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衛長嬴與衛青愕然,衛新詠譏誚一笑,道:“知本堂嫡支庶子衛新詠……論起來,大小姐你該叫我一聲族叔纔是!”
“你是……景城侯之子侄?”衛長嬴目光一凝。
衛新詠淡淡的道:“不錯,先父單諱一個積字,正是衛崎同父異母的庶弟!”
衛長嬴與衛青對望了一眼,眼中都有狐疑之色。
知本堂對瑞羽堂主支地位的覬覦、景城侯衛崎對衛煥閥主與上柱國之位的覬覦……雖然明面上沒人宣揚,但作爲衛煥寄予厚望的族中晚輩和嫡親孫女,又怎麼可能一無所知?按說這衛新詠既然是知本堂之人,還是衛崎的侄子,多半和這次的刺客脫不開關係、之前所謂沒有惡意與問心無愧也十分荒謬了。
可衛新詠口口聲聲直呼衛崎之名,對這位景城侯毫無尊重,卻實在不像是知本堂的子弟?
就聽衛新詠繼續道:“我與衛崎父子有大仇,是以十年前就自願爲間,刺探知本堂秘事,報與常山公知曉。作爲酬謝,常山公暗中資助我以重金,我才得以度日與求學——這件交易本來一直很是穩妥,然而這兩年鳳州暗流洶涌,常山公又年事已高,我很懷疑接下來是繼續與常山公聯絡,還是另尋他人……正好我已決定離開帝都,就親自過來看看。如今見你們姐弟尚可,那麼這份合作,倒是可以接續下去。”
衛長嬴很不喜歡他這樣居高臨下的口吻,便冷冷的道:“事情是否如此,未曾見到祖父,單憑你隻字片語,還不好說。你說你與衛崎父子有大仇,卻不知道是什麼仇恨,令你不惜背叛整個知本堂?按說衛崎乃是嫡子,如今又接掌了知本堂,何必與你一個晚輩計較?”
這話問出之後,一直平靜的衛新詠足足半晌都沒有說話,許久之後,他才擡起頭來,用不帶任何感情的目光看着衛長嬴,道:“我不想聽人提到這個問題,你最好再也莫要問……當年我尋上你祖父時,還沒有虎奴這麼大。饒是如此,常山公也沒能把我籠絡成下屬,我與他只是各取所需罷了!你認爲你會比十年前的常山公更精明厲害?你我頭次商談,互有試探是常事,只是逾越了彼此的底線恐怕就是有害無利、也是愚蠢了!”
他突如其來的強硬讓室中氣氛一僵,虎奴眼中流露出幸災樂禍之色,衛青卻皺着眉急速思索着要如何圓場——然而衛長嬴立刻冷笑出聲,傲然道:“我是沒有祖父的精明厲害!只不過你莫忘記,方纔你也說了,這方寸室中,你們主僕二人手無縛雞之力,生死由我!你敢這樣與我說話?”
兩人誰也不肯讓誰,針鋒相對的瞪視片刻,到底還是衛新詠先收回目光,搖着頭,道:“所以我要讓衛長風來,被當成未來閥主栽培的衛長風明白何時該見好就收!而你這被寵壞了的大小姐,卻只惦記着不落下風!”
顯然衛長嬴方纔的問題踩到了他的痛處,衛新詠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極爲冰冷,他不等衛長嬴反駁這番話,便立刻道,“我不想與你多說什麼,以下的話是要你轉告常山公的,我只說一遍,你最好記好了!”
“刺殺你們姐弟的人是劉家藉口送嗣子到鳳州時帶過來的,一直潛伏於鳳州左近!之所以這次能夠伏擊到你們,是因爲之前到瑞羽堂去赴宴過的劉希尋被敬平公世子婦問出了他們離開鳳州的辰光!”
“明面上來看,這次你們這一支吃了大虧,實際上你與衛長風既然平安無事,卻可以說是佔了個便宜——估計常山公如今已經藉口此事大肆清查沒有及時趕到的‘碧梧’,往後瑞羽堂的這支精銳,就可以真正的掌握在常山公手裡……”
衛長嬴顧不得和他計較之前的話,愕然道:“等一等!‘碧梧’乃我衛家暗衛,如何是不真正的掌握在祖父手裡?!”
