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氏接二連三的挑着刺,衛鄭音又皺了下眉,卻還是立刻向鄧老夫人告罪——這老夫人雖然是蘇夫人的親生母親,但看起來性情比蘇夫人要寬厚很多,媳婦們當着她和前來拜見的晚輩們的面勾心鬥角到了互相給臉色看的地步,鄧老夫人神情無奈,卻沒有呵斥或厭惡之色……這會也就嘆了口氣,再次圓場:“你這侄女長大之後還是頭一次見到,一時間多說幾句也沒什麼。如今就讓他們平輩彼此見過罷。”
蘇家大公子、三公子都在外頭辦差,之前迎兩人進來的鄧氏、顧氏都起身代丈夫賠了不是,沈藏鋒與衛長嬴當然是忙不迭的表示無妨,又說是自己來的突然與打擾。如此寒暄過了,與鄧氏、顧氏見了禮,下面按着年紀就是蘇家大小姐蘇魚麗。
蘇魚麗長的很像衛鄭音,容長臉,身量高挑,俊眉秀目,舉止嫺靜;她下面是二小姐蘇魚漓,卻是隨了錢氏,瓜子臉、柳葉眉,膚如凝脂、眼帶桃花,這容貌頗有些天然風流的意思,但蘇魚漓一言一行端莊乖巧,絲毫看不出來媚色;繼而是四公子蘇魚梁,衛長嬴之前聽說過這蘇家大房僅存的嫡子優柔寡斷難堪大任,所以才導致了大房、三房之爭。
所以在想象裡,蘇魚梁應該是怯懦畏縮的少年。但如今看來十八歲的蘇魚梁身量頎長,眉眼清秀,言談舉止都頗具大家之風,只看這賣相倒是一點也不覺得他會是當不了大事的人。
與蘇魚梁見完禮,就是這次最讓衛長嬴留意的蘇魚舞了——要不是因爲這表弟,衛長嬴還要等到沈藏鋒休沐日纔有機會過來蘇家。
這個比衛長嬴僅僅小了二十幾天的少年身量昂藏,比他的四哥蘇魚梁還高出一些,長眉亮目,軒然霞舉,顧盼之間朝氣洋溢。
衛長嬴笑着與他寒暄,心裡想着:怪道母親要主動向二姑姑提起婚事,大家子裡從不缺少才貌雙全的子弟,但各樣風采的晚輩裡,做長輩的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生機勃勃、朝氣蓬髮的類型,因爲最易使他們緬懷起自己已逝的少年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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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蘇魚舞退開,最後兩位平輩、二房的嫡長女蘇魚飛、嫡次女蘇魚蔭一起上來拜見表哥表嫂。這對姐妹只差了一歲,蘇魚飛應該是彎眉鳳目,肌膚勝雪——呃,這是衛長嬴揣測她的本來面目。
只因這看輪廓酷似張氏、怎麼也該是個秀麗小美人的女孩子,又是塗脂抹粉、又是滿頭珠翠,臉上畫的血淚妝,硬生生把一張小臉原本的模樣給遮掩了起來!做姐姐的這樣,四小姐蘇魚蔭也不例外,雙眉被螺子黛描得又粗又長直入鬢角,頰上猶如火燒,脣上搽着豔麗到了幾欲下滴的胭脂,又貼額黃、又畫斜紅,還點了滿臉星靨……要不是在沈家先見過沈藏凝所謂的帝都時興妝容,衛長嬴這會真心撐不住不露出異色來……
她笑容還能如常,沈藏鋒卻目瞪口呆了,指着兩個表妹,遲疑着問:“魚飛、魚蔭?”
蘇魚飛、蘇魚蔭一起白他一眼,道:“三表哥也真有意思,幾日不見,就不認得人了嗎?”
之前張氏在兩個女兒上來的時候就臉色難看,沈藏鋒說話之際,張氏臉色騰得通紅!這會聽了女兒們的話,再也坐不住,面紅耳赤的起身,怒斥道:“你們還有臉說!還不快點到後頭去把這張臉給我洗乾淨了再出來見人!”
衛長嬴不免尷尬,暗掐了沈藏鋒一把,正要出言圓場,蘇魚飛已經委屈的道:“這血淚妝我今兒早上畫了一個多時辰才弄好……要不是頭一次見三表嫂,我纔不想受這個累呢!”
蘇魚蔭也說:“我這畫桂葉眉的螺子黛還是特意跟大姐姐要的……”
兩個女兒越辯解,張氏越覺得臉上發燒——天可憐見,她怎麼就這麼命苦呢?蘇魚飛私下裡把這所謂帝都風行的血淚妝教給沈藏凝之後,上回蘇夫人回孃家侍奉鄧老夫人,趁着鄧老夫人好轉,專門向嫂子弟媳旁敲側擊的打聽了一下這件事情的始末。
本來還以爲三房的蘇魚麗和大房的蘇魚漓眼看就要出閣了,正是對妝容感興趣的時候,沒準順手就教給了到外家玩耍的沈藏凝。誰想到,最後問出來卻是蘇魚飛姐妹兩個教的!
