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樂頤院傳來消息,道是衛鄭鴻要見女兒。
衛長嬴因爲知道衛鄭鴻前一日才召見了沈藏鋒,此刻不免有些擔心:“父親今兒個精神好麼?若是乏着,明兒個我再去請安?”
來請她的魯涵笑着道:“大小姐請放心罷,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且不說大小姐如今就要到好日子了。昨兒個大老爺見着姑爺後,對姑爺讚不絕口,非但留姑爺用了午飯。一直到晚飯的時候,還多吃了小半碗碧梗粥來着。”
衛長嬴聽到“好日子”三個字,不免羞紅了臉,又聽魯涵轉述衛鄭鴻對沈藏鋒很滿意,越發面紅耳赤,嗔道:“魯伯淨欺負人,就說父親精神好就成了嘛,何必說那些有的沒的!”
魯涵、魯元等幾人,俱是伺候衛鄭鴻多年之人,爲了衛鄭鴻,甚至一生未婚,心血都花費在了照料衛家這生來不足的嫡長子身上。連宋老夫人早年都說過,衛鄭鴻能夠活到今日,不時與妻女父母見上一見,一是賴季神醫妙手,二就是這幾人伺候實在用心體貼。
是以他們的地位非同尋常老僕,衛長嬴姐弟也以叔伯相稱,以示對他們盡心照料父親的尊敬。
魯涵也等於說是看着衛長嬴長大的,他比衛鄭鴻年紀還大,所以雖然是男僕,卻可以直入後院。此刻就笑着道:“老奴素來陪着大老爺,大小姐到樂頤院中去,老奴也不敢打擾了大小姐陪伴大老爺,也只能趁着今兒個這樣的機會,討了這差事,纔好賀一賀大小姐。”
“魯伯說什麼呀!什麼賀不賀的……我去看父親了!”衛長嬴面色窘迫,索性跳起來,跺了跺腳,使氣的跑了出去——橫豎她也認識樂頤院。
賀氏忙招呼人跟上,黃氏倒是與魯涵說笑了一句:“大小姐這兩日被到處打趣,不想涵老哥也插上一腳。”
“咱們大小姐大方着呢,看着使氣,不過是聞說大老爺精神好,急着去見罷了。”魯涵笑着道,“前兩日聽說黃妹子你回了來,我伺候着大老爺倒還沒功夫來見,一眨眼就是十幾年過去了,回想從前,真真是……”
“可不是嗎?”黃氏微微一笑,道,“可幸大老爺如今還好?”
“季神醫給的方子一直吃着,平常都用藥膳……靜養着還成,只是累不得。不把精神養好,不能被打擾。”魯涵嘆息。
黃氏也嘆了口氣:“我這些年在帝都,年節都往季神醫門上走動,倒也又學了幾手,一會趁大小姐與大老爺說話,與你說說?”
“那可真是太好了。”魯涵露出喜色,道,“一會我得拿筆墨記下來!”
兩人落後幾步敘着舊,前頭衛長嬴腳步飛快的到了樂頤院——這一次衛鄭鴻卻未在庭中等候,院子裡靜悄悄的。廊下守着兩個老僕,看到她也不作聲,只是投來和善一笑,微微躬身。
衛長嬴會意,放輕了腳步,朝他們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就摸進屋子裡去。
進門後,就見西窗下,開春之後新糊的綠窗紗碧色瑩瑩,襯着嵌雲母軟榻邊一瓶新摘的桃花粉霞可愛。
這時候天氣漸漸熱起來了,但云母軟榻上如今卻還鋪着厚厚的褥子。衛鄭鴻靠在一個隱囊上,半擁錦被。他手裡拿着半卷書,卻彷彿沒精神看完,閉着眼,只把捲了幾頁的書放在被上,握着書的指節分明,修長無瑕,然而透着蒼白。
許是因爲假寐的緣故,他神情雖然平靜而放鬆,眉宇之間的痛楚卻極爲明顯。月白底聯珠花樹對鹿紋錦對襟寬袖外袍鬆鬆披在肩頭——衛長嬴記得這件錦袍是今年新做的,可上次過來見父親,到現在也才半個月光景,看起來這外袍竟寬大了些……
可見衛鄭鴻這半個月來的日子不太好過,本來春日就易發病,更何況衛鄭鴻身子弱……衛長嬴心下一酸。
衛鄭鴻身體如此孱弱,他當然不可能獨自在屋中,如今守着他的卻不是下僕,而是宋夫人親自坐於榻邊,雙手握着衛鄭鴻沒有拿書的手,似爲他取着暖,目光卻迷惘的看着不遠處的梅子青折枝曼荼羅擺瓶。
夫婦兩個雖然一躺一坐,皆默不作聲,此時此刻,卻透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寧謐靜好。
似乎上前打擾,是一種罪孽。
見到這一幕,衛長嬴忙屏息凝神,悄悄退了出去,到廊上等候。
衛鄭鴻本是假寐,但長年病痛折磨,五感到底不如常人敏銳;宋夫人卻是想事兒想出了神。衛長嬴因爲習武的緣故,留意起來時,腳步本就比常人要輕盈,夫婦兩個居然都沒察覺到女兒進來了又退出去。大約小半個時辰後,隔着窗紗,聽到裡頭衛鄭鴻中氣不足的問宋夫人:“長嬴還未來?”
“我去看看……”宋夫人應道。
“父親,我來了。”衛長嬴忙隔着窗紗答應了一聲,宋夫人就叱道:“來了怎還不進來!累你父親詢問!”
