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聽完沈固的稟告,沈藏鋒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道,“那他們二人婚期可定?”
——先前沈固得沈藏鋒叮囑,特意陪同漠野返回王帳,挾大魏、沈氏之勢,迫着阿依塔胡也不得不應允衛長嬴給予漠野的謝禮當由漠野自己處置。
結果漠野一上來先說他不打算送給族人,跟着,在阿依塔胡一干人巨大的失望與憤怒裡,卻來了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轉折:他要將這次所得的輜重,作爲聘下曼莎公主下嫁的聘禮!
他這麼說了,衆人才想到,先前他帶人前往迭翠關議和時,阿依塔胡急病亂投醫之下,是向他承諾過會將曼莎下嫁的……
而他們也明白爲何先前曼莎見狄人長老、族長們不同意直接把漠野所得的輜重交由阿依塔胡全權分配,就改爲提出讓漠野自己來說後爲何那樣篤定了……
少年人終究是少年人啊!狄人長老、族長們看着阿依塔胡幾乎笑開了花的臉,心中既失望又忿忿:曼莎雖然號稱秋狄第一美人,可在他們這般老狐狸的眼裡,再美貌的公主,又怎麼能跟權勢比?
合族都快要餓肚子了,一個不留神就是被其他部族吞併的下場,誰還管得上什麼美人不美人?!
也就是漠野這樣的少年人,無家累無牽掛,又向來備受族人欺凌,能夠得到一個娶到族中明珠的機會,立刻被美色衝昏了頭!大手筆的送出聘禮……
若不是曼莎號稱秋狄第一美人,諸長老、族長簡直想立刻給自己的女兒、孫女們推薦一下——這一刻,他們似乎有些明白,爲什麼阿依塔胡會如此重視這個女兒,即使逃命的時候把那麼多子女拋棄,也要帶上曼莎了——不提曼莎的聰慧機敏,單說她秋狄第一美人的名號,以及秋狄公主的身份,真的山窮水盡,靠着這個女兒未必不能絕處逢生!
不管這些人多麼鬱悶,橫豎漠野這樣一說,阿依塔胡馬上順水推舟的表示會依諾將曼莎下嫁與他——而當時在場的沈固也是笑吟吟的道了喜,算是把這件事情敲定了下來。
此刻聽沈藏鋒問起,沈固點頭道:“就在下個月。”又解釋,“狄人禮儀粗疏,即使是公主下降,也沒有很繁瑣的禮儀。更何況阿依塔胡連吃敗仗,如今既得了漠野帶回去的聘禮,正一門心思的琢磨跟烏古蒙再次開戰,料想也不可能比着漠野的聘禮爲曼莎公主預備嫁妝。”
“既然如此,那辛苦你到時候再跑一趟。”沈藏鋒淡淡的笑了笑,道,“我也備一份禮。”
沈固官職不高,論血脈也只是沈氏遠支子弟,對沈藏鋒的吩咐自無不允。
打發了他,沈藏鋒回到後堂,就把漠野即將迎娶曼莎公主的事情告訴了衛長嬴。衛長嬴點頭道:“他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偏父母都沒法給他做主。這次娶到的曼莎公主雖然不曉得性情如何,然而既然是阿依塔胡所寵愛的女兒,想來他往後在族裡地位應該也不會差了去。”
就問,“這事要告訴大哥麼?也叫大哥放一放心。”
“自然要告訴的。”沈藏鋒淡笑着道,“大哥一直牽掛着漠野,若知道他娶了狄人公主,深得岳父器重,想來也能更放心些。”
衛長嬴就道:“之前大哥的信緊追着父親的信來的,如今怕是在帝都翹首以盼,莫如現在就寫信回去告訴他。”
當下夫婦兩個商議了一番,衛長嬴執筆寫好家信腹稿,沈藏鋒接過看了,修改幾處,潤色一番,這才謄抄好,封了口,打發人取去送往帝都。
帝都,太傅府。
沈宣看過信,着人請來沈宙,將信交與他,等他看完了,便問:“你看如何?”
