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的櫻桃不錯,朱衣你一會去挑一籃子,送去驛站。”午後,衛長嬴小睡起來,隔着碧紗窗聽見外頭賀氏壓低了嗓子吩咐,“再看看那個叫什麼漠……叫漠野的狄人缺什麼東西,若是缺的話,給他揀好的補上。告訴驛站的人,都記咱們少夫人賬上!”
朱衣笑着應了,道:“驛站的人知道漠野救過少夫人,什麼都給他好的呢!婢子去的這兩回,看不出來他那裡缺什麼了,都是驛站裡最好的東西。縱然缺了,驛站給他補上,也斷然不會要咱們少夫人來出的。”
朱衣是沈家家生子,西涼沈、西涼沈,這西涼雖然名義上一直都是大魏的疆域,可在實際上,從幾百年前就一直是沈家說了算了。
自幼耳濡目染,在朱衣眼裡,迭翠關這種西涼第一重鎮的驛站,還不就是沈家的私產?沈家未來的主母要驛站裡添幾件東西,怎麼還用自己出錢呢?
“你懂個什麼?”聽到朱衣這樣說,內室的衛長嬴微微蹙眉,外頭賀氏也是微微高了聲音呵斥,“如今這迭翠關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漠野救了咱們少夫人?但他也就救了咱們少夫人!是以報答他的是少夫人,不是沈家!更不是大魏!你讓驛站出錢,這是什麼意思?何況少夫人會缺那幾個銀錢?眼皮子淺的東西!你不要自作聰明誤了事兒!”
朱衣被罵,趕忙賠罪:“婢子人笨,姑姑您可千萬別跟婢子一般見識。婢子就是想着……想着驛站怎麼也不肯要少夫人出錢的呀!”
“那就告訴他們該收的必須收!”賀氏嘿然道,“咱們少夫人可不是不感恩的人,漠野救了少夫人,少夫人這些日子也是頻繁的照拂他。這些都是少夫人自己體己裡出的,跟沈家半點關係也無!驛站的人若不肯收,你來告訴我,我去跟他們說道!”
朱衣一聽這話是一定要給錢,忙賠笑道:“姑姑您都把話說這份上了,婢子若是還再做不好,哪裡還有臉伺候少夫人?您放心,婢子一準把話給那些驛卒說明白了!”
打發了朱衣去送櫻桃,賀氏卻在廊上嘆了口氣,纔有些心事重重的進屋查看。進了門,見衛長嬴已經起身了,正拿簪子綰着小睡時解開的長髮,賀氏就走過去接過簪子替她收拾,輕責道:“少夫人既然醒了,怎麼也不叫人?”
“才醒,想着姑姑叮囑了朱衣事情定然會進來的,就自己弄一下。”衛長嬴道,“橫豎如今夏日,沒什麼累贅……今兒櫻桃不錯?”
賀氏道:“是啊,婢子真是想不到,這西涼竟然也有地方能見到成片的櫻桃林——這迭翠關,簡直就是西涼的江南地了。”
衛長嬴笑着道:“還有那迭翠瀑,景色之宜人,我幾乎疑心是什麼洞天府地。”
“雙翠山也好看得緊……唉,就是狄人如今常有到關下刺探者,少夫人往後還是不要再出城了。”賀氏跟着她隨口讚了一句,想想又覺得不對,忙改了口風勸說道,“上回的事情傳回西涼城,可把婢子跟黃姐姐都嚇壞了!婢子竟是到了迭翠關下才發現自己居然是騎馬來的,婢子都不知道婢子幾時會得騎馬了!不是婢子嘮叨,少夫人您這次實在太任性了!明知道迭翠關下一馬平川,靠着東河等寥落村鎮,根本不可能完全堵住狄人前來的途徑,怎麼還要出關跑馬?您這是虧得吉人自有天相呵!若不然,您叫婢子如何跟咱們家老夫人、夫人,還有小公子交代啊!”
衛長嬴這幾日已經被賀氏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了——本來她到迭翠關只帶了幾名使女伺候,結果上次險些被狄人所害之後,被一起留在西涼城的兩位姑姑接到消息嚇得死去活來。黃氏當即做主,打發了人送賀氏趕到迭翠關盯牢了衛長嬴。
賀氏一到,親自看過衛長嬴無事,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數落她任性……衛長嬴被她念叨得發憷,就帶她一起外出賞景。
這迭翠關不僅僅是西涼重鎮,也頗多景緻,主僕一行人看得津津有味。但這並不意味着賀氏把衛長嬴做的事情忘記了,現在可不又說起來了?
衛長嬴趕緊給她賠笑:“賀姑姑,我說過了,那都是意外。一來不知道那馬被狄人做過手腳,二來,我出關跑馬前也是問過前任守將的。那守將說了不妨事,我這才……”
“那守將夯貨一個,他的話怎麼能信呢?”賀氏雖然見都沒見過那個由於險些誤了沈家未來主母性命而被撤職的守將,但這並不妨礙她氣憤的叱責此人,“身爲迭翠關守將,連烏古蒙最得意的坐騎都不認得也就不說了,明知道狄人遊牧爲生,族中多好馬。他想獻馬與少夫人,也不把馬的來歷弄弄清楚了!差一點就害得少夫人……”
好吧,賀姑姑又捏着帕子,潸然淚下了……
衛長嬴鬱悶的託着腮,道:“姑姑,那守將已經被撤了。”
“撤得好!”賀氏鏗鏘有力的大喝一聲,“這種昏庸糊塗的東西,上一回能差點誤了少夫人,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誤了迭翠關!”
