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後一天,聖駕崩。
聖駕崩的非常突然,突然到太傅府裡,衛長嬴打發了閒人,甚至連說話走路都還不怎麼利索的次子沈舒燮都沒留下,正與風塵僕僕的琴歌、豔歌說話,商議着如何將鶯歌——這是衛家“碧梧”中與琴歌她們一起訓練出來,但不類琴歌等人容貌平常,卻生得嬌豔迷人的一名女死士——送入宮闈。
乍聽得有人違背自己不許打擾的吩咐、砰砰拍響了門,衛長嬴還以爲是兩個兒子出了什麼事,騰的站起叫人進來,不想黃氏還沒跨進門檻就用有些變了調的聲音道:“聖上駕崩了!”
衛長嬴與琴歌、豔歌及面罩輕紗的鶯歌愕然到呆若木雞!
衛煜身受菹醢之刑,衛家可謂是顏面掃地。
雖然說攤上聖上這種昏君,士族都體諒衛家的不走運,可因此丟掉的臉面,不能就這麼不管了——難爲衛家這幾年受得氣還沒夠嗎?當然,公開做什麼肯定是不會的。
由於衛煥這時候足踝還沒好全,宋老夫人與衛鄭鴻母子兩個一合計,就派了從前服侍過衛長嬴的琴歌與豔歌,陪着死士裡挑選出來的清歌,預備通過衛長嬴這裡設法送鶯歌進宮去伺候聖上早日上路。
之前她們才討論到要假借哪個州縣的名額讓鶯歌入宮……
卻沒想到,這事兒居然就這麼……衛長嬴震驚之後,心裡亂七八糟的,竟然頭一個想到了衛新詠:“合着我們衛家人都是這個不能親自報仇的命嗎?”
定了定神,衛長嬴問起聖駕駕崩始末,但黃氏知道的也不多——據說聖上是在召見許久不見的鐘小儀時猝然駕崩的,死時七竅流血,分明是中毒。然而太醫把鍾小儀全身上下查了個遍,連首飾裡的珠花都拆開來看、玉佩鐲子一類都一寸寸敲打過,也查不出來有何物含毒。
在這種情況下,鍾小儀當然是大聲喊冤,甚至懷疑有他人用慢性之藥謀害了聖上後,特意引自己前來頂罪。至於說聖上召見她是因爲她先行求見這一點,鍾小儀輕蔑的道:“妾身身爲宮嬪,理當侍奉聖駕,求見聖上有什麼奇怪的?聖上又不曾令妾身無召不得求見!”
總而言之她什麼都不肯認!
後來太子申博趕到,撫着聖上遺體大哭,吩咐要重懲鍾小儀時,鍾小儀索性學霍沉淵來了個觸柱自盡……而她跟前的宮人那是一問三不知——因爲據說從大半個月前,鍾小儀就藉口心緒不佳讓他們搬到遠處去住,自己獨自生活。
由於新人陸續進宮之後,鍾小儀的寵愛大不如前,所以宮人們也遠不及從前殷勤,卻是樂得輕鬆。這大半個月裡鍾小儀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兒、與誰私下來往過,除了鍾小儀自己怕是沒人知道——所以這件事情是一點都沒法查了。
何況朝野上下,包括太子在內,發自內心的期望聖上駕崩已經想得快發瘋了……
因此鍾小儀一死,有人隨便上個摺子表示事情的經過就是“小儀鍾氏因新人入宮、寵愛日馳,從而因愛生恨,以至於弒君”……鍾小儀不是世家望族出身,士族們對於她來頂全罪當然是非常贊成。
太子一邊哭一邊追憶了下聖上、哦,如今是先帝了,追憶了下先帝某些天知道有還是沒有的可取之處之後,就這麼輕描淡寫的接受了。
先帝駕崩、新君登基,前者要弔唁——怎麼說大魏還沒亡,這位先帝再不爭氣,臣子之義要盡的;後者需要慶賀,雖然說大魏快差不多了,做一天魏臣盡一天忠麼。
於是衆人先是換了喪服入宮哭靈,按着大魏的規矩,羣臣進宮後,太子於靈前就位,次日就開啓已經好些日子沒開啓過的大朝正殿,舉行登基大典——雖然後宮還沒功夫封,但新君承位,文武百官總不可能穿着喪服上朝,又要去換朝服道賀。
賀完之後,又是繼續哭靈。按照規矩是要哭足七日的,這時候正值六月酷暑,蟬聲鳴躁,驕陽似火,非同一般的難過。縱然殿裡擱滿了冰鑑,又在偏殿裡放了許多消暑清涼的湯子飲品,可有資格入宮哭靈的,哪個不是身嬌肉貴?
這麼一番折騰,從百官到女眷,幾乎家家戶戶都放倒了人。
比如說太傅府裡,蘇夫人跟六媳霍清泠只哭到第二天,就一起病倒了。前者是因爲有點年歲了,又不像沈宣武將出身,長年習武,還能支撐得住;後者病倒的緣故倒是衆人意料之中,霍沉淵安葬還沒幾天,顧夫人這次哭靈甚至都還起不了身,託妯娌跟宮中告了罪,霍清泠也一直懨懨的,能撐一兩天已經很不錯了。
因爲累病的人太多,新君就傳了恩旨,讓誥命之中年輕些的留下哭足七天,年長的誥命可以回府哀悼。
這種情況下,衛長嬴跟裴美娘很鬱悶的成爲沈家被留下來應卯的人選。
這也不是夫家欺負她們,劉氏跟端木氏的年紀說輕不輕、說不年輕了呢也才三十出頭。但蘇夫人跟霍清泠病倒了,五媳蘇魚蔭遠在西涼,偌大太傅府不可能沒人主持吧?當然劉氏一個人就能管得過來,可蘇夫人考慮到家中還有三個年幼的孫兒,不能不再添個長輩看着點——沈藏凝那個姑姑照看侄子肯定是沒人能放心的,在這一點上她還不如沈舒景可靠呢。
因此蘇夫人又給端木燕語報了箇中暑,好留家裡看孩子……當然裴美娘也能看孩子,問題誰叫她是襄寧伯府的長媳?