衛新詠冷冷的掃了她一眼,譏誚的道:“你自己是大房嫡出長女,莫非就忘記了常山公可是非嫡非長!當年老敬平公將閥主之位傳給了常山公,照理來說‘碧梧’也該由閥主執掌。但老敬平公夫人擔心常山公不知足的進一步謀取敬平公這世襲罔替的爵位,故而勸說着你那曾祖父沒有把‘碧梧’交給常山公,卻交給瞭如今的敬平公——常山公要動用‘碧梧’,每次都必須先稟告過了敬平公,由敬平公下令!雖然敬平公好清談,不喜這些俗物,每次常山公提出,他連前因後果都不問就答應……然而你那堂伯、敬平公世子長成後,便將這些都接了去!”
他冷笑着問,“你與衛長風在瑞羽堂中身份何等尊貴?爲何你們身邊卻鮮見‘碧梧’的人?這是因爲常山公多年努力,雖然得到了部分‘碧梧’中人的效忠,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又怕強行奪取‘碧梧’會激起敬平公世子孤注一擲,是以連衛長風身邊,也不過只有普通的侍衛罷了!這也是衛長風年已十五,常山公卻還不讓他往帝都就官的緣故——‘碧梧’不能直接動用不說,甚至還不能信任!何況常山公膝下只此一個嫡孫,怎麼敢拿他冒險?”
“數月之前常山公親往鳳歧山剿匪……哦,殘匪就是門外那幾個人還有救下過你們的那些人,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緣故?”衛新詠嘿然道,“這支匪徒是我爲常山公做了十年事的酬謝,而這一次剿匪……常山公臨行之前硬是從敬平公世子手中要出了‘碧梧’中最精銳也是最忠誠於敬平公世子的一支人,差不多全部戰死在了鳳歧山!單是外頭那幾人就親手斬殺了十幾名在睡夢中被自己人捆起來的‘碧梧’!州北大捷又死了一批……若這些人都在常山公手裡,劉家那些費盡心機弄過來的刺客哪裡這樣容易將你們殺得潰不成軍?!”
“當然,這次你們遇刺,與常山公兩次對‘碧梧’下暗手也是大有關係。畢竟常山公論輩份論手腕都在敬平公世子之上,再叫常山公來這麼幾次,遲早‘碧梧’會脫離敬平公世子的控制!這次敬平公世子也是被常山公逼急了——”
衛長嬴臉色鐵青,幾乎站了起來,道:“你的意思,這次刺殺,是……是我那堂伯與劉家勾結動的手?”
“也許還有皇后娘娘在裡頭?”衛新詠用嘲弄的語氣道,“橫豎想常山公倒臺的人多得緊,比如說知本堂這一回也不是沒有準備插上一腳。”
衛長嬴蹙緊了眉,道:“知本堂做了什麼?”
衛新詠淡淡的道:“應該說是準備做什麼……你們姐弟都無事,尤其是衛長風平安脫險而去,知本堂當然是什麼都不做了。”
“……”衛長嬴低頭思索片刻,卻明白了,“莫非與我二叔有關?”
——刺客是劉家弄過來的,動手的時機是從劉希尋處套過去的。敬平公府也不能確定衛長嬴會纏着宋老夫人答應讓她去郊外送行,所以這次刺殺的目標就是衛長風。
敬平公世子衛鄭雅——衛長嬴、衛長風、衛高川都要叫堂伯的人,他這樣處心積慮的謀害嫡親堂侄,目的除了閥主之位還能是什麼?
可衛煥雖然被宋老夫人一再勸說,決定栽培衛長風接手瑞羽堂,然而衛長風若出了事,衛煥傷心難過歸傷心難過,他膝下也不是沒有其他子嗣,怎麼也不會去便宜了侄子的。只是除了衛長風外,最有可能接任閥主的毫無疑問是衛盛儀。
……宋老夫人提防這個庶子不是什麼秘密,幾個月前,爲了衛長嬴被蘇夫人敲打的事兒,就大動肝火的召了衛長歲回來做人質。
假如衛長風身死,衛家追查真兇時,卻發現與衛盛儀有關係,即使只是一點點關係,宋老夫人豈能放過這個庶子?!