衛長嬴長嘆:“好啦,不說這個了……咱們明兒個去翠幽亭那邊?帶點什麼吃食?”
可惜她想轉移話題,賀氏卻還沒說夠,正色道:“橫豎公子跟上官十一那裡還要再磨一磨,翠幽亭賞景隨時都能去。但眼下最緊要的一件事情不想個章程出來可是不成!”
“姑姑是說報答那漠野的事情嗎?我也正頭疼着呢!”衛長嬴嘆息。
瀕死獲救當然是好事。
只是報恩這件事情麼……
漠野狄人的身份、還是帶着狄人如今分裂的兩部中已經自稱大單于的阿依塔胡和談之意前來的使者的身份,已經很讓衛長嬴感到頭疼了:
假如他是魏人,無論衛長嬴還是沈藏鋒,很輕鬆的就可以把這人情還上。可他偏偏是狄人!
自古以來,約定俗成裡就講究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越是身份尊貴之人越講究這個……
畢竟不說指望下次遇險時還有人來救自己,有身份的人誰也禁不起“受恩不報”這樣的名聲。
更何況是救命之恩!
那漠野可以再三的輕描淡寫以對,但衛長嬴哪裡敢這樣?當真依了漠野權當沒有這回事,狄人那邊不講,大魏這邊知道,定然也會詬病沈家三少夫人怎的如此沒良心?
作爲被長輩寵愛長大的瑞羽堂大小姐,衛長嬴往常是不會把這樣的議論太放在心上的,她從來不過問沈藏鋒的正事,卻也知道這次和談無論對於秋狄還是對於沈家、乃至於大魏都複雜得很,絕非表面上看上去那麼簡單。漠野所謀,她絕對給不了!既然給不了,漠野拿捏着救命恩人的身份不肯讓自己歸還恩情,衛長嬴也不想再跟他羅嗦了……橫豎能給的好處就是那麼一個範圍,過了,對不住,什麼也沒有。
這是衛長嬴的心聲,她可不是被人拿了恩情就能拿捏的人!
但她如今還是一位母親。
沈舒光還小,可作爲母親不能不替自己的兒子考慮——有個不記恩的母親對孩子來說怎麼都不是好事。
如無意外,沈舒光將會是再下一任的沈氏閥主。要承擔如此龐大的家族,任何優勢都不可放過。對比着自己成長時,祖母宋老夫人的呵護與栽培,衛長嬴謹記着祖母對自己無微不至風雨不透的維護與幫助,她盡全力的希望可以給予自己的兒子同樣的呵護幫助——
出閣之前、鳳州城外的事情是無法解釋無法公開證明的;安吉公主的駙馬人選推薦上的鹵莽糊塗亦不能更改;輕信急於表現的守將之語,沒有向丈夫求證就輕易出關險些讓幼子失母是最近犯下的。
衛長嬴的一生中,小過且不論,大錯已經犯過三次。
這三次錯誤,第一次其實不能算是她的錯,可輿論中卻一定是她的錯;第二次則讓她深深的體會了何謂“糊塗”。
最刻骨銘心的是第三次。
不是因爲這一次直面生死的驚心動魄,而是這一次的驚心動魄猛然提醒她這一次與前兩次最大的不同:現在,她不僅僅是宋老夫人的掌上明珠、是沈藏鋒寵愛的妻子,更是沈舒光的母親。
作爲孫女,犯了錯,有慈祥的祖母代爲彌補;作爲妻子,犯了錯,有恩愛的丈夫幫手圓場;可作爲母親,犯了錯,難道讓年幼的孩子去承擔麼?
衛長嬴在那個剎那忽然明白了爲什麼自己出閣時,祖母與母親已經說過一次“出了閣,就是大人了”,卻在沈舒光出生後,寫信道賀時,又寫上一句“爲人母,是大人了”。這一句話在家信中她本來從未留意,只道祖母與母親唏噓辰光荏苒……到閉目待死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來長大是這樣的——爲人婦,是一步;爲人母,又是一步。
所不同的是,爲人婦時,還有小小的任性餘地;可爲人母時……縱然年幼的孩子不能對母親有任何強制的束縛,但孩子的枷鎖卻比這世上任何一把鎖都沉重,許是一個人今生世裡最沉重最長久最無奈的枷鎖了,而且無鑰可開——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心魂所寄,冥冥相連,有幾人能夠斬開?
可這一副枷鎖,卻又是所有人都甘心情願並努力去接受順服的……
爲了沈舒光,衛長嬴不能也不敢容許自己再有任何行差踏錯!
她在漠野出現的那時就已暗自發誓,絕不再給自己的孩子留下任何把柄與人說嘴——所以,現在要怎麼報答漠野,必須好生計議。
……漠野一行人入住迭翠關後的次日,衛長嬴用一夜辰光,緊急籌了千兩黃金、一斛明珠送去。
一命千金斛珠,雖然單是衛長嬴自己的陪嫁就遠遠不只這點價值了,但對常人而言,千金仍舊是極爲驚人的數目。若漠野願意收下,衛長嬴也算勉強報了恩……在漠野在迭翠關的時候,如現在這樣加以照拂些,這件事情差不多也過去了。
然而正如她所擔心的那樣——這份酬謝,受到了毫無轉圜餘地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