過頭,問黃氏,“朱磊來了沒有?叫他進來,快點送光兒、燮兒去上房!”
“母親,爲什麼現在要去祖母那兒?”沈舒燮還小,名義上四歲的他其實才滿了三歲而已,之前被母親抱住時,因爲覺得痛了,還趁機使壞,伸手把母親鬢邊綰髮的長簪撥鬆了點,此刻正扯着衛長嬴的裙角玩耍,全然不知道永別在即。長了他兩歲的沈舒光卻已經聽出了疑點,惶恐的扯住母親的袖子,一迭聲的追問,“咱們不是才從祖母那兒回來嗎?祖母說咱們今兒可以多睡會的,爲什麼現在就要過去?爲什麼是朱叔叔送我們而不是母親陪我們一起去?”
衛長嬴低頭看着他,長子漆黑明亮的瞳孔裡,清楚的倒映出自己的影象來,他稚氣秀美的小臉上,懵懂裡混合着迷惘,此刻有更多不知緣故卻發乎本能的恐懼正慢慢瀰漫起來——這是她的頭一個孩子,生下來沒有滿周就被交給婆婆撫養,不久之後她就去了西涼陪伴丈夫,回到帝都以後她以爲自己終於可以彌補這個孩子了,可誰能想到這才三年不到,她又要離開他?
而且這一次,興許就是永遠。
她用力掐着掌心止住嚎啕大哭的衝動,微笑着、輕輕的擡手,像平常那樣,若無其事的摸了摸沈舒光的頭,用最最柔軟、揉進這一生最不捨的情緒道:“乖,你們先過去,爲娘還有點事……一會就去你們祖母那裡,你跟弟弟,先去!”
“……”沈舒光平常討好母親慣了,見母親這麼說,習慣性的答應了一聲,但答應之後,男童心裡卻覺得忽然一空,像是失去了什麼一樣,年紀太小的他還不能準確的描述這種感覺,卻有一種本能,讓他忽然扯住正要轉身離開的母親的衣裾,叫道:“不!孩兒要跟母親一起過去!”
衛長嬴轉過頭的剎那飛快眨去淚水,她微笑的俯瞰着長子:“你要聽話!”
沈舒光還要堅持要求母親陪自己兄弟去祖母處,不想衛長嬴替他整理着衣襟的手忽然在他睡穴上輕輕一拂,他便軟軟的倒了下去。到這時候沈舒燮才察覺到不對,茫然的拉着衛長嬴的裙角,奶聲奶氣的道:“母親,二哥怎麼了?”
“二哥睡着了,燮兒乖,跟朱叔叔去祖母那裡後,什麼都要聽祖母的,知道嗎?”衛長嬴極盡溫柔的道,她抱着長子,彎下腰,輕輕吻着次子粉嫩的頰,與他額頭相抵,碰了碰,聲音轉爲平淡,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吩咐,“叫朱磊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