張氏當時的心情簡直是……
先前鄧老夫人病着,蘇魚飛和蘇魚蔭侍奉榻前,自是無人敢施朱敷粉的裝飾。如今鄧老夫人好了……張氏還以爲上回爲了蘇夫人的詢問把她們大罵一頓,總該怕了吧?誰想到一個不留神,當着外甥和新過門的甥婦的面,這兩個女兒又畫得這麼亂七八糟的出了來!
聽她們說着,還自以爲這樣打扮纔是對沈藏鋒與衛長嬴的尊重——這兩個沒眼色的,沒見她們表嫂也還罷了,笑得敷衍之極,她們表哥那副震驚萬分的神情……她們居然還敢覺得這些時世妝容好看?
眼看張氏就要忍不住動手當衆教訓女兒了,究竟鄧老夫人疼愛晚輩,忙道:“小女孩子家,花花綠綠的討個喜氣,何必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呢?”
老夫人這麼說了,張氏不能不聽,賠笑道:“母親向來心慈,只是這兩個……這兩個東西實在不爭氣,再不教訓,恐怕往後越發胡鬧了。今兒虧得鋒兒和長嬴都不是外人,不然看到她們這副模樣,到外頭一說,咱們家的臉面都要沒有了!”
“如今帝都最時興的就是血淚妝、啼妝這些,咱們怎麼就丟家裡的臉了?”蘇魚飛和蘇魚蔭有祖母撐腰,並不怎麼怕張氏,聞言嘟嘟囔囔的反駁。
張氏氣得一個眼刀過去,兩姐妹就往鄧老夫人身邊挨。
鄧老夫人勸張氏:“既然外頭時興,也不僅僅咱們家孩子畫成這個樣子。橫豎她們小女孩子都這樣,打扮的人多了,見怪不怪,又有什麼丟臉不丟臉的呢?”又說,“誰家還能沒幾個淘氣的孩子,年歲長些自然也就穩重了。她們大姑姑、小姑姑當年也是叫我一路操心過來的。”
老夫人把大姑子、小姑子都拖出來說嘴了,張氏也不好繼續教訓下去,只能壓低了嗓子恐嚇她們:“等回了房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兩姐妹嘻嘻笑着跑到老夫人身邊,不當一回事……顯然張氏此刻說得厲害,其實也極疼她們。等回了房未必會有現在這麼嚴厲,所以她們並不懼怕。
這麼一打岔,鄧老夫人接二連三的替晚輩們圓場,究竟是久病才愈的人,不免露出了疲乏之色。
錢氏忙讓人端蔘湯上來——沈藏鋒與衛長嬴也都一迭聲告罪打擾,鄧老夫人笑着道:“看到你們這一對珠聯璧合的人兒到跟前,我倒是覺得鬆快些。這些日子病着,成日裡躺在榻上喝那些苦汁,真真是受夠了!如今只要不叫我躺在榻上,便是累點兒我都覺得好。”
寬慰了幾句外孫和外孫婦,鄧老夫人到底覺得不大舒服,就說衛長嬴是衛鄭音的親侄女,這麼多年不見,想來姑侄自有一番別情要敘,讓他們先去三房說話,正午了再到上房坐宴。
衛鄭音與衛長嬴自是謝過老夫人的體貼,又一起目送老夫人轉入後堂。錢氏扯着帕子,似笑非笑的看了眼衛鄭音,道:“三弟妹與長嬴站在一起,看着一對姐妹花似的,真真叫人羨慕!”
這話說了,沈藏鋒、衛長嬴都沒聽出什麼不對,張氏卻拉着兩個女兒,不高不低的道:“你們做的好事,丟盡了我的臉!快給我回去好生洗乾淨了,再給你們好看!”一面這麼說,一面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得遠了。
看二房這個樣子,衛長嬴心知有異,果然衛鄭音本來正和氣的笑着邀夫婦兩個一起去三房,聞言臉色幾乎是一下子鐵青下來,轉頭看着錢氏,冷冷的道:“大嫂子這幾日似乎很喜歡提‘姐妹花’這三個字,既然如此,今兒個等夫君回來了,我就與夫君說,把人送到大房去,專門伺候大嫂子!”
“唉!”錢氏微笑,道,“你這可就爲難人了,先不說那對姐妹花真真是人比花嬌,三弟不見得捨得,我也不好意思奪他所愛……就說那對姐妹花可是太子殿下送與三弟的,怎麼能隨便轉贈呢?三弟妹快別說這氣話,嫂子不提這事了還不成嗎?”