哪怕明知道可能是外人挑撥,但本身就覺得衛盛儀會對衛長風不利的宋老夫人,在痛失唯一的嫡孫的情況下,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事兒來?
可衛煥沒了寄予厚望的嫡孫衛長風,那是一定要護好了最能幹的次子衛盛儀的……
這樣衛煥一支不攻自亂,這纔是衛鄭雅接掌瑞羽堂、奪回閥主之位的機會!
答案很明顯,衛新詠甚至懶得確認,繼續道:“還有一個消息恐怕常山公已經知道了:刺客的屍體中有戎人。我聽說之前劉家送嗣子到鳳州,給你那堂姐撫養時,一併帶了一批奴僕道是劉季照在東胡的下僕,這次一起送過來服侍劉季照遺孀與那過繼來的嗣子……但緊接着敬平公府就藉口府中沒有多餘的空屋,把人都打發到了莊子上,你回去之後不妨打聽一下那些莊子上到底有沒有那些人的蹤跡!你們姐弟在鳳州城外遇襲,不把責任推到戎人頭上,海內沒有哪家願意或者說能夠承擔這樣的大仇的。”
“前不久不是纔有聖旨褒獎了州北大捷?據說還斬了一名有些來歷的戎將,現在戎人潛到鳳州附近報復,正是理所當然之事。”衛新詠淡淡的道,“當年你那堂姐孀居後歸回孃家,原就是要守寡,卻沒有把丈夫的下僕帶回來,也沒有立刻過繼嗣子,恐怕就是在這裡留了一道伏筆。畢竟罪名可以推給戎人,但戎人太少的話也不足爲信……太多戎人渡怒川入鳳州,先不說事後劉家會不會被追究守邊不力的責任,戎人形貌異於我大魏人士,一人多必然容易被察覺。所以只有藏身於東胡劉氏的隊伍裡,借用劉家的勢力,才能夠達到掩人耳目、使常山公不能事先察覺到的效果!”
頓了一頓,他繼續道,“若非此次出事,我也想不到那些所謂的下僕極有可能有爲數不少的戎人在其中!”
衛長嬴凝神片刻,方道:“我有一事不明。若說知本堂謀害長風,是爲了上柱國之位,堂伯爲了閥主之位……那劉家呢?固然兩位堂伯母都是劉家女,然而劉家現下又不是沒有女兒了,長風至今未曾議親,他們爲何不能嫁女與長風,也省得麻煩?到底堂伯與知本堂聯手,必然會將上柱國之位許出去!到那時候瑞羽堂縱然落到堂伯手裡,又怎能比得上如今?”
衛新詠淡淡的道:“我沒必要一定要替你解釋,不過念你今日有代弟赴約的勇氣……提點你一句也無妨:不只是你那表姐不想嫁進東宮,皇后如今也不太需要宋家嫡女了!”
衛長嬴一驚,下意識的問:“你的意思是,皇后現在更想要劉家女?這次翊衛經過鳳州,鄧宗麒……皇后是故意的?!”
“這些與我無關。”衛新詠冷漠的道,“我也不想替你費心去解惑——總而言之,你把這番話帶給常山公,告訴他這次救了你們姐弟、以及這番話,我要與他換一批錢糧,還有一個人!”
衛長嬴一蹙眉,道:“你要換誰?”
錢糧她不在乎,鳳州是上州,這幾年風調雨順,收成不錯,州庫之中很是充足。雖然州北不時受到戎人侵襲,但於全州影響不是很大。何況以衛家的底蘊,即使州庫無糧,衛家本身一直都儲着足夠十數年之用的糧米的。
——如此之多的錢糧儲存,並非只有衛家,如今天下不太平,即使升斗小民,能夠有餘錢,也想着多存些備用的。像衛家這樣經歷了不只一個朝代的望族,一察覺到風吹草動,便會爲全族預備好退路,不然也不會一直興旺下來。
所以衛長嬴敏銳的察覺到,衛新詠索取的報酬中,最重要的還是他說的那個人。
她的感覺果然沒錯,衛新詠淡淡的道:“莫彬蔚!”
“這不可能!”衛長嬴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此人早已被長風招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然而衛新詠只是莫測一笑:“你說了不能算,何不回去問問常山公?”