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胡之南,雍軍軍營,中軍帳。
聞伢子面沉似水,看着身畔的衛新詠:“先生,沈藏鋒攜精騎而來,如之奈何?”
雖然說這季節燕州城外什麼跳蚤之類早就死得不剩了,他們現在所到的位置又是精心選擇,沒有爆發過厲疫的地方。
但之前那場厲疫死人實在太多,又傳言只有騎兵纔不會染上疫病,步卒們都不敢動身。聞伢子遂親自趕來督陣,並且放棄騎馬,徒步而行,以鼓舞士氣,才讓隊伍有勇氣拿下燕州,殺向東胡。
卻沒想到,才踏進東胡,就收到了探馬送來的沈藏鋒親筆信箋,表示不日將來與他們匯合……要知道沈藏鋒撤退時可都是騎兵,聞伢子手裡步卒雖然人數衆多,但,沒有重甲在身,正面交戰,步卒還不是任騎兵宰殺?
即使沈藏鋒失利,要退走也沒法追!
“暢之沒有消息嗎?”衛新詠臉色蒼白,倒不是被這個消息所驚,而是他身體這兩年越發的不好了,這次隨軍出征,即使聞伢子特地派了一大羣人小心翼翼伺候着,還是免不了每況愈下。此刻說話時語氣都很輕微,中氣十分的孱弱。
聞伢子搖頭:“暢之若能來消息,孤也就放心了。”說話之間他眉頭皺得更緊,“之前就說暢之受了重傷……孤怕沈藏鋒離開燕州左近時,以此爲藉口將他丟下……”
暢之是莫彬蔚的字,他雖然是沈舒景之夫,但卻是聞伢子心腹愛將,沈藏鋒不是優柔寡斷的人,未必會因顧念侄女就放他一馬。
“那隻能撤入附近的山嶺或密林內了。”衛新詠凝神片刻,無可奈何的道,“咱們這次幾乎全是步卒,沈藏鋒若懷有歹意,咱們是抵擋不了的。即使暢之還在,沈藏鋒既留他一命,也是有把握讓他插不上手!惟今之計,爲了安全起見,還請大王率精卒退入附近山嶺密林內隱匿,由我帶着老弱士卒等待他。”
要是之前沒拿沈藏鋒家小威脅他,沒準還能借着戎人談一談,賭一把。但連人家家眷都脅迫上了……雖然那次出面的霍照玉,但沈藏鋒哪能猜不到肯定有聞伢子的手筆?
這次沈藏鋒按理是絕對不會放過聞伢子的。
“萬萬不可!”聞伢子忙勸道,“先生身體本就欠佳,如何還能這樣勞神?再者,孤這次親征,遇沈藏鋒而走避,已經顏面無光,再把先生丟下斷後,豈有面目……”
衛新詠哂道:“大王且放心,沈藏鋒是不會輕易殺我的。”
不過他這麼說了聞伢子只會更不放心——確實,衛新詠這種著名謀士,但凡有點野心的人,都會盡量試着招攬他。尤其沈藏鋒跟他還是親戚。
但要是衛新詠真的被沈藏鋒說動怎麼辦?當初衛新詠之所以放棄回衛家,願意投靠他——聞伢子倒是希望是自己命中註定有皇帝的福分,所以在微末之時被這位衛先生慧眼識材的給拜爲主公呢?可事實就是不是這樣!
衛新詠因爲身世的緣故,自幼心中就積滿了憤懣,虎奴爲了掩護他身死後,他胸中恨意欲狂——要不是這樣,他早就鬱郁而死了!
之所以不肯回瑞羽堂,寧可輔佐聞伢子,聞伢子本身讓他覺得還是有值得輔佐之處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緣故是,他知道代代出文臣的衛家是得不了這天下的。
這樣哪怕跟着衛家往後出了頭,他想給虎奴報仇,最多也就是拿幾個替罪羊出氣。萬一要是蘇家得了天下,他不被衛家交出去給蘇魚梁賠命就不錯了……
這對於懂事以來,把所有的精力都耗費在爲父、姐報仇上面的衛新詠來說,自然是無法忍受!
當然他也可以投靠沈藏鋒,問題是,沈藏鋒身邊前後有年苼薬、上官十一等謀士,沈氏族中更不缺將帥之材。即使衛新詠去了,沈藏鋒不會虧待他,但無論是他還是莫彬蔚,在沈藏鋒面前想要爭取到非他不可、獨一無二的地位,都很難、很難……
因爲哪怕當時沈家人丁凋敝得很厲害,但底蘊在那裡,豈是一窮二白,起事幾年了還只能在雍縣鄉下混一混的聞伢子所能比?
聞伢子跟前那班老兄弟,論智謀,論將才,那就更加不能跟衛新詠、莫彬蔚比了!
當然了,不投奔沈家,不回瑞羽堂,衛新詠也可以有其他選擇,比如曲文啊之前的許宗文之類,這些地方他也不是不能去投奔。
不過,這些人的勢力當時雖然跟沈家沒得比,然也算舉國聞名了。衛新詠還頂着個瑞羽堂本宗子弟的身份,這些出身庶族的人如何會信任他如何敢用他?不懷疑他是衛家派去的內奸纔怪!