說完笑着向沈藏鋒和衛長嬴點點頭,就領着低眉順眼的二小姐蘇魚漓,施施然的去了。
衛鄭音狠狠瞪了她背影一眼,纔對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的幾個晚輩道:“咱們也先回三房罷。”
蘇魚麗朝表弟、表妹遞了一個抱歉而無奈的眼神,上前扶住母親,當先引路。
如此到了三房,一路上衛鄭音被女兒輕聲勸解着,可算有了些笑模樣,令衆人都坐了,敘起別情。沒說兩句話,就有一對容貌極爲相似的俏麗婢子進來請安——這對婢子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都是明眸皓齒,臉兒白嫩,綰着單螺,穿着一般模樣的艾綠窄袖上襦、系月白隱花裙,腰裡束了五彩絲絛,看着既清爽又俏皮。
……見衛鄭音看到她們時臉色迅速陰沉下來,衛長嬴想,錢氏說的什麼姐妹花,大概就是這兩個了?
兩名俏婢顯然也知道不受女主人的喜歡,誠惶誠恐的行了禮,衛鄭音也不叫起,只問:“誰叫你們出來的?懂不懂規矩?”
左側身量略高、似乎是姐姐的婢子就小聲道:“聞說夫人這兒有客人,婢子們想着……能不能過來幫把手。”
“我這兒沒有旁的人用了嗎?”衛鄭音皺着眉,擡頭問門外,“是誰在外面當差的?”
有一個黃裳使女走進來,一臉懼色,行禮之後道:“回夫人的話,荷香和荷馨說裡頭有客,得有人伺候。婢子……婢子以爲是夫人吩咐的。”
衛鄭音鐵青着臉,道:“你多問一句會死麼?”
蘇魚麗和蘇魚舞因爲沈藏鋒、衛長嬴還在,母親如此失態,不能不出言圓場,蘇魚麗柔聲道:“母親,許是豔李一時疏忽了,這些都是小事。表弟今兒個特意告了假陪表妹來的呢!咱們該親親熱熱說話纔是,何必理這些瑣碎?”
蘇魚舞也道:“大姐說的是,橫豎也就是兩個下人,既來了,就着她們伺候茶水便是。”
那叫荷香、荷馨的兩個使女慌忙一福:“婢子遵五公子之命!”
兩姐妹鶯聲燕語的謝過蘇魚舞給予的這個伺候的機會,只是蘇魚舞說了這麼一句就不再理會她們,轉而向衛長嬴道:“三表姐嫁了三表哥,現下都不知道該叫三表嫂還是三表姐了。”
這句話說得沈藏鋒與衛長嬴都笑了起來,衛長嬴笑着道:“方纔大表姐不是叫我表妹嗎?咱們各叫各的就是。”
蘇魚麗就微笑着道:“我一路上都在盤算着要怎麼稱呼呢?結果想了半晌還是隨着順口的喊了。”
“都是自家人,怎麼論也是骨肉之親。”晚輩們拿稱呼說笑上了,衛鄭音雖然不喜荷香和荷馨在跟前,此刻也不想繼續掃興,就和顏悅色的插進話,“只要你們彼此願意,怎麼喊都可以的。”
“二姑姑說的極是。”衛長嬴含笑道,“我方纔叫三舅母就是不太習慣呢,倒不是旁的。在鳳州的時候,祖母常與我說起二姑姑,母親也叮囑我到帝都後要好生孝順姑姑。聽得多了,心裡想到,就是二姑姑。”
衛鄭音當然更願意被親侄女叫姑姑而不是被侄女以甥媳的身份叫舅母,這會就笑着道:“那你就叫姑姑……鋒兒可不會與你媳婦計較這些罷?”
沈藏鋒笑着道:“當然要計較了,除非三舅母賞我兩塊菱粉糕,不然我回頭定然要在外祖母跟前告三舅母一狀,說三舅母見着嬴兒就不疼外甥了。”
他生得丰神俊朗,氣質又鋒芒畢露,忽然說這樣湊趣的話,除了衛長嬴見怪不怪,衛鄭音等人都是愕然,愣過之後才反應過來,均是啼笑皆非——衛鄭音也無暇因荷香、荷馨厭煩,撲哧一下笑出聲,虛指着他道:“我素來以爲你是個端方君子,不想你也有這樣憊懶的時候!”就把手邊一碟子菱粉糕都叫人遞給他,“給給給,一碟子全給你,你可不和你外祖母告三舅母的狀了罷?”
衛鄭音這一笑,氣氛一下子就活潑了起來……沈藏鋒誇張的起身作揖謝過,笑道:“三舅母這麼大方,我怎麼還好意思去告狀?一會三舅母再說別的話,我一定也不告狀了!”
衆人都大笑:“這一碟子菱粉糕真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