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藏機夫婦跟沈舒明前腳離開帝都,後腳帝都就出了事兒。
事情還不小——宮裡走了水。
走水的地方雖然不是帝后所居之正殿,卻是聖上這兩年夏日所居的奉慈水殿。奉慈水殿是大魏孝宗時所建,孝宗諡孝,爲人自是極爲孝順。他生母早逝,由嫡母憲安太后撫養長大,自幼侍奉憲安太后猶如親子。登基之後仍舊不時親自侍奉憲安太后起居。
本朝皇室每年盛夏都會移居城外山間行宮以避暑,但憲安太后年高之後不宜出行,偏又懼夏。孝宗就召聚能工巧匠,在宮中修建了這座水殿供憲安太后夏日居住,是以名作“奉慈”。
奉慈水殿建在上林苑內水域最廣闊的湖泊上,飛檐鬥角、廣殿華庭,與尋常宮殿規模相等,精巧更有勝過,足足佔了小半個湖面去。此殿上下四壁都有夾層,夏日將冰放進去,又在殿門處設水車鼓風,所以即使是伏天裡,殿中依舊陰涼非常,凜若秋冬。
孝宗之後,偶爾皇室中人或不便或不願在夏日去行宮避暑,基本上都會住在這裡。
這兩年聖上年歲長了,不喜移動,入夏之後就攜寵妃長居於此。
而初夏的時候,妙婕妤與鍾小儀爭寵,命宮人乘舟於奉慈水殿前湖面上羣舞凌波,人面荷花相輝映,一派旖旎景象,讓聖上很是喜歡。於是凌波舞曲今年一個夏天都沒停過,到了如今入秋了,聖上還是不想離開奉慈水殿,只叫人把夾層裡的冰跟鼓風的水車去掉,仍舊住在這裡。
……當然聖上不想回宣明宮,有個很大的原因恐怕是因爲夜晚的時候在宣明宮裡俯瞰出去,不難看到六部衙門裡徹夜忙碌的燈火,提醒着年老的聖上,他的天下,是多麼的岌岌可危。
總而言之,帝駕居處走水,雖然因爲水殿就建在湖上,就地取水滅火容易,但宮人燒傷、帝駕受驚卻是免不了的。
不但受驚,聖上還疑心起了這是一場針對自己的謀害。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士族都有點措手不及——好在聖上究竟還是有幾個信任的心腹宮人的,這些宮人查明走水的原因與謀逆沒什麼關係,完全是意外:水殿的一名宮人夜晚看守火燭時打了盹,偏湖風又把幾點火星吹到了帷幄上,等火把帷幄等物都燒起來後,這宮人雖然醒了,卻因地方靠近聖駕寢殿,懼怕三更半夜的驚擾了聖上受罰——聖上這段辰光心情一直都不好,近侍裡因爲一點小事被打死或流放的不在少數,這宮人的恐懼說來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卻低估了火勢,撲打半晌非但沒能把火滅掉,反而自己不慎嗆進太多煙火,窒息斃命於火中。然後火就蔓延全殿……要知道奉慈水殿本就是純用木料建造的。
於是這場火把整個奉慈水殿燒了近三分之二,火光沖天驚動全城,由於如今的局勢,城中沒過多久就謠言漫天飛。若非禁軍統領顧孝德當機立斷,一邊派心腹禁軍入宮幫助救火,一邊持虎符封鎖全城,勒令上至宗室王府、下至黎庶賤籍,均不許踏出宅門半步,違者立斬,勉強鎮住了場面——怕是帝都就會因此事大亂了。
雖然說宮裡宮外都是虛驚一場,然而聖上經此一事之後,居然想開了!
就在宮人查清走水乃是意外的次日,聖上召了主持政務的諸公入覲。
對於這次召見各家當然是有點惶恐的——他們還沒準備好,他們卻開始準備了……但出乎衆人意料的是,聖上居然提都沒提民變、燕州、討伐、兵敗之類讓他們牽腸掛肚坐立不安的事情,反而和顏悅色的安撫了他們一陣;又回顧了自己平生,歷數初登基恰年少時的雄心壯志,感慨如今兩鬢蒼蒼、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
聖上於御座上流着淚道:“朕登基時,諸位愛卿尚且正當壯年,記得彼時君臣同心,俱有振興我大魏之志!如今幾十年匆匆而過,朕與諸愛卿皆已老邁,我大魏卻疲乏仍舊不說,現下這兩年更是烽火四起,滿目瘡痍!這些年來諸愛卿的辛勤爲政朕也是看在眼裡的,說來大魏落到如今的地步,其罪不在諸愛卿!”
話說到這份上,一頭霧水的羣臣都自以爲可算聽出端倪來了——就在羣臣都唏噓大魏的列祖列宗可算顯了一回靈,讓聖上良心發現,打算禪位於太子、再不濟也應該下個罪己詔軟化一下天下洶洶民憤什麼的、幾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如衛煜這樣的都已經被感動得老淚縱橫,伏地連連磕頭請罪道是自己無能、不能爲君上分憂云云時——
打破君臣融洽、同心戮力收拾山河氣氛的大轉折來了!
聖上道:“……罪當然也不在朕!”
“……………………!!!”
已經準備好了安慰老皇帝、意思意思的爲老皇帝罪己開解的羣臣面面相覷……
然後,聖上理直氣壯的道:“罪在大魏這些不思君恩的刁民!”