反而因緣巧合救過衛新詠兩次、當時勢力也單薄非常的聞伢子,他不會懷疑衛新詠是內奸——因爲當時的他那點兒底子,白送估計衛家都看不上……
以聞伢子當時的勢力,對於招攬衛新詠與莫彬蔚真心是奢望。所以衛新詠和莫彬蔚表示願意幫他後,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夠留住這兩位的,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與毫無保留的聽從。
甚至不惜按下如鄭三伢等親戚、打一開始起事就跟着他的老人。
而衛新詠要的就是這種信任和聽從,他實在是受夠了被轄制了!
早先衛崎那一把老骨頭,硬在鳳州捱了多年,直到壽高而終。
這中間衛煥稍微鬆鬆手的話,衛新詠有得是手段能夠要他的命!可他偏偏不得不按捺住自己,不得不等!爲什麼?因爲他當時投靠在瑞羽堂之下,不能不受瑞羽堂的約束。
衛煥要留着衛崎釣他胃口,留着衛崎跟他談條件,留着知本堂好支使他……就是這樣留啊留,衛崎壽終正寢了!知本堂被戎人幹掉了!
但他又能拿衛煥怎麼樣?衛煥給他賠個罪,許諾點他根本就不在乎的好處,這事就算過去了。他難道能殺了衛煥泄憤嗎?
有了這番教訓後,衛新詠如何肯再上當?
所以他拿衛崎這件事情爲理由,拒絕了衛煥邀他返回瑞羽堂的要求,堅持留在盤州輔佐聞伢子。所求的不過是自由……
這種自由,無根無據,全靠衛新詠出謀劃策、莫彬蔚百戰百捷才漸漸壯大己身的聞伢子,才能夠給予他。甚至在他的私心與私仇上,願意幫助他、順着他。
海內六閥,沒有一個能夠給予他。
因爲數百年底蘊下來,枝繁葉茂的閥閱中,本身的利益錯綜複雜。哪怕衛新詠也算他們中的一員,但即使衛新詠成爲衛氏閥主,他也不可能隨心所欲的向另一個門楣相齊的閥閱報自己的私仇。
所爲的,還僅僅只是一個小廝!
龐大的家族,久遠的底蘊,仔細論起來幾乎遍佈舉國的姻親……這種種,既是助力也是負擔。從前衛新詠更看重這層好處,所以他千方百計的與衛煥勾結出賣知本堂;但最終他承受了負擔,卻悲哀的發現所換回來的好處,根本就是於事無補。
這世上從來沒有白白得來的好處。
衛新詠選擇聞伢子是他仔細考慮後,認爲最好的選擇。而不是說他對聞伢子多麼喜歡與偏愛,不問青紅皁白都要幫他。
問題是,現在的局勢不比從前。
沈家這次吃了這麼大的虧,蘇家如今蟄伏青州,只圖自報,聲勢也大不如前。
在這種情況下,沈藏鋒未必不會向衛新詠開出更高的價碼來。
聞伢子捨得犧牲親生骨肉,沈藏鋒爲什麼不捨得犧牲外家?
要是把衛新詠留下來敷衍沈藏鋒,他要死了,失去一個至今對聞伢子而言都是最得力的謀士這代價已經很痛心了。萬一他被沈藏鋒招攬了去,聞伢子還有什麼前途可言?他那點底子衛新詠什麼不清楚?
要知道莫彬蔚現在就在沈藏鋒手裡呢!
聞伢子嘴上不敢說,心裡卻盤算着莫不是莫彬蔚私下裡給衛新詠送了什麼消息,這一文一武兩個人已經開始打算投奔沈藏鋒了?
既然起了這個頭,再深想下去更是叫他心驚——先前沈藏鋒明明就被迫強壓着部下撤入瀚海戈壁……之後其妻衛王后衛長嬴擺出玉石俱焚之勢,霍照玉跟聞伢子不能不讓步,派人去追他回來。
可這麼一追,也就差了幾天功夫,就沒了這些殘軍的蹤影!
其他人也還罷了,莫彬蔚,聞伢子是知道衛新詠曾派人去救的,當時是打算令隨沈藏鋒出徵之人裡的暗線,偷偷把身負重傷的莫彬蔚送出來。然後秘密送回盤州休養……結果衛新詠派出去接應的人只能尷尬的留在了戈壁外,倒是後來聞伢子揮師北上時,幹了兩次探馬……
“沈藏鋒率領殘軍失蹤實在叫人猜疑,他手裡還有十萬騎兵,這麼多人,哪怕有大雪掩蓋痕跡,又怎麼可能說不見就不見?偏偏現在我軍到了東胡,他馬上就出現?衛先生素來足智多謀……”聞伢子不知不覺之間,只覺中衣溼透。
可看着近在咫尺的衛新詠,他怎麼都不敢把這樣的懷疑表露出來!
他太清楚這個文弱書生的心計了,衛新詠對於權謀的興趣不是很大,他身體也漸漸不好了,更沒心情去向往帝都那張御座。他想的就是報仇——這一點,不是隻有聞伢子才能給他做到!
“現在孤要怎麼辦?”聞伢子心煩意亂,“不能讓衛先生知道我的懷疑,更不能讓他留下!但萬一他已經與沈藏鋒合謀要出賣孤……孤帶着他躲進山間林中,難道就行了嗎?這次出兵,也是衛先生一手策劃……難道說,他早就跟沈藏鋒……這是裡應外合要陰孤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