衛長嬴理了理裙裾,邁進門去,就見宋夫人正攙扶着衛鄭鴻坐起來。她忙上去幫手,又被宋夫人吩咐進內室去取了幾個隱囊來墊在衛鄭鴻身後,好讓他坐得更舒服些。
衛鄭鴻坐好之後,臉色竟又蒼白了些,側過臉,虛握着拳抵住脣邊,咳嗽起來。衛長嬴吃了一驚,宋夫人眼中露出痛色,忙對門外叫道:“魯安!”
廊上守着的老僕進來一人,也不必多問,徑自快步走到一旁的一長案上,高高低低數個瓷瓶,他擇了其中一個,倒出一顆黑色藥丸在茶碗裡,又執了旁邊一隻銀壺,斟入熱水,拿銀匙化開藥丸,這才捧到榻邊。
宋夫人接過,小心翼翼的喂着衛鄭鴻。
喝了半碗,衛鄭鴻擺了擺手,示意拿開,宋夫人嘆了口氣,勸說道:“再喝點罷?”
“這藥喝多了心裡不爽快。”衛鄭鴻簡短的道,卻是說什麼也不想再喝了。
宋夫人無法,只得把碗交給魯安,魯安收拾了一下,重又退了出去。
雖然只喝了半碗,但季去病留下來的方子確實有效,衛鄭鴻漱了口後,看着臉色就緩和多了,咳嗽也止住,他笑着讓女兒到跟前來說話。
衛長嬴依言走近,衛鄭鴻仔仔細細的端詳了她一番,有些悵然道:“一晃眼竟怎麼多年過去了,我兒長大成人,如今都要出閣了。”
這話這些日子衛長嬴都聽膩了,但聽這難得一見的生身之父說來,心裡還是止不住酸澀。宋夫人不想體弱多病的丈夫傷感,就笑着道:“女孩子長大了自是要嫁人的,能夠嫁個好人家,咱們啊,也替她放了心……你昨兒個見沈家那孩子見得如何?方纔我還沒來得及問呢。”
衛鄭鴻安然一笑,道:“是個好孩子。”
聽了他的評價,宋夫人與衛長嬴心頭都是一喜,衛長嬴掩飾住了,若無其事的道:“只要他孝敬父親母親,我……”
“胡說!最緊要的當然是待你好!”衛鄭鴻與宋夫人卻是異口同聲道,“若是待你不好,待咱們再孝順尊敬又算得了什麼?咱們難道沒有長風孝順了?”
衛鄭鴻倒是笑着攔住妻子教誨女兒,和藹道:“他若是待你好,自然就會孝敬咱們,這還用說嗎?”
衛長嬴吐了吐舌頭,笑着道:“父親教訓的是。”
“爲父觀那孩子是個有主意的人,性情也謙和。”衛鄭鴻並不知道女兒一度閨譽敗壞、差點被沈家退親的事情,雖然對沈藏鋒印象不壞,考慮到女兒是遠嫁,到底不太放心,提醒道,“然而這只是他在長輩跟前,私下裡如何待你,還得你自己思量着……聞說你祖母把黃氏給了你?黃氏性情伶俐,你可以多多的請教,不可因其是下僕而輕慢藐視。”
照例出閣之前,父母都會當着衆多賓客的面,對女兒訓誨。但衛鄭鴻體弱多病,受不得驚擾。即使再想看一看女兒的婚禮,宋老夫人與宋夫人都不會答應的,也只能在女兒出閣前私下召過來叮囑。
衛長嬴肅然起身,道:“是。”
“爲人之婦,不同做女,不可再嬌縱任性,須得恭敬謹慎,孝順翁姑,友愛手足。”
“是!”
“夫爲妻綱,爾以後當順服丈夫,用心輔佐,不可尋滋惹事,使家宅不寧。”
“是!”
“翁姑若有偏袒,宜體諒不宜懷忿;妯娌如有言語,可私下詢問,不可因此結怨。”
“是!”
“謹慎言行,家中之事,不可外傳,外間閒語,莫要帶入!一言一行,切記不可墮了我衛氏家風!”
“是!”
說到此處,衛鄭鴻面上掠過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宋夫人忙道:“差不多就成了,咱們女兒素來聽話得緊,這些都曉得的。”
衛長嬴去斟了盞熱茶來,服侍着父親喝了幾口,衛鄭鴻微笑着道:“這些都是女孩子出閣,做父母的都要叮囑上一番的……料想你祖母與母親都再三說過。”話鋒忽然一轉,蒼白的臉色之中竟帶出幾分鋒芒,淡淡的吩咐,“只是咱們衛家門第並不弱於西涼沈氏,你盡爲人婦之本份,若是……沈家負你,也不必太過忍讓,只管使人回來告訴,家中自會爲你……討個公道!”
衛長嬴終於落了淚,哽咽道:“是!”
“女兒大了,總歸難免要出閣的。”衛鄭鴻眼神溫柔,看着她,微笑着道,“只是憑你許了誰,終究是爲父與你們母親的孩子,遇見了難處,莫忘記打發人回來與父親母親說。即使往後父親母親不在了,還有長風,你們乃是同胞姐弟,當彼此扶持……”
聽到這兒,連宋夫人也啜泣起來。
衛鄭鴻雖然神情平靜依舊,卻也微微嘆息,一手挽過妻子的手,一手撫向女兒發頂。衛長嬴能感覺到父親的手掌,寬大、乾燥、無力,因爲多病的緣故,甚至還透着點兒涼意。
這手掌是如此的孱弱,孱弱到了她輕易就能擰斷。可撫在她頭頂上時,卻叫她沒來由的一陣心安。
像是被籠在翼下的雛鳥,說不出來的安穩太平,即使面對整個世間,亦覺得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