羣臣集體暗吐一口血!
實際上,民變之後士族裡也不是沒有拍着長案破口大罵刁民可恨的人……
即使在叛民衝擊士族府邸田地前,也有許多士族發自內心的認爲民變全都是因爲黎庶心大了或者調教不夠或者有人從中煽風點火總之跟士族跟皇室的剝削那是半點關係也沒有——奇葩麼,天下之大,出幾個真不奇怪。
可如今被召到這金殿上來的,那都是大魏中流砥柱之輩,即使不是個個出身士族,然而經歷官場磨礪至今,怎麼也不會糊塗到了真的不知道這天下悲劇成這樣的根源!
士族一直痛罵那批民變首領居心叵測,鼓動無知黎民作死雖然有一定程度上說的也算真話。可要不是君上怠政士族盤剝貪官污吏遍佈舉國再加上外患不斷,即使有少部分黎民會被煽動,大部分黎民怎會去理睬?平民百姓的,有幾個肯放着衣食飽足的日子不過,沒事找事跑去造反?
總而言之,聖上這天外飛仙的一句,讓衆人噎了好半晌都沒回過神來——聖上要是一開始就這麼說,衆人還能認爲聖上這是要對各處民變下狠手了。但聖上先是傾訴回憶了一番……浪子回頭的開端配了一個昏君結尾,如衛煜幾個剛纔被感動落淚的老臣還沒擦乾淚呢,這會忽然來了這麼一下子,簡直都不知道要怎麼接纔好?
殿中寂靜片刻,讓羣臣更加吐血的一句又來了:“這次奉慈水殿幾被焚盡,朕心甚痛。”
聖上忽然提這個做什麼?不是查清楚是宮人不慎造成的嗎?難道說聖上因此把各處民變遷怒上了?羣臣你看我我看你的,一致認爲聖上如今老糊塗得太厲害了,沒弄清楚他到底要說什麼之前還是不要貿然開口的好——但望不要是最可怕的那一句……
但偏偏就是!
聖上道:“此殿乃是孝宗皇帝所遺,我大魏自孝宗皇帝以來諸君,無不嘗居此點,追思先人純孝之舉。這樣的地方焚燬,豈能就此作罷?必當重建。”
沈宣這樣察覺到大魏日薄西山之後早就盤算着退路的權臣不作聲——衛煜這種真正忠心於魏室的老臣可是差點被這句話急得快當場嚥氣了!他剛纔被聖上的追憶感動得才跪下來嚎哭請罪,一直到現在都沒起來,正好就勢繼續磕起了頭,接着老淚縱橫道:“聖上不可、不可啊!如今國庫空虛,更不要說天下民變處處,若聖上在此刻重建奉慈水殿,必然會被挑起民變之人利用,以商紂當年不顧民生建鹿臺相比!如今天下已是民心浮動,聖上若這麼做,只怕民心將失、社稷搖動啊!”
魏室的國庫,如今說空虛,其實倒也不至於到了修不起一座奉慈水殿的地步。問題是如今大魏要花錢的地方多着呢!而且正如衛煜所言——在眼下這時候修繕奉慈水殿,最大的顧忌不是是否修得起,而是不能修!
舉國民不聊生內憂外患的局勢下,君上還依舊在後宮醉生夢死,已經讓黎民百姓包括士族中人都非常怨恨了。這時候別說修繕一座被燒了三分之二的宮殿,就算是小小的維修一下宮城某處,都會被那些造反的人大加理由渲染,千方百計的往商紂那邊去附和……
是以衛煜這一類還想匡扶魏室的臣子豈能不急?
方纔還以爲聖上轉了性.子可算明智起來了,如今才曉得那是想得美好,聖上這分明是嫌魏室敗得還不夠快!
然而聖上卻是心意已決——鬚髮花白的衛煜在丹墀下把頭磕得山響,卻只引起他的震怒:“本朝以仁孝治國,宮人不慎焚燬先人所遺供養太后的水殿,朕已愧對祖宗!怎麼司徒是要朕作不孝之君嗎?!”
衛煜流着淚道:“仁孝仁孝,仁在孝前,如今黎民悽苦不堪,方纔易被意圖不軌之人所煽動,形成處處民變。如今正該施行仁政,安撫民心。等到天下大定,縱然聖上不言,想來也會有臣子體恤上意,主動上表請修奉慈水殿!”
“小民不義,何敢求朕之仁?!難道朕貴爲天子竟要對着一羣賤民低頭不成?!若是如此,天子之尊何在?我大魏皇室顏面何存!”聖上因爲長年沉迷於酒色之中,早早渾濁昏花的老眼,驀然變得清醒而森然——他凌厲的看着殿下俯伏的老臣,金口玉言說的是讓衛煜冷到心裡去的話,“衛煜你是老糊塗了!朕念你這些年來操持國事,這次不與你計較,你且滾到一旁去!”
衛煜聞言,心冷之餘卻是大急——還待哀求,卻覺身旁生風,是太尉劉思懷與太傅沈宣同時出列爲他求情——好在聖上似乎因爲昨晚被走水所擾,此刻精神也不是太好,就着劉思懷跟沈宣的圓場,呵斥了衛煜一番,也就起身吩咐擺駕回後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