沈藏鋒是沈宙看着長大的,對這個寄予厚望的侄兒的性情沈宙如何不知?這封家信上雖然只是用很平靜的語氣描述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但沈宙一看就明白了沈藏鋒真正想說的、或者說想提醒沈宣的是什麼。
他不禁皺緊了眉:“當真如此?漠野年少,在狄人中又一直受人欺凌,未必有這樣的魄力罷?”
“正因爲一直受人欺凌,所以纔會有更大的野心。”沈宣不以爲然道,“而且你別忘記這個曼莎公主!”
沈宣指了指信,嘿然道,“鋒兒可是前後提了兩次,阿依塔胡的這個小女兒機敏擅謀,極受阿依塔胡寵愛與信任的。狄人貴胄裡的女子,向來都是用來聯姻的。這叫曼莎的公主即使機敏,又號稱什麼秋狄第一美人,也不可能逃得過。縱然阿依塔胡需要她的輔佐,會從王帳爲她擇婿,將她留在身邊,但公主就是公主!無論我大魏,還是秋狄,皇后太后閼氏都有臨朝聽政的機會,卻從來沒有公主可以如此!畢竟縱然是皇女,總歸是人家的人!我看鋒兒刻意提到她,就是懷疑這曼莎未必甘心於一直只能做個公主!”
“她想做大閼氏,卻不可能嫁與自己的兄弟。”沈宙嘆了口氣,“所以只能扶持自己的丈夫奪了自己父親的大單于之位?她就不怕漠野鳥盡弓藏麼?何況她怎的知道漠野能夠奪了大單于之位?”
沈宣淡淡的道:“二弟你莫要忘記,漠野自己未必不覬覦大單于之位!”
“這麼說來,這曼莎很有可能知道漠野的身份?”沈宙一怔。
“之前鋒兒讓那漠野拿出厲兒當年不懂事時落在那辛夷手裡的舊物,結果漠野卻是一件也拿不出來。”沈宣露出譏誚之色,“那次鋒兒私下裡給我寫的信,就很懷疑這件事。如今對照着漠野迎娶曼莎之事,看來鋒兒的擔憂,還真是對了!”
他看了眼弟弟,道,“漠野是厲兒親生骨肉這件事情傳揚開去,對如今的厲兒是沒什麼實質上的影響的。但穆休爾死於我沈家人手裡,即使阿依塔胡部主動與咱們和談,那也是迫不得已,而且和談也不是投降!怎麼說我沈家也是狄人的世仇了,漠野若被人知道是沈家骨血,他哪裡還有指望登上大單于之位?狄人可以接受他的生父是個來歷不明的魏人,卻不可能接受他的生父不但是沈家人,而且還是我沈家這一代的嫡長子!而他本該是我沈家的庶長孫!整件事情怕是他早就想好了——我想鋒兒應該已經在着人暗查漠野到底是怎麼那樣巧合的救下老三媳婦、而烏古蒙到底跟他約定了什麼了!”
……由於有漠野毀去一切跟生父沈藏厲有關之物這個破綻在,沈藏鋒與沈宣父子兩個立刻察覺到了這是一個局:
從表面上看,事情是這樣的——
秋狄在前任大單于穆休爾被斬殺之後分裂成兩部,箭術高明的漠野選擇了舅父阿依塔胡而不是表哥烏古蒙。他的理由很是充分,因爲在被魏軍追殺的路上,得到自己阿媽被人推下馬車的消息、急於前去保護阿媽的漠野受到王帳衛士的阻攔,情急之下他殺了阻攔自己的王帳衛士。
如此,自然得罪了穆休爾。那麼作爲穆休爾的長子的烏古蒙——漠野不管是不忿還是不敢繼續在他麾下待下去都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投奔了阿依塔胡。
跟着就是阿依塔胡幾次敗於烏古蒙之手,以至於輜重缺乏,陷入危機。這時候漠野站了出來,提出了與魏人議和,利用魏人不希望看到烏古蒙滅了阿依塔胡這一點,向魏人索取幫助,以對抗烏古蒙。
