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進裡花木扶疏,成婚時候初栽下去的卉木此刻都已長成氣候,幾株小樹苗也亭亭如蓋,頗引人注目。比起衛長嬴走時,又新添了幾樣花卉,東南角上的小池中菡萏林立,蜻蜓繞飛,花草深處蟲鳴雀聲,極是熱鬧。
廊下扔了一個色彩鮮豔的皮球,還有魯班鎖、風箏、陀螺、七巧板、四喜人……一大堆的玩具顯然是玩到一半被丟下的。
沈藏鋒的目光在那些扔得滿廊都是、亂七八糟的玩具上停了停,聲色未露——沈舒光已經很是殷勤的跑到花壇邊摘了一朵鮮豔的月季花過來,獻與衛長嬴,諂媚道:“孩兒前兩日跟大堂哥學了個詞,叫做人比花嬌,一直都不太明白,今兒見了母親才曉得是個什麼意思。”
衛長嬴向來自矜美貌,也聽慣了旁人對自己容顏的讚美之詞,但從親生兒子這裡說出來的又不一樣,此刻也已進了院子沒有閒人在旁,當下抱起沈舒光親了又親……沈藏鋒冷眼看着這小子百般討好,淡笑着道:“原來一個人比花嬌的詞你居然想了幾日才能明白?”
他旁的威脅的話也沒說,沈舒光卻全身一緊,警惕的回頭看了他一眼,扭頭就把母親抱得更緊了。
衛長嬴察覺到長子似乎很怕丈夫,不由起了疑心——等一行人進了屋,衛長嬴叮囑黃氏辛苦些,陪着沈舒燮到他屋子裡,等他醒了再診斷一次,若無事,黃氏再去休憩,又把餘人包括沈舒光在內都打發了,進浴房去沐浴更衣。
……沈藏鋒與她分別大半年,這之前因爲她懷孕,算起來倒有一年多不曾同房,年輕夫婦自是想念得緊,是以命人看好了兩個孩子,便夾腳跟了進去。
兩人親熱畢,喚人打進水來重新沐浴過了,起來之後一時間也不想視事,就相擁在西窗下的軟榻上說話。
衛長嬴輕輕擰着丈夫的面頰,嗔道:“我怎麼看光兒似乎很怕你?你該不會趁我不在,虧待了他罷?”
“那是咱們親生骨肉,我還能委屈了他去?”一提到這個,沈藏鋒就露出啼笑皆非之色,很是無奈的道,“你不知道這小子——也是父親母親一個沒當心,叫他被明兒給帶壞了。”
“明兒怎麼把光兒帶壞了?”衛長嬴一愣,詫異的問。
她對大侄子沈舒明不是很瞭解,只知道本性不壞,但似乎讀書上頭不怎麼用心。沈宣跟劉氏雖然都對他非常嚴格,奈何有個慈父沈藏厲,一味的寵愛兒子,經常攔着護着不讓重罰。沈舒明自忖着有父親庇護,那就更加不用心了。
之前衛長嬴頗有些認爲自己這大伯哥真是婦人之仁,沈舒明可是大房的嫡長子,還是明沛堂如今的嫡長孫,這樣的子嗣,再心疼,能放鬆嗎?這可是未來要支撐家業的兒子!但她有了沈舒光之後,頓時把這種想法拋棄到了九霄雲外——那可是親生骨肉,別說打了,說重一點,孩子隨便來個眼淚汪汪……只要想想就心疼嘛!
“你也知道明兒讀書一向不用功,而他是父親親自督促考校的。”沈藏鋒提到這個給自己惹事的侄兒嘆息連連,道,“今兒我去接你時不是說了要教光兒點東西嗎?不能四歲了名字都不會寫罷?結果光兒平常跟明兒向來玩在一起,明兒知道後,許是想到他當年被父親與大嫂迫着學東西的景況,就添油加醋的說與光兒聽。結果光兒居然真信了他,以爲這啓蒙是何等慘烈之事!”
