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聖駕走得不見,衆人才擁上去一起將衛煜扶起來,一面說着“如今朝政都仰賴司徒,司徒萬請保重”,一面低聲提醒“昨晚聖駕受驚不小,司徒今日就反對修繕奉慈水殿,豈能不招雷霆之怒”——七嘴八舌連拉帶抱的,好歹把還有追上聖駕強諫之意的衛煜弄出宮。
這中間衛煜又哭又叫,痛斥諸人:“聖上此舉何其不智,我等食君之祿豈可坐視聖上行這般事?你們這些人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卻個個住口不言,簡直居心叵測!”
“莫以爲老夫不知道你們的心思,無非是想着自家數百年望族底蘊深厚,縱然天下大亂,最多旁支遠脈子孫受點委屈,仗着樹大根深總歸少不了自己與嫡親骨血的富貴。魏室自定鼎以來一直厚待我等士族,鄉間不識字的小童也知道爲人當知恩圖報,如今你們這些號稱禮儀之出的閥閱世家,蒙申氏百餘年深恩,竟坐視國祚衰微,簡直無恥之極!”
“你們這羣尸位素餐之徒……”
衛煜剛直之名滿朝野,他也是先帝時候就入朝至今的老臣了,論出身雖然只是瑞羽堂的旁支,但資歷深厚威望隆重,此刻這一番話又句句誅心——同爲一品的衆人、包括剛纔出面替他求情的劉思懷與沈宣都被他罵得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很是下不了臺。
所以出了宮門,被衛煜怎麼都哄不住的連哭帶嚎鬧得狼狽萬分的諸位一品,一眼看到司徒車駕之旁牽馬而立的素服少年,登時大喜!遠遠就忙不迭的招呼:“霍二公子定然是來迎接令師的吧?快快過來攙扶一把,令師今日身子不大爽快,應該早早回府休憩纔是!”
霍沉淵如今是在守孝,本不會輕易外出的。卻是因爲今日是其亡母生辰,起早去墓前弔唁了一番,歸來時路過宮門,恰好看到師父的車駕。爲人弟子的當然不能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當下上前與車伕等人招呼,問起衛煜近況。聞說師父近來頗爲辛勞,就想着等上一等,當面與師父慰問幾句,這才留了下來。
此刻見師父呼天喊地的被一羣一品簇擁出來,非常之驚訝,再被一品們一催促,趕忙把繮繩丟給小廝,奔上去扶住師父——少不得要請教衆人:“敢問諸公,家師這是?”
“他們這些國賊!”司徒衛煜與太師端木醒,是大魏這十幾年來真正的主政之人。尤其在太師“病倒”之後,大魏如今根本就是衛煜在掌管。本來目前這局勢,這種主政壓力就非常之大了。今日聖上還來個大轉折,衛煜年紀又大了,被刺激得不輕,加上他本身就對士族之人先家族後國家的做法非常看不慣,此刻情緒失控,也不管學生在前,張口就繼續罵道!
之前從宮裡出來,因爲怕動靜鬧大了麻煩也不好看,再加上心虛或念着衛煜的年歲資歷,以及如今尚賴他主持朝政——衆人都忍了。但現在霍沉淵當面,劉思懷、沈宣這些既是權臣又是長輩的,卻丟不起這個臉了。
當下太尉劉思懷就嘆了口氣,道:“熾盛兄!熾盛兄!我等俱知你憂國憂民,因此你從宣明宮裡罵到現在,我等也不說什麼了。可如今當着令徒的面,我等卻不能不與你說道說道!”
衛煜因爲一路掙扎,此刻披頭散髮,鬚髮皆張,他冷笑着環視衆人,道:“好啊,老夫倒要聽聽你們這班尸位素餐之徒這次尋了什麼牌坊!”
這話說得衆人臉上齊齊一黑,都有些惱意!
太保蘇屏展與劉思懷交換了個眼色,乾咳一聲,道:“其實方纔劉兄已經提醒過熾盛兄你了——昨晚宮裡才走了水,聖上如今心緒自是不佳。方纔提出修繕奉慈水殿,咱們不勸阻,就是考慮到這一點!畢竟聖上也沒說幾時修繕,咱們先允諾了,讓聖上下臺,心裡也好受些!沒準過上兩日,聖上冷靜下來,不必咱們勸諫就打消這想法了呢?”
“狡辯之辭!”這話哄哄尋常人倒也罷了,衛煜可沒這麼好打發,他冷笑着道,“今日又不是密議,方纔殿內殿外宮人俱在,不勸阻,此事跟腳就會傳遍宮城內外!到那時候,你們要聖譽如何自處!?”
“……”衆人沉默了片刻,劉思懷幽幽的道:“聖心已決,咱們縱然苦勸又有何用?不過是更加觸怒聖上罷了。還不如徐徐圖之,或有補償之法。”
衛煜越發冷笑:“如今民變如火,處處烽煙!卻不知道要如何徐徐圖之?”
他這麼步步緊逼,衆人也煩了,俱一拱手:“我等俗人,才德俱不如熾盛兄。熾盛兄今日教誨且記下,只是聖上今日到底還是堅持要修繕那奉慈水殿,此事還請熾盛兄多多費心纔好!”
說完也不管衛煜再罵再哭,全部一拂袖子揚長而去!
“你們……”見這情形,衛煜氣得整個人都微微顫抖,嚇得在一干長輩兼權臣跟前尚無太多說話地方、且對事情來龍去脈也不是完全清楚的弟子霍沉淵趕忙扶緊了他,連聲道:“師父!師父!如今這樣子你萬萬要保重身體!咱們先回府裡去,請太醫給您看過了再說事情罷!”