所以妯娌兩個只能暗歎氣運不佳,捏着黃氏連夜做出來的藥囊,跪在殿下跟着寥落的人羣有一聲沒一聲的哭着。
這樣哭得久了自然無趣得緊——畢竟這殿上恐怕除了鄧貴妃等數名妃嬪外,就沒有真心爲先帝大行難過的……衛長嬴哭乏了就去看斜刺裡的端木芯淼,心想要不要悄悄挪過去,問問她有沒有什麼藥散之類,可以暫時躲個懶也好……說起來端木芯淼也冤枉的很,本來未嫁臣女鮮少會有誥命在身,自然也用不着進宮哭喪了。
但當年鄧貴妃穿針引線,讓端木芯淼去西涼醫治沈藏鋒那一次,上達天聽。後來端木芯淼回了帝都,聖上就封了她一個郡君。然後現在她只能一起過來跪了……倒是端木芯淼的姐姐端木微淼,聖上嫡媳蔡王太后在昨日哭靈結束後回王府的路上果斷暈了過去,被新君體恤,今兒不必來了。
不過衛長嬴這一看,卻恰好望見端木芯淼的背影,是她正起了身往外走,看樣子應該是去更衣。
衛長嬴正覺得跪得久了疲憊,見狀大喜,暗道自己怎的就沒想到這個好法子偷懶呢?她低聲問裴美娘:“美娘,你要更衣麼?我看到芯淼妹妹去了。”
裴美娘一邊把藥囊包在帕子裡擦着眼,一邊低聲道:“我這會還能撐着,等撐不住了再去。”
“我去透透氣兒。”衛長嬴覺得這會追上去,沒準能有什麼好處,就起了身。
……她小心翼翼的避開諸多命婦,沿牆角轉進偏殿,四下一看,卻不見端木芯淼的人影,試着朝屏風後喊了幾聲也不聞人回答,索性過去一看,只見更衣諸物陳列,卻是空蕩蕩的無一人。
見這情形,衛長嬴心裡有點奇怪。再仔細一看,卻見這偏殿通往後宮方向,卻還有個小門。
衛長嬴猶豫了下,先返回進來時的門邊看了看,見暫時沒有人要進來,就躡手躡腳的走到那小門邊,悄悄開了,往外一張——是個不大不小的庭院,種了許多花草,此時正當葳蕤。
一片濃綠淺碧裡頭零星的散着花兒朵兒,白色的孝衣在內中很難發現,不過以衛長嬴的眼力,還是看到了幾處草葉被裙裾掃過的痕跡。
她心下狐疑:看來端木芯淼是真的才從這裡走過了,只是這哭靈的光景,暫時離開片刻是准許的,長久離開卻是有失臣禮了。如今新君才登基,還是士族捧上去的,這點面子總是要給申博的吧?
端木芯淼絕非不懂事的人,她這麼做必然有緣故——只是這緣故,是她離開哭靈的大殿時就預備好了的,還是進了這偏殿卻偶然而爲?
想了一想,衛長嬴一提裙襬,順着花葉的痕跡迅速追了上去。
不管端木芯淼是蓄意還是偶然從這兒走的,她顯然走的非常匆忙,以至於孝服一路拖掃到許多草葉、花卉都沒管。循着這些痕跡,衛長嬴很輕鬆的在一座假山旁發現了她。
原本她是想直接上前問個究竟的,但她正待出聲招呼時,卻驚訝的發現,端木芯淼並非獨自在假山旁,卻還有個素衣的宮人,側面看着有點面熟。
衛長嬴回憶了一下,纔想起來自己第一次進宮時,正逢臨川公主生辰,當時她在長樂殿裡用宴,被派來侍奉她的宮女,正是此刻與端木芯淼私下相見之人。這是好幾年前的事兒,衛長嬴已想不起這宮人的名字,但觀她跟端木芯淼都有些鬼鬼祟祟的意思,心下一動,就止了聲,退後兩步,躲進樹後觀看。
炎夏之中,宮人少出行,加上先帝大行不久,都在爲葬儀忙碌。此刻這地方安靜得很,陣陣蟬鳴愈顯得空幽。
衛長嬴屏息凝神之後,能夠偶爾聽見幾句飄來的話:“……在這裡。”那宮人從袖子裡取出一個被包得鼓鼓囊囊的物事,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總之她一臉的忌憚,小心翼翼的拿着,巴不得立刻丟開又不太敢的樣子。
“快給我……”倒是端木芯淼對此物顯然非常重視,忙不迭的接過,趕緊藏到懷裡。
“……包着帕子……真的沒事?”東西給了,那宮人卻還不太放心,很是憂慮的問。
“放心……沒仇……”端木芯淼拿到東西,顯得輕鬆了很多,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轉身就要走。
那宮人似乎鬆了口氣又似乎還有些擔心,但看到這一幕,卻忽然醒悟過來還有話沒說,忙跑到她跟前攔住她,道:“那鄧公子?”
這時候因爲朝衛長嬴這邊來了幾步,聽得更清楚了。
但聞端木芯淼漫不經心道:“哪裡有那麼玄妙的東西,我編出來哄你家娘娘的。”
“……!”那宮人顯然被她的無恥噎到了,站在那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而端木芯淼則是心安理得的越過她,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