衛長嬴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明兒這孩子,怎的這樣害人!”沈舒光還沒開始學什麼呢,沈舒明就把他給嚇住了。要不是知道劉氏不是這麼蠢的人,而沈舒明似乎也並非心思惡毒之輩,衛長嬴真要懷疑他是故意想坑自己長子的……
沈藏鋒道:“所以給光兒啓蒙,我看還是我來的好。”
“你來?”衛長嬴蹙眉道,“光兒現在那麼怕你……”
“就是因爲他怕我給他啓蒙,所以纔要我來。”沈藏鋒不動聲色的把“光兒怕他”調換成“光兒怕他去給自己啓蒙”,道,“若是你給他啓蒙,他如今倒是放鬆了。此後只要我或父親親自教導他,他豈不是又要膽怯上一場?你想這又是何必?直接從現在我來教,讓他知道明兒那些話不過是哄他的,他也就不會那麼怕進學了。”
說到此處,見妻子還是猶豫,沈藏鋒的聲音頓時就低沉了下來,“嬴兒,你可還記得我在西涼時,帶傷上陣前與你說過的話?這天下現在已經亂了,不然也不會明知道燮兒才半歲,就催促着你帶了他來帝都。我與你說,現下大魏疆域之內廿七州之地無一處太平,民變處處,一時間鎮壓不下去也還罷了,如今黎民怨恨朝廷與士族,光惦記着造反,根本沒什麼人耕種,農事是國本,現下國本搖動……魏室撐不了多久了!”
衛長嬴一路行來,雖然是被西涼軍嚴密的保護在軍中,但也知道這一路上,不乏餓殍,要不是得精心照料沈舒燮,必然心情沉痛。此刻聽了丈夫的話,也是唏噓得很:“我本來不放心燮兒的,還是大姐姐說不妨事纔敢帶上他。謝天謝地這孩子身體好……對了,燕州如今如何了?東胡那邊戎人可有異動?”
沈藏鋒撫摩着她光滑如綢的長髮,慵懶道:“燕州尚未攻下——戎人那邊蠢蠢欲動,如今最怕的就是劉家吃不住壓力或者不願意承擔壓力,故意放戎人長驅直入。最頭疼的就是西涼軍雖然到了京畿,但朝中諸公都不同意他們駐紮在京畿。父親與叔父這幾日已經跟人、尤其是劉家打了好幾架了。”
衛長嬴驚訝道:“打架?”
“雖然是廟堂之上,但話不投機到一定程度,叔父那性.子……劉家也有幾位將軍性情頗急,父親總不可能看着叔父捱打。”沈藏鋒長吁短嘆,“照目前的局勢來看,即使西涼軍被允許在京畿駐紮,恐怕也會受到極大限制——這些事情如今都還瞞着聖上,若聖上知道了……”
他搖了搖頭。
“聖上居然不知道?!”衛長嬴不禁愕然,“這……這都什麼時候了?”縱然是史書裡那些昏君,也不至於每個都糊塗到這地步吧……照本朝這位至尊登基伊始來看他不該昏庸成這樣啊!現下這地步怎麼也該清醒點了不是?
“聖上不想知道,諸公也不想聖上知道。”沈藏鋒淡漠的道,“再說如今朝中所謀劃之事,還是讓聖上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衛長嬴聽他語氣有些古怪,略一揣摩,不禁變了臉色:“你是說……?可如今太子是申博,咱們四妹妹在其正妻的大事上哄過他呢,這一位也不是什麼寬厚的人哪!”
沈藏鋒搖頭道:“那是小事,太子再心胸狹窄,事情的輕重緩急還是分得清楚的。再說……”他意味深長的道,“你以爲太子這麼年輕,真能駕御得了咱們士族?”別看現在六閥一致同意讓聖上去做太上皇,讓太子登基爲帝。其實六閥之所以意見這麼統一,懼怕聖上犯老糊塗,鬧得下不了臺倉促起事只是一部分,更多的卻是看中了太子年輕,也不是什麼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人物,登基之後完全離不開他們這些老臣的扶持——甚至可以說太子還更好哄一點。
要是太子是個驚才絕豔的主兒,或者年歲已長城府深沉——那好幾家是絕對不會允諾此事,定然會選擇一片忠心向聖上,哪怕族中傑出子弟被重重治罪幾個也在所不惜的……對崇尚君主垂拱、士族攝政的士族而言,聖上太昏庸胡鬧了固然不成,但相比精明能幹的,他們寧可要個昏君也好過明君!