由於狄人才跟魏人打完仗,很擔心和談的使者會在被拒絕後殺害。因此漠野主動請纓來辦這件事情。阿依塔胡急病亂投醫,不但答應了他的這個要求,還承諾只要他和談成功,會把曼莎公主下降給他……如今是漠野事情辦的順順利利,還拿着因爲“意外”救下衛長嬴而得到的龐大輜重作爲聘禮,敲定了與曼莎公主的婚期。
可從沈宣、沈藏鋒這邊看去,這件事情卻透着蹊蹺——
漠野投奔阿依塔胡那裡是可以理解的,但阿依塔胡連着幾次敗於烏古蒙卻有些古怪了。因爲阿依塔胡是烏古蒙之父穆休爾在時都無法完全壓制住的人,論到打仗,阿依塔胡的部下並不比烏古蒙的部下差。他本身的征戰經驗也比烏古蒙豐富……
若說敗上一次倒也沒有什麼,連敗、甚至還把輜重被擄掠了去,導致歸順他的部族一下子就陷入了過冬缺乏的困境裡……這可就奇怪了。
若算一算阿依塔胡連敗的時間,正是漠野投奔他之後。
“漠野即使現在也不可能在阿依塔胡出兵的事情上插上嘴,更不可能知道阿依塔胡出兵的機密。”沈宙嘆道,“但深得阿依塔胡信任與重用的曼莎公主卻可以。看來這次漠野到迭翠關和談,跟鋒兒亮明身份、和談都是其次,歸根到底還是爲了迎娶早就跟他有約的曼莎?畢竟曼莎知道其父的機密,卻不太可能有機會把這些機密傳遞出去。等這曼莎過了門,小夫妻兩個聯手挖着阿依塔胡的牆角,也不知道這阿依塔胡能不能看破……”
他有些不喜曼莎的作爲,“爲了權勢,連生身之父也能出賣,曼莎這女子忒也無情!”
“無情?”沈宣卻是嘿然而笑,“曼莎深得阿依塔胡信任,卻爲什麼在漠野投奔阿依塔胡之後纔開始出賣父親?假如她在一開始就出賣阿依塔胡,恐怕烏古蒙早就抓到機會索性殺死阿依塔胡了!”
沈宙聞言,臉色一變,道:“大哥是說?”
“厲兒養了個好兒子啊!”沈宣淡淡的道,“所以我說明兒他們往後不能太寵,須得給些磨礪才能成材……先拿殺死王帳衛士的事情說服烏古蒙放他去臥底,再拿也許是權勢也許是自由也許是靠本身俘虜了曼莎公主的芳心,說服曼莎向他泄露阿依塔胡的機密,迫使阿依塔胡部陷入窘境,不得不抱着萬一的希望答應派他到迭翠關和談——在這裡拿自己乃是沈氏子孫的身份要挾咱們家應諾和談!這中間還讓烏古蒙捨出一匹汗血寶馬和一批精銳騎士,幫他撈了個對老三媳婦的救命之恩!”
“哪怕和談不成功,以他沈氏子孫的身份以及公然救下老三媳婦的恩情,至少也能帶上一批阿依塔胡部急需的輜重回去,不愁不能引起合族重視!總而言之,從他暗中設計阿依塔胡部缺乏過冬物資起,他這趟迭翠關之行,橫豎是不可能吃虧了!”
“二弟你說,這漠野的這份心計,比他才小那麼幾歲的明兒哪裡比得上?我如今都恨不得即刻就開始教導光兒他們了!”
沈宙神色變幻了片刻,道:“這漠野心計深沉,對咱們沈家又似善意不多。依我之見,先把厲兒在西涼的眼線都策反罷!”
他嘆了口氣,“若漠野執意不肯回到我沈家這邊,也只能讓他暴病身故,或圖謀敗露,被人謀害了!”
縱然漠野是沈家血脈,但無論是從一開始就對他們母子心懷警惕的沈宣,還是一直對漠野懷着憐惜之情的沈宙,都不想希望一個很有可能會是明沛堂敵人的人成長起來。
“我也是這樣想的,你既然也同意,那就給鋒兒回信罷。”沈宣眯着眼,緩聲道。
沈藏鋒究竟是沈藏厲的弟弟,需要顧忌到兄長,這些內情,他縱然推斷出來,卻也只能用暗示的方法告訴父親與叔父、等候父親跟叔父的命令去決定怎麼做——畢竟他不能明着說,我猜這個侄子心懷不軌,建議咱們家早點把他弄死、免得成爲咱們家的禍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