這邊霍沉淵苦口婆心的哄師父息怒回府,那邊衆人離了宮門前,卻沒有立刻分頭回府,而是在途中就三三兩兩的湊到了一起。
隨便扯了幾句閒話,最後蘇屏展提到春天時青州送了一批好茶來,一直都無暇與同僚共賞,所謂擇日不如撞日,此刻就請衆人去太保府品嚐。於是半晌後,清過場的蘇府書房,除卻衛煜之外今日被聖上召見的諸臣都聚齊了。
略飲茶水,意思意思的讚了幾句青州的茶,衆人都無心寒暄,徑自說到了正事:“今日之事,諸位怎麼看?”
這話是劉思懷問的,他話音未落,沈宙就漫不經心的道:“聖上已經想開了,我等還能怎麼看?”
“聖上是想開了,我等卻沒那份決絕之心啊!”沈宣語氣平和的爲弟弟的話補上了一句——其實今日聖上的作爲雖然看似荒謬又昏庸,但就像方纔殿上聖上看衛煜的那一眼一樣,聖上今日,實則清醒的很。
怕是這些年來,最清醒的時刻了。
因爲聖上終於從酒色之中擡起頭來確認了一件事兒:那就是對於天下……申氏已經無力迴天了。
非常簡單的推斷,從僖宗起開始混亂的朝政,三朝累積,即使前面是盛世打下底子也要垮了;更何況僖宗之前,雖然沒出過什麼太過分的昏君,然最好的也不過是守成——僖宗時候拿的就是個疲乏的大魏了。
如今的太子、諸皇孫,也沒有哪個能夠給天下黎民信心繼續延續大魏國祚的人。
而如今的天下民變處處,是連久居帝位的聖上都無法鎮住局面了。
只是這個道理,旁觀者清,當局者……未必迷惑,但,如此殘酷之事,誰會願意相信呢?
對常人來說,承認自己的無能、福祚的衰微就非常艱難了。更何況是久居上位、高高在上的聖上!
一直到昨晚奉慈水殿一把火,意外的一次走水,聖上先是懷疑士族弒君,等到他所信任的宮人確認是意外後,居然就這麼想開了。
所以他纔會當着羣臣的面把天下不寧的責任推卸到黎民身上去,又要求立刻修繕奉慈水殿——不是聖上真的糊塗到這地步,而是他已經徹底的絕瞭望、死了心——他知道大魏完了!
即使不在他手裡,這魏室江山苟延殘喘到太子或皇孫手中估計也就差不多了!
他不問民變不問燕州,是因爲認爲如今關心這些也不過是徒勞……所以在大魏尚存的此刻,聖上選擇了——昏庸到底!
大魏既然已經無法迴天,聖上又年事已高,索性,繼續假裝什麼也不知道,盡情享受、盡情瘋狂,橫豎他是落不下明君的評價了,索性淋漓盡致的做個昏君——上天給予他這一世人主尊榮,卻始終徘徊在期盼大魏鼎盛與自身能力不足的矛盾裡鬱鬱寡歡幾十年,聖上懊悔了!
所以他此刻爲自己彌補起來——索性放開一切,隨心所欲——反正,大魏已是病入膏肓,他這個君主再戰戰兢兢,又能苟延殘喘得幾日?
這也是聖上痛斥黎民卻安撫士族的緣故:他需要士族繼續維護他做爲帝王的尊嚴以及爲他暫時穩住朝政,讓他這最後的享受盡可能的長……
總而言之,興許是奉慈水殿那一把火驚醒了一直自欺欺人的聖上,興許是頗信兆頭的聖上認爲這是上天的警告連上天也表示魏祚衰微、以至於君上所居之處也會意外起火——聖上現在根本不管天下也不想管,他只想抓住最後一段九五至尊的歲月,放開手腳的享受!
正是看出聖上這份最後的瘋狂,是以方纔宣明宮裡,除了一心爲國的衛煜之外,劉思懷、蘇屏展、沈宣這些人都沒吭聲。
跟一個瘋子講道理是極危險的,更不要說如今這個發瘋的還是聖上!
他們一個個位高權重家大業大的,這又是何苦呢?
只有那個衛煜,古板剛直不通人情不看眼色的……也是衛氏閥主衛煥不在帝都,否則就憑衛煜今兒那一鬧,衛煥一準會讓他致仕,最少也要讓他稱病,免得給衛家惹麻煩!畢竟聖上過一天算一天,他們可放不開啊!
“咱們都是兒孫滿堂之人,誰能有聖上那樣的決絕?”劉思懷用帶着譏笑的語氣道,“皇子王孫雖然不少,可聖上究竟是聖上……可惜了衛司徒,與太師一起忠心耿耿幾十年,奈何……”究竟是太尉,有些話,他就不想說太明白了,到此處住口,只輕輕搖頭。
衆人沉默了一陣,道:“既然學不了聖上的決絕,那咱們也該作些準備纔是。即使不爲自己,總也要爲兒孫着想。咱們橫豎是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老東西了!”
之前一直沒說話的幾人,不拘是否士族漸漸都開口加入了商議——即使是庶人出身,做官做到權傾朝野,怎麼也是妻妾成羣兒孫繞膝了,如何能無牽不掛?正如沈宣跟劉思懷所言,能像聖上那樣根本不顧子孫只圖自己痛快……反正今兒個過來的人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