沈藏鋒作爲典型的士族子弟,還是士族裡一等一的望族未來當家人,當然也是這麼認爲。
“……”衛長嬴不禁咬住了脣:她過門沒多久,沈家就盤算起了易儲,這太子換了才幾天呀?自己才從西涼回來,沈家居然更進一步想易帝了……
揉了會額角,衛長嬴強打精神問:“那這次是爲了大哥在燕州的緣故?”
“也不全是。”沈藏鋒沉吟了片刻,道,“說起來有個事情還要向你打聽一下——宋舅舅與聖上,或者顧皇后之類,就是太子登基之後會陷入困境的這些人,可有什麼深仇大恨?”
衛長嬴聽得這一問感到非常驚訝:“宋家舅舅?”
她迅速想了一下,茫然道,“沒有罷?你也知道,我其實就見過舅舅一面,我哪裡知道?說起來倒是你在帝都土生土長,沒聽說過什麼風聲嗎?”
沈藏鋒嘆道:“沒有。是這樣的,這回的大事,最先是衛六叔給太子出的主意,總而言之興許是太子起了這心思,興許是衛六叔攛掇的……但後來衛六叔代太子與各家相約時,不知道爲什麼頭一個選了宋舅舅,而不是想把燕州打下來快想瘋了的劉家!是以我跟父親推測,是不是宋舅舅有什麼隱蔽的仇怨,衛六叔知道了,篤定宋舅舅一準會允諾,故此頭一個尋了他。”
頓了頓,他解釋道,“宋舅舅從開春就一直病到了現在,這一回,衛外祖母去世,他跟宋大表哥固然都被奪情,然其實也根本無法回鄉守孝。”
衛長嬴沉吟道:“我不知道……不過衛六叔爲人精明,興許他有什麼辦法說服了舅舅?”
猜測了一陣都不能肯定,衛長嬴索性道,“過兩日我去探望舅舅一趟,看看能不能探一探他口風——宋表姐回江南去給我外祖母弔唁了,我到底跟舅舅不熟,卻未必有機會開口。”
沈藏鋒道:“這也不是極重要的事情,只是略有疑惑而已,你不要太掛心,纔回來,還是好生調養一番的好。”
極溫柔的道了這一句,沈藏鋒用悵然、複雜、眷戀、憐惜的語氣,幽幽的道,“魏祚枯竭的日子是算都算得到了,到那時候,我必定繁忙萬分,必然要委屈你們母子。”
衛長嬴自要寬慰他:“局勢如此,咱們逢着亂世,哪能像太平盛世一樣悠悠閒閒的過?你且放寬了心,光兒跟燮兒,我一準會帶好他們,決計不給你添亂!”
那怎麼行!我說了這麼半天,爲的不就是——沈藏鋒滿懷不捨的道:“爲夫信嬴兒!只是,如今魏室尚且苟延殘喘,爲夫也沒忙碌到無法顧及你們的地步……趁這辰光,爲夫自要多盡一盡爲人夫、爲人父的責任!是以光兒的教誨,還是先讓爲夫來罷,畢竟小孩子長大是極快的,而爲夫也不知道,往後有沒有機會能親自教誨他了!”
想到接下來的天下烽火、羣雄並起、風雲激盪……早在多年前就爲這樣的局勢做好了準備,爲了合族榮耀也爲了妻兒富貴,沈藏鋒註定要投身於這場風雲——而現在這段辰光,無疑是他最後的清閒,能夠不時的回到後堂,陪伴妻兒。
衛長嬴心情複雜,什麼也說不出來,輕輕的點了點頭:丈夫想盡可能的多陪一陪兒子,她怎能攔阻呢?就像沈藏鋒說的那樣,等時局真正亂了,需要他全心全力投身其中應付時,即使沈舒光成日眼巴巴的望着父親來陪他一陪也是奢侈了。
只是被丈夫所描繪的局勢啊、將來啊、父子夫妻情之類深深打動、引起萬千情緒的衛長嬴不知道,此刻沈藏鋒心滿意足的摟緊了她,下頷在她額發上輕輕摩挲,嘴角卻微微勾起,哂笑着暗自想到:“光兒這小子,以爲仗着年幼又數年未見嬴兒,哄得嬴兒什麼都依着他,就當真能不把我這個父親放在眼裡了?豈不知道他哄嬴兒這點小手段,哪個不是我跟他叔伯們小時候用膩了的?明日必給他些顏色看,叫他知道下次再敢這樣算計父親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